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咱們在大名府舉兵算起,有十來年了吧?”徐衛這句開場白一下子把其他兩個的回憶勾了起來。
“是啊,我記得也是十二三年了。”楊彥嘆道。他這個人一般不容易感嘆,但前兩天往故地祭拜了馬泰,想起當年馬二的陣亡,至今仍叫人痛心。
徐衛嗯了一聲:“過得真快,當年我們都是十六七的後生,一轉眼,都過而立之年了。十幾年間,我們弟兄轉戰於兩河、山東、中原、陝西,靠徐家莊九十幾個後生起事,打下今天的局面,殊爲不易。”
張慶楊彥兩個都俯首不語,自起兵以來,大小數十戰,咱們的老兄弟們已折了不少。但沒奈何,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從徵報國,都得有那麼一天,這是我輩的宿命。
“更難能可貴的是,咱們弟兄自小爲伴,一路走來,生死與共患難相扶。這是我徐九最珍惜的東西。雖則於公,是上下級,但在私,我們始終是骨肉兄弟。”徐衛鄭重地說道。
楊彥此時擡起頭來:“這還用說?自小,九哥幹什麼我就幹什麼,若沒有你,也沒有今日,黑臉,對吧?”
張慶盯他一眼:“你不能叫我張機宜麼?”
徐衛笑了笑,接着道:“你們雖然一直跟着我東征西討,與我手足無異。但如果條件允許,我還是希望你們能有自己的發展。”
聽到這一句,楊彥正色道:“九哥,別人我不知道,反正你打到哪,我跟到哪。旁人跟我尿不到一個壺裡。”
徐衛眉頭一皺:“你能有點出息麼?你在我帥司已經作到都統制,就算將來升個副帥又能怎地?現在有個機會,我和張三商量了許久,決定把你推出去。”
楊彥一頭霧水:“推哪處去?”
“前年一戰,西軍收復京兆府、耀州、寧州、坊州、華州、陝州等地。雖然沒能光復全陝,但從前的永興軍路大體都奪回來了。這麼大一片地盤,不可能都由我秦鳳帥司管轄。我考慮許久,跟綿州通了氣,有意重建永興軍路帥司。這於己,能穩固光復區,於敵,也能起到威懾作用。徐宣撫已經大致同意了,永興軍帥這個位置,我想你來坐。”徐衛總算是道出了原委。
楊彥很是吃驚重建永興軍路?我來作帥守?這事,也太突然了吧?怎麼之前一點口風都沒露?看向張黑臉,見他輕輕點了點頭,看來這事假不了了。
楊大沉默不言,他隨紫金虎起兵,從都頭一直幹到現在的都統制,大小數十戰,身上的戰創難以計數,那是屍山血海中滾過來的。自己從軍爲了什麼?最開始,年少輕狂,沒多想,反正九哥幹什麼我跟着就是了。到後來,部隊一天一天地壯大,官階一天一天地上升,若說沒點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當兵的,有哪個不想作軍官?當官的,又有哪個不想作大帥?但在陝西,在西軍,帥司就那麼幾個,大帥就那麼幾人,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你看看現在陝西四帥,有哪一個不是擁有將門的背景?光靠戰功,當不了大帥,你背後得有山頭。
自己的老爹是個農夫,至多再算上個獵戶,往上翻八輩,也沒當過官的。就這背景,怎麼敢對帥位有非分之想?可現在,九哥親口告訴自己,他要我作永興軍帥把這麼大的防區,而且是對金前沿,交到我手上我楊大,何德何能吶……
“我說楊大,制置相公讓你作大帥,你怎麼連句謝都沒有?我想坐這位置,還沒機會呢”張慶說道。
徐衛將手一舉,一臉嚴肅:“別急着謝有一句話我問在前頭,這差遣,你自忖幹不幹得了?如果你自己都沒信心,那我趁早換人,否則到時候我怕丟不起這個臉。”
楊彥仍舊不語,張慶都替他急了,催促道:“大帥問你話”
楊彥突然彈起來,肅身而立,換拳道:“九哥,你讓我作,我便作”
徐衛卻搖頭:“不是我讓你作,是你自己要想作,能作,明白嗎?這事不是我拿枷套在你脖子上去耕國。你如果覺得自己沒那個本事,那就當我沒說。”
張慶快急得冒汗,喝道:“我說楊大,你失風瘋是怎地?”
