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興五年十一月中旬,西軍的大舉反攻初步取得成果。負責進攻鄜州的姚平仲和張俊,已經破了洛川縣之敵,整個鄜州境內,只剩州城洛交縣。韓常在金軍之中,以善攻守城池而著稱,儘管姚張二將數萬大軍四面猛攻,仍舊難以破城,
另一路的徐衛,在逼降金湯城後,得降軍引路直奔靖德寨。那靖德寨駐守兵將,也是張深舊部,紫金虎遣降將前去勸降,靖德守軍見其勢大,更兼金湯城已降,亦大開寨門歸順。徐衛火速轉兵北上,兵臨保安軍城下。
時保安軍守將,除張深心腹之人外,尚有由婁宿直接派駐的官員。在虎兒軍大舉來攻時,他們拒絕了勸降,執意抵抗。徐衛下令猛攻,守軍雖然頑強作戰,但仍於十一月中旬城池告破。保安軍既破,境內剩下的堡壘軍寨便沒有了抵抗意義,徐衛只需遣一員將領,引千餘兵去,俱開城投降。
至此,位於延安西面的保安軍宣告全境光復。徐衛得降兵六千餘人,器械物資甚多。但同時也引出了一個問題。保安軍除軍城之外,尚有各處軍寨堡壘四處,這些地方必須留兵駐防。徐衛手中兵力本就有限,如果留兵守保安,勢必造成兵力分散。有鑑於此,他一面整頓保安軍,一面飛報北路招討司徐原,讓他前來接手地盤。因爲保安軍地處陝北,光復之後,理所當然是徐大的防區。
身在慶陽府的徐原聞訊之後,並不太願意接手這一區域。因爲保安軍毗鄰延安府和鄜州,就在金軍的眼皮子底子。而與慶陽府之間,交通又不便,若金軍大舉進攻,防守起來有難度。可徐原終究不好駁了堂弟面子,派了五千兵力前來接防。徐衛大爲不滿,大哥涇原軍一直就是兵強馬壯,少說也有五萬之衆,後來得了環慶兵馬,恐怕總兵力離十萬都不遠。耀州集結,張俊和徐成就帶來了三萬人馬,現在讓你接手保安軍,你給我派五千人?打發討口子?氣歸氣,他現在也不可能去咬徐原一口,逼不得已,只能留下萬軍駐守。保安軍現在的作用非常重要,如果能順利拿下鄜州當然好。反之,總還有一條退路。如果保安軍有失,而鄜州又沒拿下,那徐衛就將陷於重重包圍之中,插翅難飛。
等這一切忙完,已然是十一月底,天氣越發寒冷。徐衛犒勞士卒之後,依當日降將的建議,並沒有去犯延安城,而是延洛水流向,直撲鄜州意圖與姚平仲和張俊會師,一舉拿下鄜州城,而後再圖延安。到目前爲止,西軍反攻,可以說是相當順利的。
延安府治下,甘泉縣。
甘泉地處洛水拐角處,洛水在這裡,由西北向東南改爲正北朝正南。同時,甘泉還是延安府的南大門,上次徐衛欲圖鄜州,耶律馬五就是懷疑紫金虎別有用心,所以將大軍停在甘泉縣不動,最終使徐九的願望落空,無功而返。
此時那甘泉縣外,連營漫野,難以計數的各族士兵出沒其間。而縣城之內,則雲集了陝西金軍的得力干將。
一處軒敞的廳堂之上,入眼俱是身披鎧甲,腰挎刀劍的戰將。或立或坐,目光都匯聚在同一個人身上。此人年約四旬開外,身長七尺有餘,裡穿皮袍,外罩鐵甲,只因沒戴頭盔,纔看得真切他面容。臉龐削瘦,一雙刀挑般的眉毛直插兩鬢。鼻樑高挺,嘴脣掩於長鬚之中,極是威猛他,便是契丹名將,耶律馬五。
“今宋軍已攻鄜州近月,一直不下,其軍心士氣必然疲敝。我等藏兵於甘泉,正待此時鄜州宋軍,必是西軍之主力,甚至極有可能是紫金虎在坐鎮指揮。韓常不負衆望,擋住了對方猛攻。現在,是我等出手的時候了”馬五雙目之中精光暴射顯然,他等這個機會等了很久。
