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都說得這麼明瞭,徐良覺得沒有再繼續下去的必要。誠然,趙點拒絕起兵,可能也有對事情真僞的擔憂,但更多的,則是不願冒這個風險。否則,他大可將自己抓了,綁赴杭州。“拿不準”云云,不過是個藉口而已。
“既然如此,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徐良冷笑一聲,扭頭就走。趙點手都伸出手,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但猶豫一下,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
徐良出了房,徑直朝外走去,當他到大門口時,只見一輛馬車已經等在趙府門前,那趕車的車伕手裡執着鞭,見他出來,一把掀起了車簾。顯然,這是趙點吩咐的。徐良在臺階上立了片刻,深吸一口氣,大步而下。
上了車,車馬一甩鞭子,馬車駛動,朝城外而去。徐良揭開簾子問道:“你送我去哪裡?”
“江邊,渡口。”車伕話不多。徐良沒再問,趙點指望不上,他現在只能寄希望於折彥質了。雖說趙點的態度讓他有些意外,但之前他已經有過兩手準備,如果趙點這條路走不通,他就去找折仲古。
而且,找折仲古應該是最靠譜的,他是最受官家信任和重用的大臣,此次北伐雖然失利,他也受到處分,但官家極爲維護他,只削奪了王爵,罷去了都督,根本沒有動他的兵權。只要官家在,將來還會有他建立蓋世殊勳的機會。
沒多久,車到江邊渡口,車伕在外喊了一聲:“官人,到了。”
徐良聞聲下車,落地一看,這處港口停泊的竟然全部是戰艦!這應該是水師的軍港!在他觀察之際,車伕道:“官人請隨我來。”語畢,徑直朝前走去。
到水邊,有一艘戰船似乎早就等在這裡,幾名水軍士卒見到車伕來,都從船上起身,將木板伸了下來。車伕停下腳步,轉身道:“這艘船送會官人過江,這個官人帶上。”說着,將肩膀上的包袱取下,遞到徐六面前。
徐良接過,感覺頗爲沉重,裡頭應該有錢。他也不拒絕,直接挎上肩頭,踏上了木板。到船上,也沒誰跟他說話,士卒們立即開船,朝對岸駛去。趙點之所以安排水師送他過河,想必是出於安全和保密的原因。如果走民用碼頭,人多眼雜,說不定撞到鬼。
此時徐良對趙點的恨意稍稍消解,這個人雖然怕事,但還算良心未泯。且他從的安排來看,折彥質現在應該人在淮西,否則他何必送自己過江?只是經過這麼一遭,徐良更加着急,時間拖得越久,對官家越不利……
過了長江,到達揚州揚子鎮,徐六下了船,本欲在鎮中僱傭車馬,卻遍尋不着。原來前些日子打仗,別說馬,連牛都徵用了。沒奈何,只得步行往揚州城趕,希望在州城裡能僱到車。
一直走到下午,才至揚州城。揚州是淮東名城,號稱富甲天下,只是再繁榮的地區也經不起戰爭的折騰。眼下的揚州城倒不至於破敗,但昔日榮光已經不在。徐良行走於街市上,感嘆着亂世艱難。
因爲走了大半天的路,腹中飢渴,他尋了個不起眼的小館子,買了些飯食,狼吞虎嚥地吃着。又抽空問了店裡跑堂哪處能僱在車馬,得到的回答卻說,難,除非你在軍隊裡有關係。
這館子因爲小,食客並不多,除他外,只靠門的地方有兩桌有人。他剛開吃不久,又來幾個人,年紀都在三四十左右,進來以後,也坐在靠門的地方,卻不點酒飯,而跑堂的居然也不去問他們。
那幾人的目光不時朝徐良這邊飄來,時而又交換眼色,不一陣,幾人同時起身,兩個向前,剩下的把住門口。就在他們起身的同時,徐良放下了筷子,猛然站了起來!那向前的兩人突然停住,保持戒備的姿勢盯着他。
回過頭來,凌厲的目光在幾個臉上掃過,徐六沉聲問道:“你等作甚?”
