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夕陽西下,漫天晚霞映得海面一片金黃,微波搖盪,浩浩數千裡盡是金光。晚風煦暖,吹過這萬仞絕壁上的楊樹林,捲起漫天白絮,洋洋灑灑四處飄蕩,落在他的鼻上,臉上。溫暖而刺癢的感覺,讓他突然想起了小時的諸多事情。
這裡是他初次看見大海的地方,想不到時光飛逝,造化弄人,他今日竟又來到這東海南際山。此處正是南際山的正峰,他身邊的山頂溪流汩汩流過桃樹林,匯成激流,從龍牙巖飛瀉而下,形成聲勢驚人的萬丈瀑布。由於山勢過高,瀑布傾落到半山腰,便被海風吹得飛花碎玉,各散西東。在山下龍潭邊,早已見不着瀑布,只可感受漫天的毛毛細雨。
景物如舊,逝者如斯。然而當年的壯志少年早已變成了鶴髮老者。
再過幾個時辰,春天就要過去,他的人生呢?老人心中泛起淡淡的哀傷。落花飛舞,蝴蝶盤旋,晚霞如火,濤聲隱隱。他躺在崖邊草地,聆聽耳邊流水,天際海鷗,心中一片澄靜。
距離他七尺之外,有一株豔麗的碧玉海棠。僅僅這七尺之距,他的手卻再也無法觸到。而那隻蝴蝶卻輕盈的落在海棠的花瓣上。
碧玉海棠濃郁的花香混合着青草的綠色味道、微風中夕陽的氣息,氤成奇異的氣味,從鼻翼一直癢到他的心裡。
大荒305年,他在南際山頂一劍擊敗琴鼓九仙,少年成名,春風得意。那一夜,他與丁香仙子並坐山頂溪邊,他摘了一朵碧玉海棠別在丁香發上,卻被她徑直拋入瀑布之中。那一朵碧玉海棠,是不是就是這一枝呢?軟玉溫香,宛若猶在鼻息之間。
在這楊樹林中還發生了什麼事呢?他恍惚的回憶,是了,大荒326年,他在樹林中邂逅年少氣盛的靈感仰,鬥到第三百九十二回合,他在靈感仰背上用樹葉寫出“少年英雄”四字,令後者棄劍認輸。
大荒357年,他在龍牙巖上目送空桑仙子東渡湯谷。那夜他喝了九十八壇酒,醉得不醒人事。翌日拋劍龍潭,單身西遊,再也沒有來過南際,直至今日。如此算來,他竟有兩百餘年未曾到過此處了。
想不到兩百年後,故地重遊,竟恰逢百草毒發,註定塵埋此處。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想到此處,他忽然覺得說不出的輕鬆。只是此番東來,原爲一事,此事未竟,又怎能安心化羽。
剛想到此處,一隻蟈蟈從草叢中歡快的跳了出來,在他身邊停住。他側過臉,蟈蟈瞪着他,觸鬚輕輕擺動。過了一會兒,蟈蟈傲慢的跳到他的身上,跳過草叢,揚長而去。
他啞然而笑。原來現在他連一隻蟈蟈都不如。
兩百年前他便已天下無敵,降龍伏虎何止千數。想不到今日僵臥山頂,絲毫不能動彈,竟連一隻蟈蟈也不將他放在眼中,世事無常,無稽如此。他越想越是好笑,忍不住放聲大笑。
笑聲浩蕩,林鳥驚飛。
老人突然停住笑聲,將頭貼在草地上側耳傾聽。遠遠的從楊樹林外傳來了腳步聲。老人臉上登時露出喜色,但是再聽了片刻,便失望的搖了搖頭,又仰面而躺。
過了半晌,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從林子裡走了出來。那少年約莫十三四歲,滿臉塵土,一雙大眼靈動異常,腰間斜斜插了一枝綠竹笛。少年四下張望,看見一個鶴髮紫杉,神仙也似的老者躺在草地上,正瞪着眼望他,便展顏笑道:“老前輩,剛纔是你在笑吧?”少年周身邋遢,但這一笑起來,登時如雲開雪霽,英氣逼人,讓人看了情不自禁的喜歡。老人哈哈笑了三聲。少年突然收斂笑容,裝出一副兇巴巴的神情道:“正好!我剛纔正要打下幾隻雲雀,就被你的笑聲給嚇飛了!一頓晚餐全沒啦!你得賠我!”老人瞧得有趣,笑道:“那還不簡單。”突然長聲大笑。
笑聲如平地焦雷,震耳欲聾。少年猛的一個踉蹌,便重重摔在地上,面色蒼白,兩耳翁翁作響。天上忽然直落下十餘隻鳥雀,全都落入少年懷中。
老人斜着眼望他,笑道:“小子,這頓晚餐夠不夠?”少年瞠目結舌,看了半晌懷中被笑聲震暈的鳥雀,又看看老人,滿臉驚異之色。
老人道:“小子,這頓晚飯我也有份。你快去燒了,分些給我嚐嚐。”少年臉上的驚異神色逐漸變爲佩服與羨慕,楞了半晌,綻開笑容道:“妙極,妙極!前輩這一笑,飛禽走獸都要大大遭殃。不知前輩哭起來會怎樣?”
