及至官家登基,知道的事情多了,又認爲徐郡王事君倒也得體,且並沒有什麼跋扈不法的舉動。總的說起來,應該還是忠臣良將吧。”沈擇道。
聽了他的話,趙諶微點了一下頭:“忠臣良將,朕也是這麼認爲的。但万俟卨在本子裡說,河東諸路義軍,多年來都打着徐衛的旗號在堅持抗金。此番,西去一過去,河東義軍爭相來附。他擔心,徐衛權力既大,威望又高,且手握雄兵大權,終非長久之計。”
沈擇聽在耳裡,應道:“徐郡王固然沒有什麼不周不正之處,但万俟卨的擔心也不是杞人憂天。”
“確實如此。”趙諶點頭道。“徐衛雖然向來行事得體,万俟卨說的也都是實情。他建議朝廷要有防備之心,應該對徐衛的權力作出一些限制。你怎麼看?”
沈擇想了想,道:“小奴一未帶過兵,二未行過政,這實在不懂。”
趙諶端過茶喝了一口,感覺索然無味,合上蓋子嘆道:“這事麻煩!要恢復舊疆,就必須得依靠這些帶兵的人。但祖制又一向對這些人加以防範。朕縱使決心一革陳弊,也不可能事事反着來。”
沈擇聽了他這話,試探着問道:“那不如就從万俟卨所請?”
“哪有那麼簡單,徐衛的權力都是朝廷授予的,怎麼限制?取消他的便宜行事之權麼?川陝距離江南何其遙遠?倘若事事需得朝廷批准,豈不有誤?”趙諶搖頭道。
沈擇想了想,忽道:“此事官家既拿不定主意,何不召宰相來諮詢?”
這話卻提醒了趙諶,思索片刻之後,吩咐道:“去,召徐良和趙鼎來。”
時徐良趙鼎兩個,都在中書政事堂料理軍政,聽聞皇帝召見,也不疑有他,放下手裡的事務便趕到勤政堂來。
到皇帝跟前,行了禮,趙諶笑道:“兩位賢卿,好消息。”
徐良趙鼎一對視,好消息?什麼好消息?馬上,就聽皇帝道:“西軍爲配合遼軍東征,出兵河東,進展可謂神速啊。短短時間,就已經攻克河東南部諸多州縣,河東義師羣起響應,形勢一片大好。看樣子,北伐中原還在籌備,徐郡王就快要把河東給奪回來了。”
二相一聽,喜上眉梢!果然是好消息!哎,你說我們這一頭打個仗那麼費勁,怎麼到了天水郡王那裡,好像吃麪條似的?到底是徐衛啊,行!
趙鼎是堅定的抗戰派代表人物,此時喜道:“陛下,有徐郡王在河東攻略,中原河東恐怕也爲時不遠了!陛下的中興大業,已見端倪!”
“呵呵,但願吧。”趙諶輕笑道,右手卻不停地把万俟卨那本奏章翻翻合合。
徐良早就注意到他這個動作,也注意到了皇帝的神情和往常不一樣。如果是從前,只要有捷報一傳,皇帝哪還坐得住?只怕就是振臂高呼,喜形於『色』了,何心這般淡定?莫非,他手裡的本子有什麼問題?
“哦,倒忘了,兩位賢卿坐吧。”趙諶忽道。
徐趙二相謝過,坐在側面,趙鼎又道:“徐衛能在川陝勵精圖治,有所作爲,這證明陛下和朝廷的策略是正確的。”
“但是,有人不這麼想。”趙諶此話一出,徐趙兩個就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趙諶使個眼『色』,沈擇會意,取了万俟卨那個本子,先送到趙鼎跟前,畢竟他是首相。後者翻開一看,見是川陝宣撫判官万俟卨所奏。前一段是報捷,看得趙諶心花怒放。但隨後筆鋒突轉,議論起了川陝軍政。
末了,報告了一件事情。說是河東義軍數十萬,皆打徐字旗,以徐郡王的部屬自居。顯然,是徐郡王經過多年苦心經營的結果。他認爲,徐衛位高權重,隱隱不安,希望朝廷重視這個問題,加以限制。
趙鼎看到這裡,不動聲『色』,隨後遞給了徐良。徐六接過,看罷,儘量使自己看起來平靜一些,將奏本交還。
此時,他心裡可謂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因爲万俟卨報的這件事情太敏感!很容易就使人往不好的方向去想。
而且,皇帝當初派他去川陝,其目的雖然不明說,但大家都知道,就是爲了監視老九。如今,他密摺專奏,皇帝會不會對老九起疑心,進而,甚至引發到自己身上來?
