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衛正琢磨讓侄兒徐成扶正,作涇原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
就出事了。這事看起來似乎和陝西挨不着邊,卻是起了個頭。
劉光國劉光遠兩兄弟不是正打山東麼?起初打得很順利,由淮西軍改編而來的神武左軍也不是吃素的,對付山東那幫子金軍綽綽有餘。
即使有金營名將馬五坐陣,金軍還是連戰連敗,徐州這個門戶一丟之後,宋軍長驅直入,挺進了數百里地。
可劉光國封王心切,貪功冒進,馬五親自領軍,與意圖直撲濟南的劉家兄弟硬碰硬地打了一仗,神武左軍受挫,而且捱得不輕。按說這不是小事,理應向朝廷上報,你不能說我沒有全軍覆沒,只是敗了一陣,就當沒事。但劉光國並沒有上達天聽,而是隱瞞了戰敗的軍情,偷摸地調李顯忠增援。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你瞞得再好,也得需要糧草軍械來補充損失吧?杭州的人就從他連續數次索要補給,恰好李顯忠部也討要裝備這一點上看出了端倪。很快,事情查證出來,徐良非常冒火。再加上前些時候,神武左軍殺俘屠城,殺良冒功這兩樁事,徐六於是下省札,斥責了神武左軍種種行徑,並指名道姓批評這是你劉光國的責任。
同時,還請求皇帝下御札,責備劉光國。
皇帝趙謹聽說此事,倒打算如徐六所請,可劉皇后很是不滿。
“苦口婆心”地皇帝面前表示,臣妾的父兄在前線捨生忘死,浴血奮戰爲陛下討還山東,爲這些許過錯便嚴厲譴責,一則寒了忠臣心,二則也打擊士氣。皇帝是個沒主見的,聽皇后枕邊風一吹,便對徐六道,既然徐相已經下了省札斥責,朕就不必了吧,只叫劉光國好生用兵便是。
徐六雖然不悅,卻也不能勉強皇帝,這事就罷了。劉光國得了李顯忠增援以後,重整旗鼓,再戰齊魯。李顯忠到底是了得,他出自西軍,知道耶律馬五的手段,神武左軍兵力上來說並不佔優勢,馬五此時集結了重兵,拱衛濟南府,若強打濟南,那肯定是硬碰硬,即使得勝,也是元氣大傷。莫如退回徐州,轉兵去攻沂州,從側面迂迴進攻。
但劉光固不願意這樣作,他不是不認同李顯忠的意見,而是認爲若果真如此,那麼徐州就出現空檔,萬一馬五趁婁來取,豈是壞我大事?
李顯忠分辨說,這裡距離京畿這麼近,友軍自會有所反應,不必擔心。
他哪知道,劉光國擔心的就是這個“友軍”收復山東,乃得封王,這是朝廷對他的承諾。因此,他就是要憑神武左軍一己之力收復山東全境,絲毫不願假手他人,以免落人話柄,將來又打口水仗。
他是主帥,李顯忠無可奈何,只得整軍備戰。數日之後,宋金兩軍再次對陣,馬五見劉宣撫捲土重來,他素謹慎,也不敢大意,親自壓陣。他從燕雲帶來數萬精兵全部派上用場,兩軍將士十數萬人廝殺不休。金軍確實江河日下了,可這從燕京調來的數萬金軍精銳,着實是百戰雄師,神武左軍打得非常吃力,劉光遠親自率領部隊幾次突擊,結果死傷慘重。劉光國殺得紅了眼,誓不後退。雙方血戰三個時辰,不分勝負。
不怪劉光國沒手段,只怪他運氣不好,到了下午,本來晴空萬里,卻突然降下傾盆大雨!雨勢之猛,幾步之外就已經看不清楚子。自然,這下雨影響的是雙方,你看不清,我也看不清。問題出在宋軍的裝備上。