“嘿嘿,你心知肚明。勸你束手就擒,省得受皮肉之苦。”一名漢子獰笑道。
徐六觀察的局勢,對方有五個人,又把住了出口。想要奪門而出,少不得要來硬的了。嘆了口氣,他故意道:“休動手,我跟你們走便是。”
那兩名漢子一聽,即舉步上前,就在此時,徐六猛力掀翻了桌子,趁對方本能躲閃之際,一把抄起長凳,劈頭蓋腦打過去!腳下卻也沒停,直衝門口!那幾人不防他猝然發難,等回過神來時,他已經竄出門口!
街上一片驚呼!行人見他衝出來,紛紛閃避!徐六扔了長凳,拔腿就跑!那幾人追在後頭,大聲呼喊道:“莫走了逃犯!”
徐良不顧一切狂奔!也不知撞了多少人,堂堂參知政事,竟被人追得滿大街逃竄!正當他飛奔之時,突然,前面竄出一羣身着軍衣的士卒,徐六收勢不及,一頭撞了上去!倒地之後,還沒來得及掙扎,人就已經被壓制住了!
先前幾個漢子氣喘吁吁地追上來,一見犯人落在軍漢手裡,幾人面面相覷,最後一人出面上前道:“諸位節級,此人乃朝廷通緝要犯,我等是揚州衙門捕役,還請諸位……”捕役和快手這些人,在當兵的眼裡,那就是個屁。
士兵們沒一個鳥他,將徐六提起來,反剪了雙手,竟然要直接押走。幾外捕役根本沒膽去擋,只在後頭道:“節級們抓走了人,我等無法交差!還請周全則個!”
“想要人?叫你們上頭管事的拿錢來營裡取!這抓逃犯,不都有懸賞麼?咱們弟兄不能白替你們抓是吧?”一名估計是小軍官的漢子笑道。說罷,將手一揮,帶着弟兄揚長而去,街上的行人避之唯恐不及。
幾名捕役無奈,其實徐六進城不久,他們就發現了,一路尾隨,直到對方吃飯時才動手。誰知半路殺出一夥賊配軍,白白壞了好事。看來,只好請州衙出面,問軍隊要人了。
卻說這一頭,士兵們押着徐六往營裡去報功。落在當兵的手裡,徐良反而不着急了,淮西安撫使劉光國,是劉延慶的長子,而劉延慶跟自己老爹關係還不錯。再說,劉延慶的次子,劉光國的二弟,劉光世,是老九麾下大帥之一,有了這層關係,事情或許有轉機。
一念至此,他拼命挺起腰板問道:“你們是誰的兵?”
“嘿嘿,咱是天子之師,趙官家的兵!”有士卒打趣道。
“我是問你們,受誰節制?劉光國和劉光遠何在?”徐六急道。
先前放話給捕役的小軍官聽了這一句,一腳過去,罵道:“你個該死挨刀的逃犯,安敢直呼長官姓名?”
“我是你們長官的故人!帶我去見劉光國!劉光遠也成!”徐六大聲道。
那軍官一聽,側首打量他幾眼,見這人倒也不像是跑江湖的,心裡雖然不信,卻還是問道:“既是長官故人,我問你,可知劉安撫出自哪家?”