楊彥把牙一咬,一張臉漲得通紅,大聲道:“九哥,不,制置相公老實說,我沒想到自己能作大帥但相公現在一說,卑職也覺得,這永興軍帥,捨我其誰?”
這句話一出來,把徐衛和張慶兩個都震住了。不是,我讓你表決心,你怎麼還弄出個“捨我其誰”來?合着你認爲永興軍帥除了你,就沒其他選擇了?想幹這個大帥,能幹這個大帥的人多了去了。吳玠難道還不如你麼?
“那你倒說說,怎麼着就舍你其誰了?”徐衛一怔之後,笑問道。
“不是卑職吹,在軍中,論武力、戰功、資歷,不比誰差。再者,卑職熟悉這一帶的情況,各府各州,我都跑了個遍而且,卑職知道,重建永興軍路,就是爲收復全陝作準備卑職若作了大帥,一定會奔着這個目的去”楊彥飛火炮一般轟出來這段話。
徐衛轉頭看向張慶,兩人臉上都是驚訝之色。沒想到,這廝看得這麼通透
片刻之後,張慶道:“你這話說對了一半。不怕告訴你,其實上頭還有別的想法,但制置相公堅持要扶你上馬,知道爲什麼麼?”
楊彥神情越發凝重:“我們兄弟能同心不似旁人,同牀異夢”
張慶說不出話來了,轉身對徐衛笑道:“看來,這個帥位不給他還不行了。”
徐衛笑而不語,沒錯,扶楊彥上馬,首先是他的能力足夠;其次,自己要統一西軍指揮,永興軍帥就必須是楊彥
宋建武二年,九月,川陝宣撫處置司正式發佈命令,降京兆府爲永興軍,廢定戎軍,併入華州,重建“永興軍路經略安撫司”,轄永興一軍,耀、邠、華、商、虢、陝六州。以原秦鳳經略安撫司都統制楊彥爲“權永興軍路經略安撫司公事”,兼知永興軍,執掌帥印。楊彥繼王彥之後,成爲又一個從紫金虎麾下分離出來,獨擋一面的大帥。
徐衛對自己的舊部積極支持,除撥給錢糧裝備之外,又將楊彥在長安所統的數千兵劃歸他節制,並將李成、樑興、範忠、王符四將及其部隊劃入永興軍帥司,皆授統制之職。
永興軍路的重建,意義重大。從前,西軍雖然收復了這些地區,但只有建立機構,方能彰顯主權。此外,陝西本有鄜延、環慶、涇原、秦鳳、熙河,再加關中內地的永興軍,合稱陝西六路。但在金軍猛攻之下,淪陷最爲重要的兩路。現在永興軍路重建,也是明白無誤地告訴女真人,你們非別想再把永興軍一路要回去,灑家還得把鄜延也奪回來
果然,身在延安的韓常一聽到永興軍路重建,馬上就坐不住了。他知道紫金虎在打什麼算盤,因此在九月下旬,毅然兵發保安軍,企圖奪回這個陝北重鎮,遏制環慶一路對延安的威脅。
這一回,戰功向來乏善可陳的劉光世爭氣了一回。在徐原的涇原軍收復保安軍,並移交給他之後。他就非常清楚,如果想環慶帥司所在地的慶陽府不再受到金軍的蹂躪破壞,就必須好生經營保安軍。只要保安軍在我手裡,金軍就打不過來因此,他委派將門虎子劉錡爲保安軍知軍,並撥給精兵六千,讓他固守保安。
劉錡終於等來了這個機會,一到任之後,就脫了官袍,穿上布衣,與士卒百姓一道,加固城防,設立壁壘。他料定,金軍若來犯保安,必沿洛水而進,先取靖德寨,再圖金湯城,最後兵臨保安城下。因此,他將重點放在“城中有城”的金湯城,在此佈置三千精兵,保證半年之存糧,多備弓矢,嚴陣以待。