“甘泉有我軍精銳之師五萬餘衆,此去,必能一舉擊潰西軍主力”說話的,便是撒離喝。
馬五向來謹慎,但此時也禁表現出相當的信心,面露笑容點頭道:“這是自然西軍一進鄜州,便猛攻城池,此時便是所謂強弩之末,我五萬虎狼,再有韓常配合,必能一舉吃掉他這一戰若是打勝,西軍元氣大傷,陝西膠着的局面立刻就會出現改觀。此番,我們西路軍雖然沒機會主動進攻,但這一仗下來,戰果不會比東路軍差”
“但,我軍若是全數出動撲向鄜州,萬一西軍入關中平原,威脅同丹二州,延安就可危險了”有人提醒道。
馬五一聲冷笑:“徐衛肯定看出來了,關中平原上我們是在誘敵深入。他要來早就來了,何必等到現在?放心,關中平原上不會有戰事西軍有意避開平原,選擇鄜州作爲主攻方向,以爲山地之上便是他們逞兇之所。嘿,此番,好叫他知道厲害”
當即傳下軍令,明日一早,全軍將士飽餐一頓,而後拔營南下,直撲鄜州
衆將得了命令,正要去準備時,一人從外闖將進來,不問青紅皁白,大聲呼道:“急報保安軍全境失陷”
本來已經站起身來,準備出廳而去的各族文武一下子就怔住了。保安軍失陷?這也太快了吧?記得纔是前幾天說有西軍進攻保安,當時大家沒在意,都認爲是西軍出動偏師襲擾,意圖牽制。可這沒過幾天,保安軍居然全境丟失?
說好說歹,那保安軍也有張深原來的鄜延軍一萬餘人,他們是最擅長城池攻防的,怎麼這麼快就丟得乾乾淨淨?
馬五聞言,一時不語。保安軍全境失陷,也就是意味着,延安府處在西軍攻擊的範圍之內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延安不能有半點閃失,否則金軍在陝西就失去了根本。
“詳細經過如何,有消息麼?”他向那將問道。
“據查探,從狼煙燃起,到西軍兵臨保安軍城下,攏共不到十天時間聽說,金湯城和靖德寨兩處,都是未經抵抗便開城投降保安軍將士雖然奮力反擊,奈何對方從多勢衆,且器械銳利,尤其是火器,讓守軍難以抵擋。”
一語驚滿堂未經抵抗,開城投降?我是該說張深的鄜延軍太爛,還是該說這部西軍太強?
在場一衆文武竊竊私語,紛紛猜測着是誰人領軍,居然有這麼大的面子,兩處要塞都開城投降,保安軍險要之所,也沒能抵擋幾天。此人可算是鑽了一個空子,戰前佈置時,幾乎所有人都認爲西軍的進攻方向,要麼就是鄜州,要麼就是關中平原,誰也沒有想到會有人選擇最難走和最難打的保安軍
馬五坐下身去,神色陰晴不定。他一聽“火器”兩個字,沒來由地就往徐衛身上想。儘管宋軍作戰,時常使用火器,不算什麼稀奇事。可把火器玩得這麼轉的,還真就只看到徐衛一個。該不會是他吧?
轉念一想,可能性不大。徐衛的防區就在關中平原,無論怎麼想,他都沒有道理繞那麼大一個圈子,轉兵從環慶攻打保安軍。陝北到處都是溝溝坎坎,黃土遍地,不利於大軍推進。這樣看來,既然不是徐衛,那肯定就是西軍的偏師。
“不必在意。”馬五話一出口,廳堂上便靜了下來。“此必西軍偏師,就算他們拿下了保安軍,但延安已作萬全準備,他們不會蠢到去攻延安府。最便捷的路,便是延着洛水走,但這樣一來,必然繞不開洛水之濱的敷政以及我們腳下的甘泉。增援敷政,阻擊這部西軍”
“我們全數出動去了鄜州,萬一擋不住這部西軍,如何是好?”