“趙卿,徐卿,說說看,有什麼想法?”趙諶見他們兩人都看完,遂問道。
趙鼎動了動兩條腿,沉『吟』道:“此事……可大可小。”
“大怎麼說?小又怎麼講?”趙諶問道。
“往大了說,万俟卨所述皆是事實,若朝廷認爲這樣不妥,自然可以加以整改;往小了說,這件事情也沒有什麼好擔憂的。如果臣沒有記錯的話,徐衛昔年充任過義軍總管,河東義軍打他的旗號,不過是爲了聚攏流民散兵,以彰顯自身的端正,不必過分解讀。”
這可能是趙鼎所能爲徐衛作的最大辯護。因爲從大宋立國以來,這種事情誰沾上都沒有好果子吃。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仁宗朝的狄樞密。他也是南征北戰,功蓋一代。在北面多次擊敗党項,在南面又一力平定叛『亂』。僅僅是因爲作了樞密使,引發滿朝議論,最終,仁宗皇帝還是聽從了朝臣們的建議,將狄青貶到外地。不久,狄青就憂慮而死。
而現在的徐衛,其名聲武功與狄青相似,且手中還握着重兵大權,正所謂瓜田李下,哪能不招人非議?
趙諶聽罷,不置可否,又轉向徐良道:“徐卿的意見呢?”
徐良一時不答,他必須要慎重又慎重!因爲他和徐衛是堂兄弟,稍有不慎,就難免讓人說閒話。作爲讀聖賢書出身的官員,他也有一些文臣的基本特徵。但是,因爲他在東京留守司、陝西宣撫司、川陝宣撫處置司都供過職,對於地方上的情況很瞭解。所以,他並不認爲現在徐衛的情況不合理。
但話回來,皇帝如果心裡沒有什麼,他也不會把這件事情端出來說。既然如此鄭重地召首相次相來商議,說明他也在意。如果自己替老九說話,還真不知是福是禍。萬一讓皇帝懷疑我兩兄弟互相遮掩,那可就不妙了。
徐良縮在袖子裡的兩支手,已經攥出汗來,再三思索之後,答道:“陛下,倘若朝廷相疑,那徐衛就沒有必要再呆在現在的位置上。”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
趙鼎轉過頭來,詫異地看着他;沈擇也偷偷斜着眼,打量他的神情;趙諶更是面『露』遲疑之『色』,問道:“這,這何從說起?”
“國家自有法度,徐衛雖然並無犯行,但若是陛下和朝廷有擔憂,爲防微杜漸,完全可以給他另謀差遣。”徐良道。
趙諶聽在耳裡,也不評價,問趙鼎道:“趙卿以爲如何?”
趙鼎卻很感爲難,他跟徐衛倒是沒有什麼交情,但從公正的立場上來說,徐衛爲穩定西北作出了巨大的貢獻,正是因爲他,四川才能保住,陝西才能光復,西軍才能夠重整雄風,再現輝煌。他的功勞,確實極大!如果真如徐良所說,那這件事情就必須慎重再慎重!因爲這不僅僅是換一個官員那麼簡單!
