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公又閉上了眼睛:“你不懂,想當年你爹浴血奮戰,全身受創十餘處,才換來一頂五品烏紗。可如今致仕回鄉,卻是人走茶涼,連樑橫這種豬狗般的東西也敢在我面前狂吠……”說到此處,一陣猛烈的咳嗽。
如果此時太公睜着眼,定然可以看清徐衛臉上駭人的神情。
“罷了,是爹害了你……”徐太公睜開眼,一雙渾濁的眼中竟已噙滿了淚水。
徐衛心中沒來由的陣陣酸楚,小聲道:“不就是點個鄉兵嗎?有什麼大不了的。”
“放屁!老子說的是這些年沒把你管教好,才讓你成了個遊手好閒的潑皮無賴!快到弱冠之年的人,一事無成,老子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是指揮使了!”徐太公破口罵道。
徐衛撞了一鼻子灰,又不想頂撞他,只得點頭道:“得得得,我是個潑皮無賴,您老歇着吧,我不招您噁心了。”
“這倔老頭,還真是喜怒無常。”徐衛在心裡苦笑一聲,轉身就走。
“回來……”剛走兩步半,徐太公就叫道。
又站回牀前,徐衛見太公直勾勾的望着自己,那渾濁的眼睛竟似清澈了。
看了許久,徐太公嘆道:“還是你娘說得對,你長得最像我。你現在的樣子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儀表堂堂,英武不凡,那些小媳婦大姑娘見了都直流哈喇子。”說起這話時,他雙眼放光,一臉的嚮往,彷彿又回到了年少輕狂的時候。
“他這到底是誇我還是誇自己?”這個問題在徐衛腦子裡一直繞。
正鬱悶時,又聽太公說道:“你武藝倒是練得有模有樣了,可上陣打仗不是你在夏津縣城裡耍橫。人家看你是我兒子,讓你幾分,你就自己覺得天下第一,不可一世了。敵數人,可用拳腳,這點你不缺。可敵萬人,卻得用腦子……”
“我腦袋瓜裡裝的該不是碗豆花兒吧?”徐衛暗道。
兩父子大概從未如此溝通交流過,一時陷入尷尬的沉默,徐衛現在縱然能說會道,面對一個喜怒無常的倔老頭子,還真不知語從何起。良久,忽聽徐太公急道:“老九,你打開那口櫃子!”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口黑色的大木櫃靠在牆角,彷彿千百年來未曾移動過分毫。如方打開木櫃,一股黴臭味薰得他差點抽過去。定睛一看,這裡面裝的怎麼都是破爛衣裳?拿起一件直裰,只見好幾道口子,好像還帶着淡淡的血跡。
瞬間,徐衛明白過來,這是老爺子的血衣,是他爲國盡忠,浴血沙場的見證。這櫃裡的每一件衣裳,恐怕都代表着一場戰鬥,老爺子這一輩子走過來,也算是轟轟烈烈了。俯仰無愧於天地!
接連翻看了幾件血衣,徐衛心裡頭不知道爲什麼堵得慌。這時,又聽徐太公無力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衣裳下面有件鎧甲,你取出來。”
扒開那堆血衣,下面果然有一個布包,打開一看,是一副疊得整整齊齊的鎧甲。由甲葉串聯而成,入手感覺頗爲沉重,應該是鐵製。顯然,這件鎧甲並不是普通士兵的裝備,因爲每一片甲葉都打磨得十分光滑整齊,泛着黑色的光亮。
捧着鎧甲來到太公牀前,老爺子不顧徐衛的勸阻,執意下牀,接過鎧甲,竟要親手替他穿上。看着風燭殘年的徐太公,吃力的替自己披上掩膊,綁上身甲,每一個動作似乎都快耗盡他最後一分力氣。甚至在綁身甲時,他不得不歇了歇,喘上一陣,才能繼續。可老爺子又是那麼的細心,每一處都整理得非常仔細,彷彿婦人們在做針線活一般。
艱難的替兒子穿上鎧甲,徐太公再也支撐不住,坐在牀邊上氣不接下氣。待稍稍緩和,他從頭到腳打量徐衛一番,見兒子英武不凡的模樣,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到底是我徐彰的種。”歇了歇,喘上口氣,接道“這件鎧甲大有來歷,原是老種經略相公的戰甲。當年我軍克米脂,久攻不下,經略相公召我前去,就一句話‘破城,贈吾鎧甲!不破,取汝人頭!’就這麼,我帶着兩百弟兄,身披重甲,殺開城門。戰後論功行賞,我兩百弟兄,止餘七人……”
或許想到戰死的袍澤,徐太公神色爲之一暗,說不下去。
“一將功成萬骨枯,古今同理。”徐衛低聲說道。
徐太公聽到這話,慘笑一聲,搖了搖頭。半晌之後,他又擡起頭打量了徐衛一陣,不過這次,目光始停留在兒子臉上。
“您不覺得我比您年輕時候還俊?”徐衛見他雙眼泛紅,故意說道。
