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姑射仙子心神恍惚,遊移不定時,十丈之外,纖纖正木無表情地望着案上玉杯,對周遭一切惘然不聞,一言不發。
廊風穿窗,燭火跳躍,杯中美酒輕輕晃盪,倒映着她蒼白而俏麗的臉容,變幻不定。
漸漸地,那琥珀色的酒水變幻作翡翠般淡綠而純淨的海水,月華在海浪裡漾開道道銀亮的光漪……
海風徐徐,她與拓拔野、蚩尤坐臥在雪白的沙灘上!圍着跳躍閃爍的篝火,仰望閃閃的星羣,聆聽遠處樹葉沙沙的響聲、海鳥若有若無的鳴啼。
她彷彿看見拓拔野與蚩尤抱滾一團,嘻哈纏鬥,白龍鹿歪着頭!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她的身側……
篝火漸漸地熄滅了,潮水一浪又一浪地涌過她的赤足,拓拔野忽然笑着將她抱起,順手拍了拍她的臀部,不顧她掙扎反抗,扛在肩上,與蚩尤一起並肩朝島上的小屋走去。
月光迷離,四周的景物影影綽綽,淡藍、混沌而模糊,但卻又是如此真實鮮明,每一次呼吸,都能聞着拓拔野陽光似的氣味,甚至還能感覺到那堅實的肌肉、穩定而清晰的心跳。
她軟綿綿地依偎在拓拔野的懷裡,雙頰滾燙,透過眼睫的縫隙,悄悄打量他俊秀開朗的臉容,那感覺如此幸福、滿足而又溫馨、甜蜜……
突然,一顆碧色的椰子鏗然掉落,擊碎一灣瑩亮的月色。波光激盪,所有的景物登時迷濛起來,那碧翠的侮水又漸漸幻化爲琥珀色的果酒,輕輕搖盪……
她怔怔地凝視着,心痛如割,木無表情,又一顆淚珠從她的臉頰滑落,倏然掉入玉杯中,將那迷濛的倒影再次擊碎。
這時,夸父忽然放下罈子,打了個奇響無比的酒嗝,直薰得周圍衆人暈乎昏花,險些仆倒。
他喘着氣哈哈怪笑,醉意惺忪地瞪着拓拔野,卷着舌頭,嘟嘟囔囔地叫道:“哈哈,拓拔小子,這回你輸定啦!我已經喝了九十九……九十九壇啦,我……我……”話音未落,突然搖搖晃晃,一頭栽倒,鼾聲大作。
衆人莞爾,陸吾笑道:“拓拔太子爲人光明磊落,謙和親切,難怪便連桀驁難馴的夸父前輩也與你成了至交。”
羣雄紛紛點頭,均想,這癡癡癲癲的瘋猴子除了拓拔野,恐怕當真誰也無法收治。拓拔野苦笑不已,大感慚愧,他對夸父乃是連哄帶騙,實在談不上“光明磊落”,但這瘋猴子卻偏偏與他頗爲投緣,黏纏不放。
烈炎笑道:“陸虎神所言極是。拓拔兄弟俠義正直,坦蕩無私,不過短短數月,已恩澤五族,得天下英雄擁戴,實是難得之至。當年神帝陛下託他重任,果然高瞻遠矚,慧眼識珠。”
衆人正自附應,聽到最後一句,大感尷尬,紛紛飲酒挾菜以作掩飾。烏絲蘭瑪等水族貴侯更是微微變色。
昔日朝陽谷水妖大舉圍攻蜃樓城,其他四族基於種種原因袖手旁觀,未發一兵一卒,終使得大荒自由之城毀於一旦,可謂見死不救。眼下各族受燭龍野心陰謀所害,同仇敵愾,對當年之事雖已暗自悔悟,但這般明揭傷疤,不免仍有些刺痛難耐。
烈炎心直口快,一時倒沒有想到許多,眼見衆人變色,方知所言不妥,頗爲尷尬。
姬遠玄咳嗽一聲,笑道:“炎帝陛下,依我看來,神帝挑選拓拔兄弟,除了他是五德之身,俠義心腸之外,還有一個至爲重要的原因:他並非五族中人。蜃樓城分裂出木族之後,便不再是大荒城邦,根據《大荒書》所約,其他各族自然不好插手相管;雖然都想派遣救兵,奈何師出無名。而由拓拔兄弟做爲聖使,迫使天吳退兵,再爲合適不過。當年聽說神帝使者抵達蜃樓城,朝陽谷被迫退兵,我們都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輕輕拍了拍案桌,搖頭道:“誰想燭龍、天吳膽大妄爲,奸歹如此,竟乘着天下人麻痹大意時,突襲蜃樓城,來了個先斬後奏。我們想要相助,也爲時晚矣!”嘆息不已。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直鍥入衆人心裡去了,羣雄紛紛展顏附應。
