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態如此發展,顯然大出羅汝楫預料之外而他顯然也低估了皇帝和宰相!他認爲軍隊也會和他一樣,對皇帝深爲不滿,真心實意地擁護太上皇復辟。坦承地說,趙桓在位前期,還是頗有些雄心壯志的,也幹了不少實事。但自從被『逼』得逃往福建,風疾發作導致病變以後,什麼都消磨乾淨了,任用耿南仲等人,肆意破壞抗戰,對金妥協,這非但讓朝中主戰派大臣不滿,也讓軍方很不是滋味。?
只不過,在宋代崇文抑武的氛圍下,軍隊必須絕對服從朝廷,服從文官集團,縱使有怨言也無可奈何。而此刻,軍隊正用他們的方式,來表達對委曲投降的不滿。趙諶縱使有錯,但他銳意進取,是深得民心和軍心的。?
羅汝楫見勢不好,慌忙派人回城報信,又一面極力彈壓官兵。而在半山上,趙鼎見情形有變,急忙進言道:“官家,軍隊雖受脅迫,但心向天子。可向山下將士承諾赦免,許以重賞,如此事情或有轉機!”?
趙諶此時也很激動,他自己都沒有料到幾句話,就說得千軍俯首。聽了建議之後,一點頭,隨即中氣十足地喊道:“山下諸軍聽好!朕知你等不過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只要爾等效忠於朕,反戈一擊,朕保證,不追究爾等任何責任!若能建功,朕不吝惜重賞!”?
那跪了滿地的將士們聽聞此言,卻也不敢輕動,他們得聽命于軍官。而軍官們確實擁護皇帝對金強硬的政策,也不敢對天子不利,但現在太上皇已經在城中復辟,改天換日了,事情怎麼發展,誰也不知道,萬一站錯了邊,文官們還好說,咱們這些帶兵的武人,恐怕就得人頭落地了。?
羅汝楫慌得手麻腳軟,急道:“今早,太上皇已在資政殿受百官朝賀,宣告復位,誰敢違詔,就是謀逆!”?
這雙方你來我往,互相攻擊,當兵的所能作的只有一件事,跪在地上,頭也不擡,誰的命令也不聽。?
就這麼一直僵持着,對峙着,拖到半上午,這邊的皇帝和宰相,那頭的羅汝楫,把口水說幹,凡是能想到的正理歪理,全都說了出來。苦的則是山下那些將士,一直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擡,也沒人叫他們起來,因爲雙方光打嘴仗了。?
“官家,又來兵馬來!”一名官員突然喊道。因爲他們在半山腰,視野廣闊一些,首先就看到一支兵馬沿着西湖邊朝葛嶺方向來。?
趙諶和大臣們急視之,果然如此!這一下子,皇帝有些絕望了,新來之軍是從杭州城方向來,那麼肯定就是太上皇派出的部隊,而他們絕對不會是來幫助自己的。?
稍後,羅汝楫也發現了援兵,心中稍安。那支軍隊,約有千餘人,而帶領他們的,是一名外戚。正是太上皇趙桓的舅舅,皇帝趙諶的舅爺爺,以前曾經作過殿帥的王宗濋!他是道君元配皇后王氏的兄弟,太上皇在位時,深得信用,出任殿帥,執掌兵權。?
但這個人,完全沒有任何軍事素養和造詣,甚至是常識。當年金軍一度打到東京城,正是他,派了神棍郭京,祭出所謂“六甲神兵”,企圖以這種怪力『亂』神來擊敗敵人,結果,就不用多說了。?
趙諶被擁立之後,立志恢復故土,像王宗濋這種僅僅憑藉裙帶關係執掌兵權的人,自然是從哪來,回哪去。王宗濋因此心生不滿,時常奔走於德壽宮,今日之變,他毫無懸念地參與其中。?
又因爲他曾經作過“殿帥”,天子的近衛軍隊中,還有他不少舊部。所以,這種衝鋒陷陣的事,由他出面,再好不過。?
“太尉!”口乾舌燥的羅汝楫奔上前去,“官家和趙鼎等人,蠱『惑』軍心……”?