果然,徐太公哼了一聲:“我年輕時比你俊多了,滾吧!”說罷,躺回牀上,再不言語。
徐衛走到門口,忽然回想起昨晚自己房外那聲沉重的嘆息,一個“爹”字幾次要破口而出,但好似有什麼東西堵在喉頭,怎麼也叫不出來。
出了房門,看到徐王氏已經送走了郎中,正站在屋檐下暗暗垂淚。
見小叔子出來,徐王氏趕緊拿衣袖拭去淚痕,徐衛問她大夫怎麼說,她也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前者心裡知道,情況恐怕不樂觀。
見嫂嫂那副傷心的模樣,徐衛本想安慰幾句,卻不知語從何起,只得說“當兒女的,盡到心也就是了,嫂子不用過於傷心”云云。徐王氏嫁到徐家十餘年,一手將小叔子拉扯長大,何曾聽他說過如此體己的話,一時間,那眼淚止不住的流。
傍晚時分,徐衛正挽着袖子,騎在院中那塊長條大石上“霍霍”地磨着刀。愣是將一把鏽跡斑斑的朴刀磨得通體雪亮,鋒利無比,拿手指輕輕一刮刃口,竟劃出一條血口來。立馬安上刀柄,正高興時,忽見楊彥馬泰二人直闖進來,一個提把柴刀,一個扛柄板斧,都穿一身牛皮甲,進門就叫道:“九哥,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徐衛正爲太公被樑橫氣倒的事一肚子鳥氣,聽到這話,喝道:“烏鴉嘴,什麼叫大事不好?天塌下來了?”
楊馬二人跑得氣喘吁吁,特別是馬泰,因爲身體肥胖,這會兒滿臉油汗,鎧甲裡的衣裳全貼在身上,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還真是。”
楊彥接口道:“樑橫那王八蛋,咱們徐家莊攏共點了三百多壯勇,他硬是拉走了兩百人,說是帶到縣裡去。這還不算,他拉走的全是二十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的精壯漢子,留給咱們的一百多號人,不是老弱,就是十幾歲的生瓜蛋子,孃的,這回歇菜了。”
徐衛狠狠咬了咬牙,憤聲道:“不怕,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反正還有時間,好好籌備,那些賊要真殺到徐家莊來,咱們來個堅壁清野,以逸待勞。”
馬泰抹了把汗,搖頭道:“哥哥,沒那功夫了。我姑父帶着全家老小,剛逃到我家來避難。說是那夥賊人,劫掠了武城縣,正奔夏津而來,恐怕天黑就會到。要去夏津縣,徐家莊首當其衝。我娘已經在收拾東西,準備到大名府暫避。”
聞聲而來的徐王氏嚇得面無人色,顫聲叫道:“這可怎麼辦?公公臥牀不起,咱們能逃到哪去?”
徐衛一時沉默不言,如果真像馬泰所說,賊天黑就會到,那徐家莊可就真危險了。孃的,樑橫一定是知道消息,才匆匆忙忙的拉走了兩百人馬。這孫子,明知徐家莊有難,卻不通報一聲,下回撞見,一刀結果了他!
見半天沒人說話,徐王氏小心翼翼的問道:“就快天黑了,九弟,咱們怎麼辦?”公公年邁,又臥牀不起,丈夫公幹在外,小叔子可就是家裡的頂樑柱了。
“嫂子別慌,萬事有我,你照顧老人家,我去去就來。”徐衛說着,提着刀大步向外走去,楊馬二人緊緊跟在身後。
剛出門,就撞上張慶,揹着一張弓,懸着一壺箭,正要說話,嘴才張開,就聽徐衛說道:“來得正好,你馬上去通知保正和那個,那個鄉兵頭頭,讓他們集結人馬,帶上傢伙。”
張慶本來一臉焦急,見徐衛沉着的模樣,心裡稍安,點頭道:“好!我馬上去!”
徐衛一巴掌重重拍在他肩上:“兄弟,這回不是在縣裡打羣架,是真刀真槍的幹!”
張慶一咬牙:“我曉得!”說罷,轉身就走。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將刀扛在肩上,徐衛沉聲問道:“武城縣在什麼方向?千牛山又在哪裡?”
楊彥略一思索,回答道:“武城縣在夏津正南方,相距九十多裡地,千牛山就在兩縣之間,離夏津縣估計五十里上下。”
五十里?那今天晚上必到無疑!
“九哥,咱們怎麼幹?”楊彥的聲音透露出些許緊張。
“老千設局騙人之前,會將四周情況摸透,再散佈消息,引人上鉤。咱們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勘察地形,然後再散佈消息,引賊上鉤。只要他們上了鉤……”徐衛的臉上,閃現出與其年齡極不相符的殘酷。(看在默然這麼早就更新的份上,兄弟們是不是賞幾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