宋軍什麼最拿手?步軍,以重甲和強弩爲標誌的步軍。神武左軍的將士,有一部分是裝備“步人甲”的重步兵,還有相當數量穿皮甲輕甲的弓弩手,以及少量騎兵。這雨一下,身上的鎧甲衣裳浸了水,沉重不靈活且不說,宋軍步兵作戰負重本來就大,要靠陣形的配合來取勝,可沒下一陣,地上又溼又滑,一步一個腳印,極大地影響了作戰。
那些本來奉命突擊的步軍撞撞跌跌往前衝,實在艱難。
反觀金軍,極少有穿重甲的士卒,大多輕裝上陣,沒有這個煩惱。
馬五直呼天助我也,抓準戰機,全線反撲。有了老天爺的幫忙,金軍這奮力一擊打垮了神武左軍。各部開始潰退,劉光國欲哭無淚,只得在弟弟和部將們的勸說下,含恨下令撤退,以李顯忠部負責斷後。
大軍一撤,金賊豈能放過這個機會?馬五下令,追擊掩殺!所幸,李顯忠死戰殿後,再加上雨勢太大,地上溼滑,神武左軍纔不至於大敗,但裝備器械這些軍資,是丟失無遺,就這麼一路撤回徐州,經清查,出兵以來,已折了萬餘人,雖不說傷筋動骨,卻也得喘上一陣。
這一次,劉光國不敢再隱瞵,硬着頭皮上報〖中〗央。
大宋的軍民還沉浸在北伐成功的喜悅之中,再加上劉光國此敗於大局並沒有什麼妨礙,因此倒也沒有引起多大的震動。只不過,他的郡王爵位,是想也別想了。
徐六等宰執大臣商議,神武左軍本來是從中原戰場上下來,又即刻投入山東戰場的,既然這次敗回來,山東就暫且放着,穩固既得是要緊。這仗既不打了,總得將功罰過,首當其衝的就是淮南宣撫使劉光國。
戰敗,這責任是無論如何逃不掉的。秦檜就提出,將劉光國由太尉降爲節度使,貶官一級,算是懲罰。
可其他人卻不同意,若單純只是戰敗,降一級勉強說得過去。可劉光國犯的事就此一件麼?
此前的殺俘屠城,又殺害良民冒充人頭,惹得臺諫的官員們彈劾個不休,若他戰勝,收復山東全境這事也就不提了。但如今戰敗,新賬舊賬可得一起算。徐良也是這個意思,擬出一個方案上報皇帝。
劉光國從太尉降到上護軍,從正二品降到正三品,於其職銜前加“權”字,亦即“權淮南宣撫使”這就是警告他說,你現在只是暫時代理淮南宣撫使,再有岔子……
老實說,徐六這個方案已經是考慮到劉光國“國丈”的特殊身份了。如若換了旁人,戰敗之後,丟失兵權的也不在少數。皇帝這次沒辦法,想庇護也沒門,劉皇后自知非如此,不足以平息議論,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對徐六很是不滿。感覺這位平章軍事重事,有意在和劉家作對。劉家當初算是西軍中一大將門,這西軍將門之間,互相攀比競爭是常有的事,劉皇后就認爲,徐良和劉家作對,就是仗着徐家如今是第一大將門,在打壓劉家。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原不足爲奇,可這個女人要是皇后,那就不一樣了。
事情到這裡,該是告一段落。宋金兩國各自整軍蓄力,待異日,是南下,是北上,各看本事。可無風起浪,在神武左軍敗退之後不久,從馬五軍中就派出了一個使者到劉光國的帳前,傳達了一個消息。
劉光國得知此訊後是大喜過望!爲什麼?只因馬五給他傳來的消息是,宋金兩國鼻年交兵,以致赤地千里,餓殍漫野,放眼望去,山河破碎,滿目瘡痍,苦的終究是百姓。兩軍打了二十來年,都是人困馬乏,力不從心,不若化干戈爲玉帛,捨棄新仇舊恨,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一談,講和了罷。