王宗濋年不滿六十,這個人身材高大,提拔,加上目光如炬,留有長髯,很有一股子勇武的範兒,此時又身披鎧甲,腰懸寶劍,乍一看,你還以爲百戰名將來了。殊不知,這位可能至今沒弄明白朝廷的軍制。?
不等羅汝楫說罷,他一舉手製止了,下得馬來,一手『插』着腰,一手握着劍柄,眼光在那跪了滿地的官兵們身上掃過,突然發作,厲聲喝道:“聖上自在禁中,你等這是跪誰?都給我起來!”?
他擁着援兵而來,一聲斷喝,衆軍驚心。軍官們沒奈何,互相觀察着站起身來,士兵見狀,也有樣學樣,重新起身,拾起了兵器。?
山上的皇帝、大臣、官兵們一見,頓時預感不妙!?
王宗濋這才轉過身,面向半山腰的皇帝,倒也沒冒犯,先躬身一禮,大聲道:“太上皇順應天意民心,已於昨夜在羣臣擁護下復登大位,今晨,於資政殿受文武朝賀。請太子速速回宮面聖!”?
這絕對是盤古開天以來的頭一遭!太上皇奪了兒子的皇位,又把兒子降成了太子!?
但問題是,太子已經作了皇帝,他能再回去作太子麼?而趙桓又怎麼容許一個對他懷有怨恨的兒子,將來“再”繼承他的皇位??
趙諶一時默然無語,因爲這次謀逆,不是『亂』臣賊子要篡位,而是當年將皇位讓給他的老爹,如今又要奪回去。這爭來搶去的,都是在趙家內部,所以嚴格說起來,算不得謀逆。更讓人頭疼的是,如果說是兄弟子侄要搶奪皇位還好,他大可義正辭嚴地批判,可搶他皇位的是他老爹,他的皇位本來又是大臣們在得到道君許可之後,發動政變,從他老爹手裡奪過來的,如果道君真的羽化成仙,此時在天上,恐怕也會爲這局面而糾結。?
或許,還帶有一點點的感慨。因爲他當年跑出東京以後,就企圖在東南復辟。現在,他沒作到的事,他兒子作到了……?
見皇帝不表態,趙鼎低聲道:“官家莫不是忘了徐參政之言?”?
這句話不啻醍醐灌頂!徐良臨去之時曾經再叫囑咐,情況再艱難,絕不可作出任何讓步!你要是迫於無奈承認了這件事情,那麼就算他調來了兵,非但於事無補,而且可能還要落個興兵作『亂』的罪名!?
趙諶一個激靈!手指王宗濋,脫口罵道:“『亂』臣賊子!安敢如此!”?
“臣是奉聖上之命,請太子回宮,如何算得『亂』臣賊子?”王宗濋面『色』不改。?
趙諶一時語塞,他不可能公開將矛頭對準自己的父親!此時,一個人派上了用場,大理寺卿,何鑄!大理寺是全國最高司法機關,對律法這些條條款款實在太熟悉不過了!見皇帝說不出話來,扯着嗓門道:“王逆休要胡言!你等脅迫太上皇,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有何面目來見聖上?還不伏法認罪!”?
衆臣恨不得給他熱烈鼓掌,這話說得太及時,太正確了!沒錯,就該這麼說!就是『亂』臣脅迫太上皇!?
一時間,山上的大臣們異口同聲,紛紛指責『亂』賊脅迫上皇!王宗濋卻是死豬不怕滾水燙,顯然早有準備。自懷中取出一物,徐徐展開,遍視衆軍。那是一道詔命,不用說,肯定是太上皇的手筆。?
其實,不用想也知道這道詔命說的是什麼。果不其然,但王宗濋用他洪亮的聲音宣詔時,內容正和大臣們預想的一樣。不過是指責皇帝登基以來,諸多失德之事,尤其着重強調了窮兵黷武,喪財費師,既害百姓,又怒金人,違背了祖宗家法雲雲。?
宣詔畢,趙諶和大臣們都不予承認,直接咬定這是『亂』臣所爲。?