當韓常麾下最勇猛的萬夫長率一萬兩千精兵,輕取靖德寨,大張旗鼓進攻金湯城時,劉錡的努力換來了回報。金軍以四倍兵力,用上了鵝車、飛橋、壕橋、破城錘等一切可用的器械,甚至還有八牛弩和神臂弓這樣的利器,猛攻半個月,金湯城仍舊固若金湯。韓常聞訊震驚,從甘泉增派四千兵助戰,大起砲車,日夜轟擊城池。但金湯城本來就是爲戰而生,其一切構造,都是出於軍事目的,尤其是它夾在山峰之間,只有兩個受攻擊面。金軍縱然兵力佔優勢,卻也拿守軍無可奈何。十月初,劉光世命張中彥引兵七千北上,剛入保安軍境,金軍聞訊撤退,無功而返。
劉光世就此事替劉錡向制置司請功。劉錡從前在張深手下,只是個九品小官。後來徐衛奉命徵召西軍名將的後人,劉錡因此升了一級。再後來跟隨劉光世入環慶,也只是個從七品武職。徐衛接到劉光世報告之後,因爲劉九是將家子,且有功,遂破格提拔爲左武大夫,正六品,並嘉獎劉光世和環慶帥司。
就在陝西局勢持續好轉之際,從南方卻傳來了轟鳴的戰鼓聲
建武二年十月,坐鎮東京的兀朮在精心準備之後,發動了意在攻取襄漢的戰役。此番,兀朮動用了女真、渤海等真正意義上的金軍三萬,契丹軍和奚軍一萬,漢兒軍四萬、漢籤軍七萬,合計十五萬大軍。
值得注意的是,剛剛大權在握,紅得發紫的兀朮掛帥出兵,卻只動用了區區三萬真正的金軍。是這位大金國四太子蔑視宋軍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麼?當然不是,他的對手,是宋軍元老級別的何灌,以及名震西陲的府州折家,誰敢小視?
金軍出征連年減少的原因就在於,一是折損太大了,光折在西軍手裡的女真本軍,就達數以萬計。二是對於南侵,像渤海這種跟女真是鐵哥們的部族積極性都不高了,難以徵召。沒辦法,只能拿契丹人、奚人、漢人來補充。
但是,此次兀朮麾下的“漢兒軍”和“漢籤軍”又不同。漢兒軍,是指金國從以前遼國治下的漢族中徵召的部隊。漢籤軍,則是指金國在兩河或中原這些大宋淪陷區徵召的漢族部隊,這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從前的韓軍。
反正,雜七雜八的多國部隊,現在都統稱“金軍”了。十五萬大軍,在兀朮指揮下,兵出東京,鋪天蓋地往南捲去。
但這一次,宋軍早有防備。兀朮剛到東京不久,就被駐紮在唐州的神武后軍副都統岳飛嶽鵬舉發現了異常。因爲金軍的遊騎明顯增多,而且時常越過潁昌府南來刺探。岳飛急報都統制張伯奮,後者又飛報何灌。
何灌雖年近七旬,但寶刀未老,他綜合種情報分析之後認爲,這極可能是那不叫的狗要咬人了前一段大宋不是斷然拒絕了金國索要陝西半壁的要求麼?女真人非常意外地沒有作出任何反應和表示,當時,不少人就認爲,咬人的狗不叫,得防着。
何灌迅速作出佈置,對方此來,必爲襄陽首先襄陽的兵力要加強他命令神武后軍的都統制,同時也是荊湖宣撫司的都統制,張叔夜的長子張伯奮親自坐鎮襄陽,又增派副都統韓世忠所部入城。再命伯奮之弟,張仲雄駐防隨州,又收縮兵力,把岳飛所部調回來,與張仲雄一道供衛襄陽的側面。最後,他的嫡系,由長子何薊所統率的部隊作爲預備隊。