馬五向劉光國派出使者,不過是爲試探口風,倘若南方也有意,大金國纔好派遣正式的使團。但後者收到消息以後,首先想到的是,封王一事或許還有轉機。於是乎,他不按套路出牌。這麼大的事,他本該按程序,上報到中書,或者樞密院。可劉光國卻繞開這一套班子,
偷偷派家僕回杭州,將此事首先報告給劉皇后。
都說女兒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被(棉襖?),哪怕這個女兒作了母儀天下的皇后,作了國母,可父母在她心目中,還是父母。收到父親的消息之後,劉皇后就鼓搗起來。
這一日,是皿月初二。
農曆四月,江南的天氣已經悶熱了。杭州行宮大內,有處園子,喚作“弘園”倒也不大,卻小而精緻。此時,園中百huā盛開,入目各色斑斕,爭奇鬥豔,惹得狂蜂浪蝶撲騰閃爍,極是有趣。
三五名內侍宮女伺候在涼亭外,當今大宋天子趙謹和他的皇后劉氏正在亭中消暑納涼。趙謹如今也是年過弱冠,開始處理政事,不過這位趙官家委實對朝政沒有興趣。他不但對朝政沒興趣,對其他的事,也沒意思。
比如他的祖父趙佶,當年也是荒廢了朝政,可人家沒顧上朝政,卻把精力都放到藝術當中去。沒能當成個好皇帝,卻是位名傳後世的大書法家,大畫家。這位倒好,沒啥特殊愛好,一樣不沾,說他好色吧,後宮至今沒有充實,就劉氏一個皇后,旁的一個沒有。不過,若看這亭中景象,倒也覺得趙官家獨寵劉皇后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趙官家就跟那兒端坐着,亭中的桌上排着幾盤果品。盛裝的劉皇后在幹什麼呢?她從盤中取出一串鮮紅欲滴,晶瑩剔透的櫻桃,放在面前的一個小銀碗裡,拿勺子輕輕攪動,清洗之後。用她那宛若無骨的纖纖玉手一顆一顆地錄掉皮,然後餵給皇帝吃。
你說吃其他水果削皮,很正常,櫻桃這玩意值當麼?偏生劉氏真就有這耐心,一顆一顆地錄,而趙官家顯然更有耐心,等一顆吃一顆。
小兩口甜甜蜜蜜,恩恩愛愛,叫人羨慕。劉皇后雖說是出身在行伍之家,卻生得豔麗多姿。與皇帝雖沒有說話,但一送一遞之間,眉目傳情,那流轉的眼波,只勾得趙官家渾身舒坦。
“你也吃,別總顧着我。”皇帝擋住了皇后伸過來的手。
劉皇后聳鼻一笑,卻仍舊堅持,皇帝拗不過她,只得張嘴含過來,有滋有味地吃着。等他將果肉吃下,劉氏又伸過後去,接了核,放在桌上一個小盞裡。這纔拿溼巾淨了手,略一思索之後,道官家,奴有一事,本不敢隱瞞,卻又怕人閒話,因此爲難得緊。”
趙謹一聽,把身子往前挪挪,道:“何事?”
劉皇后似乎真是很爲難,那一雙快滴出水的眼睛幾番瞧向皇帝,掙扎許久,才道:“日前,臣妾孃家一名家僕,原在劉宣撫跟前。因病得回,帶來一個消息,說是官軍撤回來不久,金軍大帥便派了使者來見我父。”
趙謹雖不通軍旅之事,但聽到個也引起了注意:“金帥派使者見劉宣撫?所爲何事?”
“據說,好像是北方意欲與我朝講和?”劉皇后道。
“這倒是怪了。”皇帝有些意外。“我軍方纔受挫,女真人正該得意,如何又想講和了?哎,此事,朕爲何沒聽朝臣們提起過?”