馬五搖了搖頭:“無礙大局。就算擋不住,等到這部西軍來時,鄜州已經事了。到時候,我們回過頭來再對付它,到時,順帶把保安軍奪回來。”
語畢,想了一想,覺得還是謹慎爲上。又補充道:“這樣吧,分兵一萬,再加上敷政縣原有守軍,足以阻擊這部西軍了。”
衆將領命,當即拜辭出廳。馬五興致看來很高,甚至開起了玩笑:“諸位速去準備,明天啓程前往鄜州只要鄜州戰勝,各位有可能會在長安城裡過漢人的新春佳節”
衆人一陣鬨笑,都出廳堂而去。馬五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等這個機會等了好幾年,這回終於能夠一舉擊敗西軍主力了正要轉向後堂時,腳都邁出去一步,但又收了回來,象是有什麼事情不放心。轉過身去,看着地圖,目光落在保安軍境內,久久沒有挪開。不會真是紫金虎吧?這廝從來沒有個章法,專幹那讓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想了好一陣,苦笑着搖搖頭,不可能,紫金虎沒有必要繞個大圈子跑陝北來。
就算真是他也沒關係,陝西的地形就決定了大兵團展不開,而且從這部西軍進軍的速度來看,兵力應該不多,否則不可能推進得這麼快。撐死了兩三萬人,我已經增兵敷政,哪怕真是徐衛,打不過他,還拖不住他麼?哪怕他把敷政金軍擊潰,併火速南下進入鄜州,那時,我已經把進攻鄜州的西軍吃掉了。他就算再能打,也是迴天缺乏術
十二月初三,徐衛的軍隊延着洛水河畔快速推進。前軍的踏白四處出動,爲大軍張目。只見那洛水旁上,密密麻林都是披甲執兵的士兵,戰旗在寒風中飄舞,運送糧草物資的隊伍前後綿延數裡,極爲壯觀。
帥旗之下,徐衛昂然坐於馬背之上,康隨正在向他介紹前面的地形。
“往前二十里,洛水便拐了一個小彎,拐角地喚作敷政縣。與延安南大門甘泉縣同在洛水之濱。我軍只要延水而進,不消五日,便可兵臨鄜州城。當然,這是不遇到阻擊的前提下。”
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保安軍庇護延安的西北面,既然全境陷於我手,婁宿不可能沒有反應。他一定會在路上遣軍阻攔。想到再前行二十里就到敷政縣地界,徐衛爲謹慎起見,下令多派踏白偵察。
“也不知現在姚平仲和張俊打得怎樣,六萬精兵,打個鄜州應該不難吧?”楊彥隨口說道。
“不一定,鄜州是鄜延一路中的重鎮,又被金人經營許久。再加上,韓常素以善攻守著稱,小太尉有一場惡仗要打。”徐衛沉聲說道。還有一點,他沒有說出來,那就是張俊不一定會全力配合姚平仲。這很好理解,大哥對我尚且如此,讓他接手保安軍,只派個五千人來。因此,張俊領兵前來助戰,臨行之前,大哥一定是“面授機宜”。
“報”一騎飛馳而來。
徐衛將馬拉到一旁,勒住了繮繩,那騎士奔到近前報道:“招討相公前方十餘里,洛水拐彎之處,有大批部隊沿河灘布好陣勢阻我軍去路”
果然剛想着事情沒那麼簡單,阻擊之敵就出現了
“有多少兵馬?”徐衛問道。
“卑職等與敵遊騎遭遇,殺了一陣,敵騎敗退,我等不敢窮追,只遠遠眺望。見那軍陣佈於河灘之上,極其嚴整,恐不在萬數以下。”斥候報道。
徐衛一時不語,部將們都圍了過來,片刻之後,他道:“拿地圖來”
親兵取出地圖,衆將都下得馬來,蹲於地上,鋪開地圖仔細查看。這圖乃降將所獻,鄜延一路的山川地理,城池村鎮都在圖上。徐衛看到,洛水在前面的敷政縣拐了一個“幾”字形的小彎,斥候說對方在河灘之上佈陣,難道是敷政守軍?