老人啼笑皆非,那少年哈哈大笑,拿衣服兜了鳥雀到河邊,拔毛洗淨,生火燒烤。老人暗暗觀察,見那少年眉清目秀,天庭飽滿,四肢修長,骨骼奇俊,竟是一個天生的練武胚子。心中微微一動。
少年動作麻利,似乎精於烹飪之道,片刻工夫,便傳來濃郁的烤肉香味。少年見老人狂吞讒涎,笑道:“莫急,還需加點調料。”起身走進樹林。老人一日未曾進食,雖周身僵硬,行將化羽,但聞到肉香,忍不住還是激起強烈食慾。
過了片刻,少年手裡抓了一把青草和紅色野果出來,放在一塊岩石上研磨。老人畢生中有一大半工夫用於嘗試採集百草,一眼便認出少年所取草果,乃是甘華草和赤仙果。這兩種草藥味道酸甜而略苦,有活血舒筋之效。想不到那少年竟也識得,心中不由多了幾許嘉許。
少年將紫色漿料均勻的塗抹在烤鳥上,反覆翻轉,登時四周盡是一股奇異的濃香。少年取了幾串鳥肉,遞給老人道:“老前輩,現在纔剛夠火候。”老人道:“我全身都動不了。你餵我吃吧。”少年將肉一絲絲撕下,送到老人口中,見他狼吞虎嚥,笑道:“老前輩,味道如何?”老人起初一口咬下,只覺脂香四溢,再一品味,甘甜中微有酸意,不似鳥肉,而如漿果;再三咀嚼,竟似有千種滋味,變化多端,無可細表。老人讚道:“果然妙極!”
少年道:“前輩,你周身僵硬,血脈不暢,所以我加了兩味草藥,一則佐味,二則舒筋活血。”老人一楞,笑道:“小子,你心眼倒好。”少年笑道:“投桃報李。倘若不是前輩笑了幾聲,我今晚就得喝西北風了。”
兩人相對大笑。吃了半晌,老人方覺轆轆飢腸得以緩解,一股暖洋洋的熱力通達周身,手腳竟可以略微動彈。但老人心中雪亮,這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少年見他可以動彈,則大喜過望。
老人對這少年已頗有好感,道:“小子,瞧不出你年紀輕輕,倒燒得一手好菜,還能識別藥草,了不得!”少年打了個飽嗝,得意道:“我的本事多啦,有空再給你露幾手。”少年打量了老人一會兒,搖頭道:“前輩,我瞧你也是個有本事的高人,怎麼會在這荒山野嶺上,不得動彈呢?”