劉氏嬌嗔道:“因此,臣妾纔開宗明義,說是怕人有閒話。父親知道這事非同小可,若報往朝廷,必起爭執。因此徑直報到官家面前,請聖上先有個主意纔好。臣妾本不願傳這話,免得有人說臣妾後宮干政,雌雞司晨。”
“哪有這說?”皇帝笑道。隨即吸了口氣,嘖嘖連聲。“女真人自南侵以來,奪我兩河,佔我中原,朕父兄兩代哎心瀝血,銳意恢復,纔有如今局面。女真人戰勝之後,主動求和,看來是真心想和。”
“臣妾也覺着是,不然,女真人既戰勝,大可捲土再來,興兵南下,何必主動求和?此事若直接報往朝廷,必是徐良等人又議定之後,再報官家。官家縱使有異議,又如何拗得過他們一班大臣?父親的用意,便是希望陛下乾綱獨斷一回,好叫這朝中大臣知道。”劉皇后開始攛掇皇帝。
坦白地說,此時皇帝心中還真沒主意。他還是想着這辜得讓徐六等宰執大臣們商議,怎麼好怎麼辦。現在皇后一拱,他面子上也過不去,只沉吟道:“茲事體大,馬虎不得,劉宣撫是什麼意見?”
“父親是武臣,不該議論朝政。不過,也是在此處,並無旁人,臣妾斗膽說一句,王師已復中原,奪回東京,這些年不知耗了多少錢糧,折了多少人馬。現在女真人既主動求和,怎不允了他?免得戰端再起,生靈塗炭,也省得那些大臣們再逼聖上御駕親征,讓臣妾在這宮中擔驚受怕,整日惶惶。”劉皇后說的這意思,怕就是劉光國的意思,所謂“武臣不該議論朝政”云云,不過自欺欺人而已。
趙謹自然不會往深裡去想,就算想到了,也不會提,只道:“正是此理,朕素聞坐大位者,當以仁孝治天下。
興暴兵,圖邊功,最是不仁。我仁宗皇帝飲譽四海,華夷共服,憑的便是一個仁字。既是女真人主動求和,自然該允,不過……”
劉皇后知道皇帝接下來想說什麼,趕緊道:“官家,此事若交由徐良處置。試想,當初清河郡王徐紹在世時,誓言與北夷死戰到底,絕不言和。他的兄弟子侄都在軍中,怕是隻想着建功立業,何曾思量一將功成萬骨枯,徐良必不會同意議和。”
趙謹雖然愛極了皇后,也知道劉氏是什麼意思,可他還真就沒底。
作難道:“繞開朝廷,獨行其事,這恐怕不妥。”
“這有何不妥?先帝不是也曾經撇開朝廷,直接指揮麟王北伐麼?”劉氏反駁道。她說的是當年先帝趙椹瞞着朝中大臣,直接授意折彥質北伐中原,奪回東京。
皇帝看她一眼,1小聲道:“可那次北伐損兵折將,無功而返,先帝爲此事差點沒下罪己詔,朝中鬧了好大事!”
劉皇后慫恿道:“那是北伐中原,勝負未知。如今女真人主動求和,這豈非十拿十穩?臣妾是想,既然北夷求和,總得有些讓步纔是。
如此於我朝非但無害,而且有利,朝臣們拿什麼反對?”
聽她這麼說,趙官家有些心動了。他倒是也想作點什麼成績給徐良等大臣看看,來個一鳴驚人。再者,也成全皇后。
只是,他自即位以來,軍國大事多決於中書,他自己根本沒有處理這種大事的經驗,就算是想辦,也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更何況,這涉及到兩國和議,說是天大的事也不爲過。
當他沉默之際,劉皇后卻猜到了他在顧忌什麼,遂道:“此事,其實官家不必操心。便交由前方的大臣辦理即可。”她的意思,是想將此事全權交由淮南宣撫使劉光國負責,到時和談成功,豈非大功一件?
趙謹卻沒有馬上表態,仍舊低着頭細細思量。天下,畢竟是他的,縱使平時不上心,但涉及到如此重大的利害關係,卻仍舊不敢大意。只怕是一個不慎,非但沒能出個風頭,倒栽個跟頭就划不來了。
思之再三,對外喚道:“叫沈擇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