“陛下,此事臣也只是從万俟卨的奏本上得窺一斑,不敢妄下結論。但是……”趙鼎俯首道。
“直言無妨。”趙諶鼓勵道。
“但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趙鼎道。
趙諶品味着這句話,又不時打量徐良。勤政堂裡的氣氛,一時有些詭異。君臣三人,外加一個沈擇,各懷心事。
作爲趙諶自己來說,他倒不相信徐衛會有什麼二心,因爲沒有任何蛛絲馬跡。但作爲一個皇帝,就沒有絕對信任誰這種事。連親爹老子都靠不住,這世上還有誰能完全相信?但徐衛的情況確實比較特殊。如果是一個知府知州,或者轉運使提刑官什麼的,朝廷但有半分憂慮,隨時可以撤換,但徐衛行麼?
“哈哈!”趙諶突然笑了起來。
趙鼎徐良同時擡頭,不知皇帝笑些什麼。
“趙卿說得對!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既然封徐衛爲郡王,那就是信任他的。万俟卨也是本着一腔忠心上報,然徐衛事君得體,爲人持重,朕將川陝兩地和數十萬西軍託付給他,是放心的。如今舉國上下,都盼恢復,正是武臣效力之時,朕豈會因一面之辭,而介懷大帥?罷了罷了,此事從此不必再提。”趙諶朗聲道。
徐良暗暗鬆口氣,偷偷將手心裡的汗擦在衣袖裡。
“徐卿啊,你這人也是。你那堂弟是什麼身份,你不知道麼?怎能輕言替換?他是二十萬西軍的大帥,要是無憑無據地換了他,豈不動搖軍心?川陝需要徐衛,中興需要徐衛。你今後要內舉不避親,不能因爲徐衛是你堂弟,你就苛責過甚。”趙諶倒教訓起來。
徐良豈能不知這話有多假?但還是起身俯首道:“臣謹遵陛下訓示。”
“好了,你們去吧。”趙諶揮手道。
兩位宰相各行了禮,退出勤政堂,往中書省而去。一出勤政堂,走遠幾步,徐良就摘下襆頭,擦拭着腦門上的汗珠。趙鼎看在眼裡,有意無意地說道:“蜚短流長,防不勝防。”
徐良苦笑一聲,扣上帽子,快步而去。
五月三十,陽涼北關。
震天雷的轟鳴暫時停止,空中的硝煙卻還沒散去。經過一輪強攻之後,西軍再次退了下來,休整補充。而關上的金軍也緊急調整兵力,以備再戰。從山坡上,一直到山腳下,橫七豎八地躺着許多西軍弟兄的屍首,受傷的,都被拖了下來,送到棚子裡,由軍醫緊急救治。
徐衛在遠處軍營裡觀察着戰事,旁邊部將們不時向他分析戰況。
“右手邊接山那幾個馬面,壓制得最厲害,強弩都集中在那裡。如果搞不掉,對我軍威脅太大。”永興帥楊彥說道。
“不止,關鍵是這坡太陡!我軍仰攻太吃虧!一上去,他的滾石火球就下來!就算接近了,也只能用最簡易的雲梯往上爬,基本上沒有防護。去他孃的,這麼搞下去,傷亡只會越來越大。”杜飛虎道。
徐衛眉頭緊鎖:“這地形限制了我軍的展開,威遠砲夠不上,無法砲擊關內。打了多少天了?”
“回大王,十三天了。”一名軍官道。
徐衛深深吸了一口氣,切齒道:“暫停進攻,召統制以上軍官到營中議事!”說罷,轉身就走。
可能是看到西軍往軍營裡收攏,估計暫時不會進攻了,陽涼北關上的守軍頓時爆發出一陣挑釁『性』的歡呼聲,恨得西軍將士們牙癢!
回到牙帳,徐衛摘了頭盔扔在桌上,親兵趕上來替他卸了鎧甲。不一陣,從經略使到統制官,幾十名將佐齊聚牙帳之內。
因爲天氣熱的緣故,徐衛裡頭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他一面拿着根帕子擦着臉頸,一面道:“這麼打下去,看來是不行了,必須得重新擬定戰術,你們都說說吧。”
“大王,這地形限制,我軍施展不開不說,還盡是仰攻,太吃虧了。”
“正是,守軍多備強弓硬弩,我軍幾乎往上一衝,就遭到壓制。反過來,我軍的遠程利器又打了折扣,實在是……”
徐衛將帕子一扔,喝道:“我要聽的不是這些!老子又不是新兵蛋子,我自己不會看吶?我要的是對策!是戰術!少扯廢話!”