“劉安撫是劉樞密長子,他二弟劉光世如今是西軍環慶帥,三弟劉光遠,也在淮西軍中作統制官。”徐六脫口而出。
“哎,哥哥,這廝怎這般清楚?”有士卒疑惑道。
軍官也是狐疑,思量片刻,又看幾眼,道:“且不管,先交給統制官人再說。”
“哪個統制?”徐六追問道。因爲他是分管軍務的副相,淮西軍統制以上的軍官,他還知道兩三個。
那軍官卻不再回答他,只顧走路。一陣之後,至營區,來來往往的都是官兵,幾名士卒推推搡搡將他趕進一間營房,先是來了一個三十幾歲的軍官,看了幾眼,問了幾句,便走了。
又過好一陣,纔來一個官人,三十多歲,生得好相貌!身長七尺有餘,體魄雄健,神態威武,穿一領紅袍,未戴襆頭,進營房以後,揹負雙手,打量徐六幾眼,問道:“你所犯何罪?怎敢自稱劉安撫故人?”
見他穿紅袍,當是五品以上官員,徐六心裡有了底,問道:“閣下既不是劉光國,那該是李顯忠?”
來人怔住了,背在後頭的雙手也放開來,疑惑道:“你怎知我是李顯忠?”
“淮西軍裡,能穿紅袍的,也就那麼三個人。你不是劉光國,又是這般年紀,除了李顯忠,我想不出還有誰來。”徐六揉着發酸的胳膊道。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徐良參知政事不是白當的,分管軍務也不是白乾的。李顯忠北伐有功,雖說整個戰局失利了,但有功就必須得賞,朝廷拔擢他爲淮西安撫副使,這事還是徐良親自經手的。
“你到底是誰?”那軍官問道。
“你還沒有回答我,可是李顯忠?或者,該叫你李世輔?”徐六反問道。
連這個都知道?那軍官變了有色,沉默片刻之後,點頭承認:“我便是李顯忠,你終究是何人,報上名來,倘有半句虛假……”
“少唬我!”徐六輕道,“你能歸國,任職淮西,都是我弟一手促成。你升任淮西安撫副使的任命,還是我經手的。”
李顯忠仔細查看了他的容貌,確實不認得,但把他的話反覆思考了一遍,試探道:“我引軍歸國,賴川陝徐宣撫提攜;而拔擢安撫副使,又必經宰執之手。你莫非自認是……”
“不用自認,我便是徐良。”徐六正色道。
李顯忠大吃一驚!無論如何,他也不能把身居高位的徐參政,跟面前這個逃犯聯繫在一起!他不是三歲孩童,遂問道:“你既自稱徐參政,何有憑據?”
“你引軍歸國,在我弟麾下效命攻打延安時,我在綿州的川陝宣撫司。等我回到行朝,你已經到外頭帶兵了,所以不認得我。但北伐之時,你攻取靈壁,虹縣,又助攻宿州,戰果報上來後,對你晉升,是我和趙鼎擬定的。”
李顯忠還是不信,質疑道:“這些事,想知道,並不難。”
徐六一笑,補充道:“那這麼地吧,昔年你和你父李永奇,身陷金營。曾想有投奔西軍,我弟命令環慶帥劉光世予以接應,但不幸事泄,你父及滿門遇害,你只引二十六騎投奔党項,平青面夜叉之亂,夏主借兵予你,與王樞等人同往延安。後面的事,還需要說麼?”
“真是徐參政?”李顯忠失聲道。此刻,他毫不懷疑徐良的身份,因爲能知道得這麼詳細,已經足以證明了。“那參政如何淪爲通緝逃犯?”
“這,說來話長了,但我可以告訴你,朝廷裡發生了變故,我必須儘快見到折宣撫,晚了,就變天了!”徐六道。
趙桓指使人發出海捕通緝,遍佈兩浙路,甚至越過長江,來到了揚州。所以,徐六纔會被捕役盯上。但這事淮西軍中並不知道。
既然確認對方是徐六,再加上徐九這層關係,李顯忠當然不會阻攔,立即表態道:“這好辦!折宣撫現在人應該還在壽州,卑職這就派人護送參政過去!”