雨師妾微微一笑!柔聲道:“姬公子說的極是,當時各族確有不得已的苦衷,不過拓拔太子與蚩尤公子也斷無怪責各族的意味,否則又何必一再拔刀相助?事過境遷,深究無益。眼下最爲緊要的,便是大家同心協力,打敗燭龍!平定族內叛亂,恢復大荒和平。”
烏絲蘭瑪碧眼凝視着拓拔野,忽然微笑道:“不錯,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此事的罪魁是燭真神,這些年大荒動盪的禍首也是燭真神,他爲了一己野心,黨同伐異,塗炭生靈,實是大荒公敵。我們大家都應盡釋前嫌!精誠團結纔是,萬萬不可節外生枝,自行分裂。只要打敗了燭真神,不但各族可恢復安定,蚩尤公子與拓拔太子也可重建蜃樓城,完成神帝陛下的遺願。拓拔太子,你說是嗎?”
拓拔野知她弦外有音,乃是藉題發揮,與自己求和,微微一笑道:“‘盡釋前嫌,精誠團結’這八字說得妙極……”眼角正好瞥見盤谷、成猴子等人,心中一動,朗聲道:“燭龍神通廣大,爪牙甚衆,又和烈碧光晟、句芒等人朋比爲奸,勢力極強。我們要想取勝,必須盡釋前嫌,不計恩怨,團結四海志士……”
五族豪貴最怕他咬着蜃樓城之事不鬆口,見他無意糾纏於此,無不暗自鬆了口氣,他每說一句,羣雄便轟然稱是。
拓拔野道:“……東海湯谷的四族流囚,當年雖然犯了大過,但流放海外這麼多年,悔過自新,懲罰得也已夠了;倒不若還他們自由,收爲義師,一同對抗燭龍老妖。不知諸位以爲如何?”
盤谷、成猴子等人失聲低呼,又驚又喜又憂又懼,屏息凝神,四下觀望,心底不住暗暗祈禱。衆人愕然,想不到他竟突出此言,面面相覷,沉吟不語。
武羅仙子蹙眉道:“拓拔太子此言只怕有失輕率。那些人都是十惡不赦的狂徒兇人,桀騖不遜,陰狠毒辣。若非無可救藥,各族又怎會將他們送往湯谷?倘若將他們放回大荒,無異養虎爲患。依我瞧來,這些人多半反會與燭龍沆瀣一氣,爲非作歹,反咬我們一口,那時可就悔之晚矣!”
衆人紛紛點頭附應。
拓拔野心下失望,正想再行勸說,忽聽西王母沉吟道:“我倒覺得拓拔太子的建議頗有些道理。湯谷流囚雖然多是桀騖狂人,但在島上待了這麼多年,兇性大減,想來也不敢再以自由爲賭注,自毀前程。若能將他們招至麾下,一來可以壯大聲勢,吸引、團結天下志士;二來可以誘降燭龍陣營,分而化之。試想,連這些罪不可赦的惡賊我們都可既往不咎,燭真神的那些黨羽還顧慮什麼呢?”
衆人恍然大悟,精神大振。
姬遠玄微笑道:“王母高瞻遠矚,實非小侄所能企及。遠玄願聽從王母與拓拔兄弟之言,赦免湯谷土囚之罪。”
其他各族首領見狀,亦紛紛表態赦免本族流囚。拓拔野大喜道:“多謝列位成全!”成猴子等人心花怒放,流亡東海數十載,時至今日,纔算真正重獲自由;狂喜之下竟險些痛哭失聲。
西王母忽道:“且慢!我還有一個小小的條件。”殿中寂然,成猴子等人驀地頓住叫聲,心彷彿卡在喉嚨,不上不下,又是緊張又是難受。
西王母淡藍色的眼珠冷冰冰地凝視着拓拔野!微笑道:“這些人既是拓拔太子所救,歸於太子麾下,便當由太子約束節制。倘若他日出了什麼差池,我們便唯太子是問。不知太子願意負此重責嗎?”