在忙着佈置的同時,他派人往江南西路知會折家,又遣人入杭州行在報告請援。何灌在這時還多了一個心眼,他知道西軍在陝西擊敗了金人,如今日子越來越好過。雖然仗還沒打,但讓西軍預先知道情況也還是有必要。於是,派人西進,去四川知會徐處仁。
當金軍有可能要進攻襄漢地區的消息傳到杭州時,滿朝文武,連帶着皇帝,都不覺得震驚。因爲早有心理準備,而且實際行動上,準備得更充分。
在徐紹主持下,朝廷屯積了大批物資,就等戰事一起,錢糧方面,是管夠的。此外,荊湖宣撫司的神武后軍,已經擴充到六萬多人,江西宣撫司的神武前軍,雖然走的是精兵路線,但規模已經達到八萬步騎。此時的御營司各部,可謂兵精糧足。
趙諶這個年輕皇帝,雖然仍舊不免有些慌亂,但在太上皇趙桓的授意下,還是強打精神。命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御營使徐紹,全面主持軍政,措置兵務。
徐紹不慌不忙,先是命令有司把準備好的錢糧軍械,送往荊湖。又指示江西折家,密切注意戰局,“相機而動,擇利而進”。最後,才命令兩浙宣撫使趙鼎作好準備,伺機過江。
戰爭在十月中旬開打,金軍兵分兩路,一路攻唐州,進隨州,一路經鄧州直撲襄陽。兀朮上次南征,一路高歌猛進,直打到長江邊上,戰功可謂輝煌此番,他在粘罕倒臺之後,聲威日隆,於是乘驕出兵,志得氣滿,自然不會把宋軍放在眼裡。
金軍進入唐州以後,發現宋軍不見蹤跡,絲毫不作停留又撲向隨州。
隨州,是長江和淮河交匯之地,東承鄂州,西接襄陽,北臨信陽,南達荊州,是“荊楚要衝”,扼“漢襄咽喉”,是爲鄂北重鎮。
張仲雄和岳飛二人,統率一萬四千餘精兵鎮守此地。當金軍蜂擁而來,擠佔隨州郊野時,嶽鵬舉觀其毫無章法,陣列渙散,知道對方輕敵。遂替兒子岳雲請纓,讓他率八百騎出城殺個下馬威。
但張仲雄爲穩妥起見,並沒有同意。但還是撫慰說,知道你兒子是萬人敵,但大敵當前,隨州有拱衛襄陽之責,務求小心謹慎。岳飛也不堅持,引軍嚴陣以待。
見守軍閉城不出,金軍越加輕視,就在城外架砲車,集矢石,準備攻城。岳飛連續幾日窺視金軍營寨和其攻城之法,發現這夥撮鳥不就是上回在潁昌府被咱們大敗的那支麼?以爲打了金軍旗號,就不認識你了?
當攻城戰打響之後,張嶽二將從容指揮。上次,就是張仲雄和折家軍協助之下,收復的隨州,他知道這個城池的要害軟肋在哪處,並作出了相應的佈置。金軍砲擊數日,而後號角戰鼓齊響,蜂擁而上
剛一照面,就被守軍打了個暈頭轉向。在守軍密集的弓矢射擊下,金軍付出極大的傷亡,光是把壕橋架到護城河上,就費了牛勁。哪怕就是攻到牆根底下,架起了鵝車,也很少有人能上城頭。
幾萬大軍圍攻隨州城,看着是熱鬧,但幾天打下來。守軍越戰越勇,金軍越打越怕,因爲他們付出了數千人的代價,至今連隨州城裡是個什麼模樣都還沒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