“斥候報說不在萬數以下,可這敷政縣並不緊要,金軍在此屯這許多兵作甚?”楊彥不禁懷疑道。
張憲的手在地圖上一指,延着洛河,一直劃到鄜州城所在位置:“看到沒有,敷政,甘泉,鄜州都在洛水流域。”
“這有什麼關係?金軍如果想阻擊我軍,最好的地點就是洛水改向的甘泉縣地界,何必突出幾十上百里,跑到敷政縣來擋路?”楊彥質疑道。
這話引起了徐衛的注意,一般來說,賊進了家門,最好的辦法就是關上門痛打。但金軍現在不這麼作,而是擋在家門口,不讓進。什麼意思?家裡有寶貝?一邊想,一邊在地圖上漫無目的地看着。
敷政縣過去,就是甘泉縣,洛水在那裡改向,而鄜州城就在洛水之濱,在地圖上甘泉和鄜州之間的洛水,幾乎是一條直線。
徐衛眼睛突然一亮,一擊掌道:“金軍就怕我們打到甘泉去”
“嗯,有這可能。甘泉所處位置,正在延安南大門,往南可以策應鄜州城,往東可以馳援關中平原,確實是兵家必爭之地。”張憲點頭道。
徐衛搖頭道:“這是其一,其二,甘泉一定集結着金軍的主力”
一語驚得衆人勃然色變金軍主力?仔細一想,頓時恍然開戰之前,金軍就已經全面進入守勢,關中平原上少見活動,當時大家都猜測,這恐怕是想誘敵深入。女真人的主力一定屯在關中平原入口附近。現在一看,甘泉縣正是最理想的藏兵之地,南可策應鄜州,東可馳援關中平原。
“上回我軍欲圖鄜州,無功而返,事後經查探,馬五並沒有遵從婁宿的命令北上,而是將部隊停在了鄜州正北面的甘泉。這甘泉縣,乃四出之地,東援同丹,北護延安,南接鄜州,西通保安。這回,如果我是婁宿,或者耶律馬五,也一定會在甘泉縣屯下重兵”徐衛分析道。
部將們一聽這話,便有些遲疑了。如此說來,我們這一去,不就有可能撞上金軍主力?現在全軍不滿三萬,其中還有部分是新近歸降的叛軍,這點兵力去和女真主力較勁,恐怕討不到多大的便宜。
“大帥,看這情況恐怕不太樂觀,不如退回去以慶陽府爲依託,堅守保安軍,看姚張兩軍打得如何。若其拿下鄜州,我軍則與之相呼應,進兵延安。反之,有保安軍在手,想必也會使女真人如鯁在喉”
楊彥白了那人一眼,哼道:“退?沒這習慣這一帶多山多水,正是我軍發威之所,憑什麼退?”
“不錯,已經撞到人家家門口了,也不好退。我軍一動,要是被對方察覺,定然來追。作戰部隊倒是好退,糧草輜重怎麼辦?依我之見,先把這一仗打了再說,看看甘泉到底有什麼名堂”張憲建議道。
他這個建議得到了楊彥的鼎力支持,但徐衛卻沒有發話。他現在正擔心一件事情,那就是姚平仲和張俊。距離姚張進攻鄜州,已經一月有餘,估計正是戰事吃緊,兩軍疲憊之時。而甘泉若真是屯有金軍主力,那姚張就有可能麻煩了。
金軍把主力擺在洛水對岸,姚平仲和張俊不易察覺,趁他二人的部隊打得筋疲力盡,士氣低落之時,這部金軍主力突然發難,火速南下入援,那後果可就堪憂了。無功而返,還是最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