拓拔野心下一凜,湯谷羣雄良莠不齊!難保將來不桶出什麼漏子。遲疑間,眼前驀地閃過湯谷羣雄那殷切渴望的臉容,忖道:“我既已答應恢復他們自由之身,豈能只管自己周全,置他們於不顧?”當下猛一咬牙,朗聲應諾。
雨師妾微微一顫,杯中的果酒險些潑了出來,柳眉輕蹙,心底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殿中轟然,歡呼、掌聲雷動鼓舞,與金石鼓樂競相併奏。
當夜,衆人盡興歡宴,大醉而歸。
次日黎明,天幕如海,晨星寥落,雪山白光閃爍。科汗淮與龍神、六侯爺等龍族羣雄離開貴賓館!決意乘着衆人猶自熟睡之時不告而別,悄悄返回東海。
崑崙守軍已從西王母處得到旨令,早早大開山門,橫空闢道,八百飛騎夾行相送經過崑崙宮時,衆人騎鳥盤旋,牆外等候:科汗淮則隻身進入玉螺宮,在纖纖閨房外隔窗默默道別。
絲幃低垂,人影朦朧,瞧不清她的臉容。想到從此與女兒相隔萬水千山、天遙地遠,杳無相見之期,科汗淮心如刀剜,難過已極。有一剎那,幾想喚醒女兒!帶她一同離去。但他心中卻又歷歷分明:纖纖既已貴爲公主,又與未來黃帝訂立婚約,唯有留在崑崙,纔有似錦前程。
旁徨良久,眼見東方魚肚翻白,暗霞涌動,將是破曉時刻,科汗淮方纔強按不捨、感傷,黯然離去。
等到纖纖午後前往貴賓館尋找父親時,早已人去樓空,只有幾張羊皮信箋釘在牆上,隨風輕輕翻舞。
她顫抖着取下信紙,讀了幾行,驚愕迷茫,周身冰冷,卻喘不過氣,哭不出聲。一日之間,她竟被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子先後遺棄了!當辛九姑含着淚,緊緊地將她抱住,她才突然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悲苦,淚如泉涌。
此後幾日,纖纖一直閉門不出,鬱鬱寡歡;雖有瓊漿玉露、龍肉鳳脯,亦不沾一口。西王母見她形容憔悴,極是擔心,卻深知其心病根源,無可奈何,唯有讓辛九姑日夜陪伴其側,勸導開懷。
過了三日,“冰鉤蠶蛭”結繭產卵,陸吾等人依照流沙仙子之言,將蟲卵混合冰水,注入羣雄血脈,清除殘餘的九冥屍蠱。
“冰鉤蠶蛭”乃至陰至毒之蠱,一經孵化,立時破入九冥屍蠱的蟲卵,吸食漿液,寄體生存;衆人劇痛欲狂,如萬千蟻蟲瘋狂咬噬,一日之內竟腹瀉數十次,周身虛脫無力,心下驚懼懊悔,只怕中了流沙仙子毒計,飲鴆止渴,命不久長。
所幸如此過了兩日,痛楚漸消,神智清明,所有屍蠱蟲卵果然清除乾淨。衆人大喜,疑慮盡去。
蟠桃會後,大荒動盪、對峙之勢已不可逆轉,爲防止燭龍、烈碧光晟等人乘隙襲擊,第六日起,羣雄陸續辭別崑崙,返回各族境內。
拓拔野等人則在崑崙多盤桓了數日,候守蚩尤脫胎換骨,完全還複本真神識。
拓拔野以五行相生之法次第激生真氣,經脈復原頗快,但體內的另外四屬真氣卻果然如白帝、西王母等人所言,日漸逸散消失,只餘下小半殘留於經脈之內,困囿不出。五日之後,他體內的真氣已不過是“小神級”,遠不如那夜激戰黑帝時驚人強沛。金族羣雄大感可惜,但他自己卻並不如何在意,對他而言,是否天下第一殊無所謂,眼下更爲重要的乃是蚩尤的安危,以及如何修復雨師妾的容貌,減消她心底的自卑之意。