王宗濋見狀,知道軟的是不行了,今天想把“太子”迎回宮去,只有一個辦法!恰巧此時,羅汝楫湊過來,小聲道:“太尉,下官遍視山上,太子和大臣們都在,獨獨少了一個!”?
王宗濋臉『色』一變!一邊漫無目的地在人羣中搜索,一邊問道:“少了誰?”?
“參政知事,徐良!”不得不佩服羅汝楫,這種場面下,他還能留心山上少了誰。?
徐良!怎麼會?王宗濋極盡目力,可陪同“太子”到葛嶺的大臣全部都在,還真就少了徐良一個!按說,太子和大臣們都出現了,他沒有理由躲起來吧?而且,山已經被圍了,他也不可能逃得出去纔是!他不過一介書生!但轉念一想,不對!徐紹雖說以“賢相”而聞名天下,可他當年是正經的西軍軍官!那是在戰場上浴血拼殺過的!後來因爲其兄長的關係,以及本人用心苦讀,學有所成,才轉的文階!他兩個兒子中,次子如今是西軍大帥之一,這長子沒理由手無縛雞之力吧?壞了!八成是跑了!?
一想到這個,王宗濋禁不住冒了一頭的冷汗!徐良如果脫逃出去,就意味着事情傳開了!他如果搬來救兵……?
這不是沒有可能!我等雖然控制了殿前司的部隊,但他可以去找兩浙宣撫使趙點!可以去找江西宣撫使折彥質,哪怕都不成,他還可以找他堂弟,川陝宣撫處置副使徐衛!而他手中,必然握着“太子”的信物!?
王宗濋的手緩緩拔出了佩劍,厲聲道:“太子若執意不肯回宮,臣就只能冒犯了!”?
山上一片『騷』動!官兵們作好了戰鬥的準備!而大臣們卻慌作一團,不是說這些人沒氣節,只是讀聖賢書出身的人,面對刀兵,如何淡定??
“官家,此地兇險,請速回避!”趙鼎打算將“皇帝”扶走。大臣們都勸他趕緊躲到山上去,這裡還是交給將士們吧。?
可趙諶卻撥開了他的手,有些悲涼道:“若真動起武來,這點人馬不可能擋得住。”?
“那……”趙鼎無言以對。?
“官家速往山上暫避,『亂』軍若要上山,就從臣等屍身踩過。”何鑄說這話時,並未慷慨激昂,而是說得極平常。?
趙諶以一種欣慰的目光看他一眼,嘆道:“罷了。”?
衆臣都不知道他這句“罷了”到底是何意思,正當此時,下面的王宗濋已經失去耐『性』。只見他將手中佩劍一揮,先期到達的『亂』軍還沒怎地,他帶來的士卒就蜂擁往山上衝來!眼看着流血不避免,這葛仙人清修之地,道君趙佶“羽化”之所,就是血流成河!?
趙諶突出驚人之語:“擡開路障。”?
“官家!”多名大臣擋在他面前。?
“讓開!”趙諶怒喝道。語罷,竟自己動手去搬動那個由道觀中燃燒紙錢的鐵鑄火爐所組成的路障。只是皇帝養尊處優,怎麼搬得動這千斤重物??
“官家!臣等就是身首異處,也當與『亂』軍拼殺到底!”內殿直都知悲呼道。一語既出,滿山響應!天子無畏,激起了班直猛士們的血『性』和忠心!?
“事已至此,無謂犧牲就不必了。”趙諶道。嘴裡說着話,手卻沒有停,最後還是幾名軍官合力,纔將路障移開。?
趙諶面無表情,挺胸擡頭地踏階而下。蜂擁往山上衝來的『亂』軍一見,生生煞住腳!而後頭的不知情,還在拼命往上擠。人羣如同麥浪一般。?
趙鼎臉上焦急的神情也消失不見,一整衣冠,跟了上去。他一帶頭,何鑄嘆一聲,一把撩起袍擺,緊緊相隨。御史中丞、籤書樞密院事、館閣學士、翰林學士,依次而前。朱勝非嘴脣顫抖,面上驚恐之『色』不曾稍解,見所有大臣都昂然而下,將牙一咬,心一橫,也跟了上去,死就死吧!?