“如此最好不過!”徐六大喜。
有了李顯忠的幫助,徐六安全上再無顧慮,他由士兵保護着,快馬加鞭往壽州趕。十月二十日,徐良一行達到壽州,一問,折彥質果然還在!折家軍遭受大敗之後,折彥質一直在淮西處理善後,佈置防務,最近正在壽州何整,還沒有來得及回江西。
徐六直接找上了門,折彥質一聽徐良到此,大感意外!
花廳上,徐良正喝着茶,折彥質從內間匆匆而出,一邊走,一邊拱起手道:“徐參政如何到了此地?”
一見到他,徐六有些把持不住,起身拱手,話沒出口,倒像是被堵住了,索性深深一禮下去!
折彥質滿頭霧水,快步上前扶起,驚道:“徐參政這是作甚?”
徐良抓着他的手,痛聲道:“折宣撫,行朝禍事了!”
折彥質心頭一跳,趕緊問道:“這從何說起?”
徐六不廢話,直接扯開胸襟,扒掉外衣,而後背對有對方。折彥質雙眼圓瞪,仔細看了背部的趙諶親筆詔以後,驚得面如土色!連聲道:“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徐良穿上衣,將事情原原本本轉告予他,而後道:“此番天子安危,都在宣撫相公身上了!”
聽聞此事,折彥質的態度跟趙點有些類似,他也沒有急於回答,而是沉默以對。轉身緩緩坐到主位以後,喃喃道:“這恐怕不是逆臣脅迫太上皇。”
與面對趙點不同,折彥質是文階,正經進士出身,而且曾經作過西府長官,身在宰執之列,所以徐良毫不避諱地說道:“你我心裡都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哼了一聲,折彥質不屑道:“朝臣鼠目寸光,此次北伐雖然失利,但卻吹響反攻號角!其意義重大!官家不曾失德,他們如何敢作下此等事?”
“正是如此!或許,折宣撫也知道,太上皇當年被迫禪位以後,一直沒有停止過對朝政的干預,此番,借北伐失利之機,悍然發動政變,這無論是於法、於理、於情,都說不過去!還望折宣撫早發勤王之師,肅清朝綱,拯救天子!”徐六正色道。
折彥質擺了擺手:“這事,先不說。”
徐六已經在趙點那裡吃了一回憋,所以分外敏感,霍然起身道:“怎麼?連折宣撫也要學趙點?你置官家於何地?不需要我再提醒……”
折彥質見狀,趕緊解釋道:“你誤會我的意思,我是指,先把事情理順,擬定好策略。”
徐六轉怒爲喜:“這麼說來,宣撫相公是同意發兵勤王了?”
折彥質嚴肅道:“這是自然!官家親筆詔書在此,我如何不奉詔?太上皇身體不便,且已經禪位,如今悍然復辟,是何道理?官家即位以來,銳意進取,矢志恢復,這纔是中興明君該有的架勢!兵,我一定發!”
聽到此處,徐六終於放下了半顆心,讚道:“宣撫相公深明大義,在下欽佩至此!”
折仲古招招手,示意他坐下,沉吟道:“發兵倒是容易,但得師出有名。矛頭,自然不能對準太上皇,否則天下人都將看笑話。只能按你的說法,指朝中逆臣脅迫太上皇復辟,所以我出兵勤王,是爲了征討逆賊!這一點,我們必須堅持!”
“宣撫相公所言極是!”徐六拱手道。
“另外,爲了儘快到達杭州,必須經過趙點的防區,你認爲他會配合麼?”折彥質問道。
“配合不一定,但觀他言行,放我們過去應該沒有問題。”徐六分析道。
“如此最好,倘若行不通,就得繞路,空費時日。”折彥質點頭道。“另外,你說那幫人控制着殿前司的部隊?殿前司有多少人馬?”
“殿前司禁軍、班直、內衛,加起來不到七千人。”徐良道。“不過,我個人認爲,一旦宣撫相公大軍兵臨城下,打起來的機會,不大。”
“話是這麼說,但總要作好最壞的打算纔好。”折彥質小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