拓拔野悄悄央請靈山十巫爲雨師妾整顏復容,巫姑、巫真雖對雨師妾妒恨交加,賭氣不從,但又耐不住拓拔野一再軟語央求,氣鼓鼓地答允應承。
雨師妾先是中了燭龍的“北海千仙蠱”,又受雙頭老祖“千蟲鼎”內的萬千毒蟲咬噬,而後再被老妖以九十九種劇毒草藥刺字染色。可謂千傷百毀,嚴重已極。
十巫逼出她體內的千仙蠱蟲後,又以數千種養顏神藥融合西海泥、火山灰、玲瓏冰等大荒奇物,製成絕頂美容藥膏,供雨師妾敷膚治療。
但她畢竟毀傷嚴重!雖有不世奇藥,亦遠非一夕一旦可奏之功。以巫姑、巫真的話來說,那便是:“到底什麼時候能完全恢復?哼,我怎麼知道?說不定等這些疤痕瞧不見時,她已經滿臉皺紋啦,哈哈!”
眼見天下第一至第十神醫也無萬全良計,雨師妾心底不免黯然失望,但外表卻是笑語晏晏,殊不在意。
拓拔野見了,心下越發難過,暗暗打定主章。無論如何,定要從《百草注》中尋得妙方,徹底恢復龍女那顛倒衆生的絕世容顏。
晴空澄碧,晚霞流舞,又是夕陽紅。東海萬里,金光閃耀,海鷗歡鳴飛舞,衝波逐浪。
險峻高崖臨海迎風,峭立綿連,山腳礁石密集,黝黑錯落,蜿蜒十里!蔚然壯觀。無數海鳥棲息於此,在礁石巖洞之間橫飛跳躍,睥睨旁顧,啼聲如浪起伏。
波濤翻涌,層疊推進,轟然撞擊在礁岩上。碧浪迸碎,白沫噴舞,羣鳥沖天飛起,烏雲似的盤旋飛舞。
當空突然響起“哈哈一笑聲,如驚雷迸爆!地震山洪,近千隻海鳥慘叫悲啼,簌簌如雨墜落,掉入鼓舞奔涌的波濤之中。
一個十二尺高的巨漢驀地從石隙之間蹦了出來,連翻筋斗,哈哈狂笑道:“九百八十七!我笑死了九百八十七隻!小丫頭,這回你可輸定啦,”
只聽巨石後傳來一個慵懶柔媚的聲音,格格笑道:“那可未必。”一個黑衣女子翩然起身,轉過臉來。紅髮勝火,秋波如水,黑絲面紗隨風拂動,隱約可以瞧見妖嬈嬌媚的笑靨。雖瞧不見真容!但那眼角眉梢的妖冶風情已足讓晚霞失色,海浪失聲。
又聽一個女子笑道:“雨師姐姐可別讓他,否則他當真不知天高地厚啦!”姿容俏麗,紫裳飄舞,從礁石之間款款走出。
“嗷——嗚!”一隻似龍似鹿的怪獸隨之跳出,在兩女身邊溜溜打轉!甚是親暱;擡頭不屑地斜睨巨漢,哈哈冷笑嘶鳴。
那黑衣女子嫣然一笑,斜舉淡青色的透明彎龍角,“嗚嗚”吹響!曲調蒼涼詭異。漫空海鳥驚恐號啼,發狂似的四下亂撞,如黑雲翻滾,怒浪疊陳,漸漸化爲幾個巨大字陣,在空中搖擺鼓舞。
那巨漢歪着頭,瞪大了眼睛,一邊比畫手指辨認那幾個大字,一邊結結巴巴地讀道:“夸父又輸啦!夸父大呆瓜……”
話音未落,號角急轉而下,那萬千海鳥“轟”地一聲崩散開來,瀑布似的筆直朝海上衝墜而下。黑影繽紛,水浪衝天,那些海鳥鑽入海面,忽地一齊破浪而出,滑翔飛舞,驀地又當空結成巨大字陣:“崑崙輸到東海,夸父天天耍賴。”
巨漢瞠目結舌!娃娃臉紅白不定,既驚且佩,突然拍掌哈哈笑道:“有趣有趣!想不到這些呆鳥居然會識字!”