“爾等也是父母所養,朕安忍見到血洗葛嶺?”面對着手執兵刃的『亂』兵,趙諶頗有風範。至少他這分膽氣,要比祖父和父親都強。?
『亂』兵們茫然不知所措,無一人敢上前。最後,還是下面看清情況的王宗濋捅了捅羅汝楫,後者才撥開衆軍士,硬着頭皮上來,躬身一揖道:“請太子回宮。”?
趙諶也不搭理他,在千軍夾道下,緩步走下了臺階。到王宗濋跟前時,他手中還握着佩劍,趙諶視而不見,朗聲道:“囚車何在?”?
聽到這話,王宗濋棄了佩劍,執禮道:“迎太子回宮,何來囚車?臣已備好車駕,請!”?
片刻之後,有士兵駕着車馬過來,趙諶在登車之前,回頭看了一眼追隨他的大臣,似乎想說幾句什麼,但最後,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他知道,現在一別,他很有可能就看不到這些忠義之士了。當他一隻腳踏上車時,背後傳來朱勝非的悲鳴:“聖上!珍重!”當年那場政變,其實主要謀劃者,是徐紹秦檜等人,不過因爲他當時是宰執大臣,所以大臣們推他挑頭。現在太上皇原模原樣來一場,怎麼會放過他??
趙諶上了車,王宗濋使個眼『色』,羅汝楫會意,馬上帶着官兵“護送”太子車駕回城。而十幾名大臣,卻被留在了當場。?
王宗濋的目光一一從這些大臣們面上掃過,嘴角一揚,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自得的笑容。趙鼎一見,毫不客氣地挖苦道:“小人得志,猖狂至此!”?
王宗濋大怒!那口氣到了嗓子眼,又生生壓下去,對衆臣道:“前日,你們十四人隨太子上葛嶺,今日爲何少了一人?徐良何在?”?
大臣們或怒目而視,或看向旁邊,沒一人迴應他。王宗濋又問一次:“我問你們,徐良何在?”衆大臣仍舊沉默以對。?
“哼!”一聲冷哼,王宗濋獰笑道“不說是吧?來人,全帶回城去!”?
大臣們被趕上了車,在軍隊押送下往杭州城而去。王宗濋卻沒有走,望着葛嶺,下令道:“搜山!”儘管知道徐良肯定不在山上,但樣子還是要作一作的。結果很快就報上來,葛嶺之上,除了道士,以及道君的遺體,再沒有其他人。?
“太尉,想必是趁兵馬圍山時,潛逃了。”一名軍官說道。?
王宗濋臉上陰晴不定,徐良如何脫逃,必定是帶着“太子”的命令去搬救兵!他最有可能的,就是去鎮江府,找兩浙宣撫使趙點,相信他還沒有走遠!一念至此,沉聲道:“快!你親自帶一隊馬軍,往北追!務必截回徐良!”?
要調兩浙宣撫司的部隊,程序上來說,必須有樞密院的命令。當然,皇帝的詔命更管用。官家赴葛嶺作法事,並不曾帶着玉璽,所以他無法書寫正式詔命。可徐良是參知政事,如果他帶着天子的信物,將事情告訴趙點,後者還是有一定的可能出動兵馬“勤王”。倘若事情成真,那可就不妙了。?
本來是打算將官家和十幾名大臣帶回宮去,加以控制。這樣,消息就不會走漏,而太上皇復辟木已成舟,大事就定了。徐良這一逃脫,卻給事情增加了變數!?
想了一陣,感覺光是追徐良還夠,太上皇必須得馬上將復辟的消息公告天下,造成既成事實。如此一來,徐良調兵勤王,就可以指爲舉兵作『亂』!?
打定主意之後,王宗濋飛身上馬,帶着部隊往杭州城而去,竟連道君的遺體也不顧了!趙佶魂魄不遠,看到這一幕,不知作何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