將領們一時全安靜下來,對策,戰術,哪有那麼容易。行軍打仗,地利是取勝最重要的條件之一,現在敵人佔着地利,我們能奈其何?
“大王,這陽涼北關依山而建,靠的就是山形。正面強攻,很難奏效,能否……”一名兵馬總管話沒說完。
徐衛就怒了:“你別告訴我派人探路,迂迴從側翼背後進攻。這方面百十里,全『摸』遍了,沒路!”
滿頭大汗,身上還沾着血跡的張憲低着頭想了片刻,往前一步,抱拳道:“大王,卑職有個想法,但可能……”
“有就直說,別但但但的。”徐衛揮手道。
“我軍集結起步之處,地勢較低,將砲車設在這裡,打不到關上。若是退後,則超出『射』程。不如,把它填了。”張憲建議道。
堂中一片啞然!填了?張宗本,你是開玩笑吧?咱天天在那裡打轉,你不知道那地方方圓有多大麼?這可不是填護城河,護城壕那麼簡單!這得多大的工程?得用多少人手?得用多少土石?
“宗本,你這也太……”楊彥都覺得這事不靠譜。
徐衛揮手製止了他,問道:“詳細說說。”
“是!”張憲大聲道。“近來,多支義軍向我軍聚攏,人手上,我們不缺。大王不如命令這些義軍,廣積土石,把地勢填高,到足夠砲車發『射』爲止!陽涼北關雖然險要,但關城並不長,我們也不需要都填平,只要能放置數十座砲車就足夠。到時,有威遠砲先行轟擊掩護,攻起來,就容易一些。”
徐衛沉思不語,突然邁開步子,風風火火往外闖去。將佐們紛紛閃避,跟在他後頭,出了牙帳,軍營。
眼前的陽涼北關,夾在兩山之間,高有十數丈,再加上關城的高度,所以砲車打不上去。而山腳下的地勢,跟大軍紮營之地相比,明顯低得多,形成一個巨大的深坑。西軍每次進攻,就是從這裡發起。
如果把這坑填起來,至少能安放二三十座威遠砲。雖比不上攻城動輒百砲千砲的,但也足以對關上形成威脅。
徐衛仔細查看之後,問道:“要將此地填平,需要多少人手,多少時間?”
有懂工程的軍官琢磨之後答道:“大王,至少得發五六千人,片刻不停地搬運填充,恐怕即使這樣,也得十來天。”
徐衛不假思索:“五天!最多五天,把這裡給我填起來!把威遠砲給我安上去!誤期,軍法從事!”
次日,清晨,當早上的第一縷晨曦穿透雲層照『射』下來時,在城上守了一夜的金軍將士看到了令他們不解的一幕。在山腳下,宋軍突然不進攻了,人『潮』如長龍一般,前後綿延數裡之遠!也不知在幹些什麼!
等天『色』越來越明,他們赫然發現!宋軍竟然在一刻不停地搬運土石!似乎想要把山腳下那片低窪填起來!
看到這個情況,守卒迅速報給了軍官,而軍官又報到了守將那裡。等守將衝上關城朝下眺望時,他禁不住打了個冷戰!他知道宋軍想幹什麼!把地填起來,好安置器械!但是,就算他們將地填平,又有什麼器械能夠打得到關上來?這可是幾十丈高的高度!用強弩麼?我們在關城上,你怎麼『射』?用砲車麼?什麼樣的巨砲,能夠打上如此之遠的距離?
儘管不明白宋軍最終的目的,但是他仍舊不敢掉以輕心,命令將士嚴密監視!並向太原乃至燕京發出急報,請求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