紫衣女子忍俊不禁,格格笑道:“說得不錯,想不到這呆鳥居然會識字。”她少說了一個“些”字,意思卻迥乎兩異。
忽聽“嗷嗷”鳥鳴,尖銳刺耳。漫空鳥羣驚慌失措,轟然炸散。兩隻巨大的火紅怪鳥盤旋飛舞,驀地閃電衝下,穩穩地落在礁石之上,撲煽巨翅,昂首睥睨。
兩個少年從怪鳥背上一躍而下,哈哈笑道:“好大一隻呆鳥,把太陽烏都比下去啦!”太陽烏“嗷嗷”怒叫,巨翅輕輕拍打他們的背脊,似是對此比較頗爲不滿。
左首那少年俊秀挺拔,笑容溫暖親切,右首少年英挺桀騖,臉上一道斜長的刀疤;並肩站在一處,英姿勃勃,神采飛揚跳脫。
兩女大喜,齊聲道:“你們回來啦!找到他了嗎?”
那俊秀少年笑容稍稍一黯,搖頭道:“四下找遍了,始終沒有瞧見,當真奇怪之極。”
這五人自然便是拓拔野、蚩尤、雨師妾、晏紫蘇與夸父。
三日前,蚩尤終於脫胎換骨,恢復本真神識。盤結體內的萬千木族妖靈被十巫抽離之後,封入椎骨伏羲牙中,再也不能淆亂其元神、令他分裂爲惡。相反,蚩尤卻可以通過“靈犀訣”與“攝神訣”等法術御使這些妖魂木靈,化爲己用。
換而言之,他雖恢復本真!念力與真氣卻與魔化之後並無太大差距,當在“小神”一級,與現在的拓拔野不相上下。
蚩尤既已痊癒,拓拔野一行再無牽掛,當日拜別各族羣英!騎乘太陽烏趕回東海,籌商收復蜃樓城之大計。臨行話別,金族羣雄依依不捨,一直送出百里之外,唯有纖纖不曾現身。拓拔野、蚩尤尋她不見!想到與她竟成陌路,都極難過,原本歡躍的心情大受影響。
夸父吵嚷着要與他們同行,順道返回家鄉古田。夸父離鄉背井六、七百年,歸心似箭,一路狂奔,速度竟絲毫不在太陽烏之下。
相處這些時日,拓拔野等人與他早已成爲“忘年”至交,關係甚篤,晏紫蘇更是經常逗弄他爲樂。五人結伴而行,路途平添諸多樂趣。
這日臨近東海之濱,遠遠瞧見高矗碧波的南際羣峰,拓拔野驀地想起當年與神農邂逅的情景,心下感傷,想要故地重遊,拜祭神帝。不想到了龍牙巖頂,竟找不到神帝石像。
五人遍尋諸峰,一無所獲,拓拔野生怕神帝石像被山風吹落懸崖,粉身碎骨,心底不免忐忑不樂。
倒是夸父聽說神帝一笑震落飛鳥,登時來了興致,聲稱自己的笑聲威冠古今,遠勝勞什子神帝!被雨師妾、晏紫蘇一頓譏嘲,老大不甘,吵着要與二女比試,是以纔有了方纔一幕。
海浪聲聲,涼風習習,拓拔野五人捕了許多海魚飛鳥,在礁石上生火烤食,飽餐一頓。夸父食量奇大,一口氣便吃了十七、八條魚,滿嘴都是魚骨魚刺!哇哇大叫,鼓着腮幫胡亂噴吐。
白龍鹿被封印許多日,未曾出來透氣,早已憋得頗爲難受。此番重回東海,極是興奮,忽而挑釁太陽烏,與它們四處奔竄跳躍,嬉戲爲樂,忽而撲入碧浪白濤,叼了條大魚跳將上來,溼淋淋地將水花抖了衆人一身;忽而傲立凸巖,昂首嗷嗷高呼,借景抒情。
晚霞飛舞,落日西沉,夜色漸漸地籠罩了大海。衆人坐在溼漉漉的礁岩上,吃着鮮美的魚肉,吹着涼爽的海風,彼此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話,塵心盡滌,煩惱悉消。
拓拔野心道:“不知何時才能平定大荒動亂,永遠過着這般逍遙太平的日子?那時扁舟散發,和雨師姐姐一起在海上隨波逐流,任意東西,找個美麗的海島住上一年半載,豈不悠閒自在?”想到酣妙處,嘴角微笑,心情漸好。
雨師妾似是察覺他的心意,眼波溫柔,笑意盈盈,輕輕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纏。
數尺之外!晏紫蘇坐在蚩尤身旁,親暱地挽着他的臂膀,雙腿一蕩一蕩,笑吟吟地低聲說了些什麼,蚩尤忽然哈哈而笑,極是暢快舒爽。
拓拔野和雨師妾相視一笑,心道:“他們苦盡甘來,經歷重重劫難,終於可以在一起了。”突然想到自己二人何嘗不是如此?心中一陣甜蜜,說不出的幸福。
星子出來了,寥寥落落,在淡藍色的夜空閃閃發光。幾道黑影橫掠飛過,無聲無息。遙遠的天邊傳來一陣陣悠遠而清脆的鳥鳴。
這些日子以來,衆人飽歷腥風血雨,時刻提心吊膽,少有這般悠閒愜意的光景,恍然世外,喜樂安平。拓拔野取出笛子,悠悠揚揚地吹奏起來,笛聲清揚婉轉,如林間晨霧,空山夜雨。在這朦朧而清涼的夜色裡聽來,更覺清新出塵,飄飄欲仙。蚩尤等人止住低語,側耳聆聽。
唯有夸父毫無雅意,嘖嘖大嚼,口沫四濺。狼吞虎嚥地吃完了最後一條烤魚,舔舔手指,意猶未盡地打個飽嗝,拍拍肚子,忽然“哎呀”一聲,慌不迭地起身叫道:“我要去大便!”
語出粗鄙,大殺風景。拓拔野忍俊不禁,笛聲登時走調。蚩尤哈哈大笑,雨師妾、晏紫蘇則頓足氣笑道:“快去快去!有多遠走多遠。”
夸父捧着肚子上竄下掠,到了數百丈外的礁石羣中,正要蹲下,忽然叫道:“不成不成,萬一被水母咬到,那就爛木奶奶不開花了!”提着褲子,慌慌張張地朝岸上樹林奔去。
蚩尤笑道:“灌木草叢裡毒蛇蠍子多得很,千萬小心了!”
夸父哇哇大叫,深以爲然,團團亂轉,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喜道,“是了,我蹲到樹頂上大便,豈不安全、痛快?哈哈……哎呀,糟糕!快屙出來了……哎呀!”怪叫連聲,狂風似的朝樹林中奔去。
衆人齊笑。拓拔野被他這般攪和,早忘了後面的曲子,當下收起笛子,與蚩尤說話。四人聊了片刻,忽然聽見樹林中傳來夸父淒厲的慘叫:“蛇!有蛇啊!”
四人一楞,哈哈大笑,想不到這單純天真的絕頂高手居然如此膽小。
雨師妾失聲道:“不好!”晏紫蘇吸了幾口氣,俏臉倏地變色,拓拔野、蚩尤一凜,齊聲詢問。
二女蹙眉道:“腥氣彌散,只怕林子裡當真有什麼古怪。”
卻聽夸父慘叫迭聲,驚恐萬狀,情勢似乎頗爲兇險。四人急忙封印白龍鹿,騎乘太陽烏,朝岸上密林飛去。
南際羣山東南面臨海,西北面綿延圍合,山谷幽深,森林綿綿如浪,月光鍍照其上,如煙籠紗罩,迷迷濛濛,越發神秘莫測。夸父氣急敗壞地大呼小叫,突然高聲嘶吼,嘎然而止。
拓拔野吃了一驚,大聲叫道:“瘋猴子!”蚩尤等人一齊呼喊,山風呼嘯,海浪隱隱,卻杳無應答。
四人心下忐忑,加速驅鳥急飛。林海撲面!枝葉橫斜,腥臭之氣越來越濃。所幸雨師妾善於辨識男人味道,辨息追尋,貼着綿綿蔭蓋,往林中深處滑翔急掠。
飛了片刻,雨師妾道:“是這兒啦!”四人御鳥下衝,驀地穿透密集枝條,凝空盤旋。
晏紫蘇“啊”地失聲驚呼,繼而格格嬌笑。蚩尤心下大寬,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這等五穀輪迴的姿勢倒是曠古絕今,歎爲觀止。”拓拔野二人也忍不住笑將起來。
只見右前方一株巨鱗木上,纏繞着一條青灰色的粗壯藤蔓,夸父雙腳捆纏其中,身子倒懸晃盪,左手緊緊地拽着褲子,右手握着一端藤蔓,臉色慘白,雙眼緊閉!竟已暈迷。姿勢狼狽古怪,令人莞爾。
四人凝神細望,微微一驚,原來那“藤蔓”竟是一條直徑三尺餘的巨蟒,林中光線幽暗,它的蛇皮花紋又與樹枝極爲相似,乍一望去與藤蔓枝條絲毫無異。被夸父握在手中的一端,正是巨蟒的頭頸,早被他捏得骨碎肉爛!一命嗚呼。
衆人心下了然,夸父多半是急於出恭,心急火燎地竄入樹林,直奔上樹,沒有瞧見纏在樹上的乃是一條罕見巨蟒。等他脫了褲子,正自酣暢之際,那巨蟒突然襲擊!嚇得他哇哇亂叫,一面慌不迭地提起褲子,一面伸手將蟒蛇生生捏死。但他想必生性懼怕蛇蟒之屬,雖然將巨蟒握殺,自己卻也被嚇得昏了過去。
衆人笑了一陣,拓拔野揮劍劈斷巨蟒,將他接了下來。雨師妾忽然“咦”了一聲,奇道:“那是什麼?”
林間草地凹凸起伏,隆起一道道長長的丘線,蜿蜿蜒蜒地朝西面滾滾彙集。
拓拔野指間一彈,勁氣飛舞,草地登時迸裂開來,一蓬花花綠綠的蟲子四射迸飛,密密麻麻地摔落一地,慌亂四散。竟都是些蛇蠍蛛蟻劇毒之物,難怪林中腥氣如此濃烈。
晏紫蘇、雨師妾臉色微變,對望一眼,齊聲道:“流沙妖女!”她們都是驅役蟲獸的箇中老手,深諳此道。能將如許多劇毒蟲豸神不知鬼不覺地經由地底彙集一處,普天之下除了她們,只有流沙仙子洛姬雅。
拓拔野聽聞是她,心中反倒微微一寬,微感詫異,沉吟道:“那日崑崙山上,她爲何忽然不告而別到了此處?難道出了什麼事嗎?”頓時又緊張起來。眼角轉處,見雨師妾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臉上莫名一熱,笑道:“好姐姐,你笑什麼?”
雨師妾格格一笑,柔聲道:“你這般關心她,難怪她肯賣你那麼大的面子,出手救人。”見他紅了臉,笑道:“傻小子,我可不是笑你。快走吧!看看究竟怎麼回事。”
循着毒蟲彙集的路線,五人騎鳥低飛,約莫過了小半時辰,忽然聽見淡淡的號角聲,淒寒妖詭,果是流沙仙子的玉兕角。
越行越近,號角聲越發清晰,草地下爬行彙集的毒蟲也越來越多,腥臭之氣濃烈欲嘔。
晏紫蘇一路細數,心下暗驚。毒蟲漫漫,千奇百怪,有些竟是數千裡外“皮母地丘”與南海諸島纔有的獨特兇蟲,竟被流沙仙子千里迢迢、穿山渡海地召喚到此處。她自負蠱毒之術天下無雙,對於排名在流沙仙子之下,一直頗爲不滿,但今日親見,方暗自驚服。
號角淒寒森詭,四下激盪。前方樹木漸稀,絕壁萬仞環立,已無去路。月光雪白地照在石壁上,一條細長縫隙斜斜蜿蜒,約有三寸來寬,萬千蠱蟲毒豸密密麻麻地破土而出,沿着石壁洶洶上爬,泉水似的鑽入石隙。
蚩尤青光眼凝神探掃,嘿然道:“這山壁忒厚,少說也有百來丈,咱們從山頂繞進去吧!”
衆人御鳥沖天,越過兀石橫斜的山頂,四下盤旋。但見尖崖磷峋,亂草漫漫,矮矮的灌木叢如朵朵碧雲,密集錯落。號角忽止,唯有風聲呼嘯。四人凝神探掃,山崖連着山崖,荒草接着荒草,卻不見半個人影。
拓拔野心中一動:“難道她在山腹之中?”念力探掃,果然在山頂潼木叢中發現一道七丈來寬、百丈餘長的縫隙。四周灌木茂密,遮擋得嚴嚴實實,若不是山腹中冷風呼呼上灌,吹得草木起伏不定,一時倒難以發覺。
五人大喜,騎鳥從那縫口俯衝而下。山腹巨大,外小內寬,如水壺形狀,四壁不知由什麼怪石構成,雪白如冰!月光斜斜照入,折射反光,倒也頗爲明亮。
俯身下望,萬千毒蟲色彩斑斕,如一道五顏六色的滾滾洪流在山壑谷底洶洶奔流,蜿蜒折轉,頗爲壯觀可怖。
冷風吹來,腥臭如大浪撲鼻,夸父“哈乞”打了個噴嚏,機伶伶一抖,醒將過來。低頭一望,“哇哇”大叫,險些掉了下去,忽然又轉駭爲喜,連連拍手大叫好玩五人俯衝低掠,隨着蟲流迤邐前衝。眼前一暗,穿入幽深甬洞。刀石交錯,潮溼森冷,蝙蝠交錯紛飛。
過了那嵯峨洞穴,豁然開朗,竟是一個極爲隱秘的海灣,峭壁交疊環矗,綠浪翻涌,白沙綿綿如一彎月牙。
崖下綠樹綿延,一座木屋掩映其中。滾滾蟲流從洞穴涌出後,又紛紛鑽入沙石地底!環繞木屋四周,源源不斷地拱起一圈圈草坡土丘,形成古怪陣形。
拓拔野五人騎鳥飛至木屋前,海浪層涌,樹影錯落,四周草地、沙灘上微微起伏拱動,也不知有多少邪蠱毒蟲在地下穿梭爬行;木屋破落,柴扉緊閉,月色下望去,尤覺陰森詭異。
夸父大聲叫門,無人應答。拓拔野躍下鳥背,踏步上前,便欲伸手推門。雨師妾、晏紫蘇齊聲叫道:“小心!”
拓拔野一凜,手掌已經觸及門扉,登時一陣燒灼刺痛。縮回手來一看,掌心赫然多了數十個微小的細口,斑點紅腫,隱隱可以看見數百隻針尖大小的小蟲急速蠕動。
想必這門上早已塗抹了劇毒微蟲,稍一碰觸,立時破膚鑽入。所幸他已是百毒不侵之身,這些蟲子沾着他的血液,登時乾癟枯死,過了片刻,紅腫便自行消失。
雨師妾搶身上前,仔細端詳他手掌,見他無恙,舒了口氣,心裡卻是一陣懼怕,蹙眉嗔道:“傻瓜,你不要命了嗎?你……”眼圈微微一紅,說不出話。
夸父哈哈笑道:“地裡種芝麻,長出大傻瓜。我來開門!”伸手“啪”地一掌,將那柴扉炸成萬千木屑,繽紛飛舞。身影一閃,搶先衝了進去。
晏紫蘇叫道:“瘋猴子小心!”四人怕他有失,一齊衝入。
屋中空空蕩蕩,只有一張木桌,一個木椅。桌上一盞銅燈,火光跳躍:木椅上斜斜坐了一個老者,背對衆人,身影在牆壁上搖晃閃爍。
夸父叫道:“老頭兒,有客人來了還不迎接?爛木奶奶的!擺什麼臭架子!”雙手凌空交錯,氣旋轟然飛舞,那老者連人帶椅倏地旋轉,正面相對。
燭光明亮地照在他的臉上,鶴髮童顏,雙眉入鬢,星目炯炯有光,脣角掛着一絲神秘的笑意。
衆人大震,失聲道:“神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