老人淡然道:“那有什麼希奇。人生生老病死,原是平常事。我活了兩百多歲,也該死啦。”少年吃了一驚,皺眉道:“前輩……”老人道:“我體內幾百種毒素,今日一股腦兒發作起來,經脈盡壞,不過三個時辰,就要全身硬化,變成化石啦。”少年大爲吃驚,想不到這老人明知將死,竟是如此豁達,心中敬意更盛,同時暗暗難過。老人見他神色,知道他心中所想,心道:“這孩子心腸很好,悟性極高,骨骼又佳,是一塊上好材料。老天讓我在此處歸西,原來確有深意。”
老人望着少年道:“小子,你和我很有緣分。你叫什麼名字,父母何人?”少年道:“我叫拓拔野。我父母很早就死啦。”老人早已猜到他是孤兒,點頭道:“年紀輕輕便獨自闖蕩天下,很是不易。”
少年拓拔野道:“前輩,那你尊姓大名?”老人微笑道:“我叫神農。”
倘若是其他人聽到這個名字,只怕會立即跳將起來,但拓拔野只是淡淡的哦了一聲,沒有任何反應。這個老人乃是當今天下的天子神帝,神農氏。神農兩百多年前便已無敵天下,斬妖除魔,被五大族奉爲天子。在位50年後,天下大治,百姓安居樂業。五族四百八十城,人人歸心。大荒402年,神農離神帝城,孤身遊歷天下,採百草尋長生之藥,此後百餘年,行蹤飄忽,神龍首尾。時有神帝賜藥救人的傳聞不絕於江湖。只要神農尚在人世,天下便太平無事,無爲而治。
誰料威鎮天下的神帝路經東海南際山時,竟百草毒發,經脈迸壞,硬化如巖。
拓拔野自小父母雙亡,在鄉野間長大。雖然流浪江湖數年,但對天下之事知之甚少,對神農二字聞所未聞。雖然亦知神帝,卻不知神帝名諱。所以聽老人自報姓名,竟無絲毫詫異之色。
神農道:“咱們萍水相逢,卻很投緣……”拓拔野笑道:“如果前輩願意,我們便是朋友。”神農哈哈大笑:“我已經有一百多年沒有朋友啦。想不到將死之際,竟然交了一個好朋友。”他心中舒暢,笑聲中不帶任何凌厲勁道,但也震得樹葉簌簌飄落。此時落日早已爲羣山吞沒,湛藍色的夜空已有淡淡星羣,晚風涼爽。兩人坐在南際山頂,侃侃而談,一老一少,竟如久別重逢的老友一般。萬丈之下,濤聲隱隱,四側奇花異草,松濤陣陣,宛若仙境。
神農覺得周身又開始逐漸冰冷僵硬,頃刻間雙腳已經無法動彈,心知不消一個時辰,便要化爲硬石,當下道:“小朋友,我有一事相托,不知你能否答應?”拓拔野知他時限將至,心中難過,挺起胸道:“你放心,不管什麼事我一定辦到。”
神農從腰間掏出一塊紫色的木牌,正面三個大字:神木令;背面一行小字:見此神令,如帝親臨。拓拔野字識得不多,更不知這是神帝信物,此牌一出,九萬里神州無敢不從。
神農神色凝重道:“小朋友,此事相關重大,稍有閃失,便有數十萬百姓要受刀兵之禍。”拓拔野吃了一驚,剛要相問,神農已撕下一幅衣裳,咬破食指,在衣帛上血書幾行,然後將木牌包在血書中,摺疊遞給拓拔野。神農道:“你必須在將此木牌、血書送到西南玉屏山,交給一個叫做青帝的人,讓他在七日之內趕到蜃樓城。”拓拔野聽得糊里糊塗,問道:“倘若我找不着青帝,或者他根本不在呢?”
神農道:“那麼你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在七日內趕到蜃樓城,把這個木牌交給蜃樓城的城主喬羽。”拓拔野將這幾句話默記於心,問道:“玉屏山和蜃樓城在哪裡?”神農微微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本羊皮書,交給拓拔野。
書僅巴掌大,但厚達兩百餘頁。封面三個大字:大荒經。裡面盡是密密麻麻蠅頭小字,還插有許多地圖。神農道:“我遊歷天下兩百年,寫成此書。記述大荒七百餘山、四百八十城的地理位置、奇花異草與妖魔靈獸。倘若你想去任何地方,或是尋找任何東西,不妨查查此書。”拓拔野大喜:“妙極。”
神農見他如獲至寶,喜不自勝,心中也頗爲歡喜,原以爲自己化羽歸西,此書將永無傳人,不想還能如此,倒也寬慰。神農又從懷裡取出兩本羊皮書,交給拓拔野道:“這兩本書便當是朋友的禮物,一併送給你吧。”拓拔野見一本封面爲《百草注》,一本封面爲《五行譜》,筆跡與《大荒經》相同,也是神農親筆所著,心中歡喜,但突然明白這是他臨終遺物,不由又是一陣難過,眼眶登時紅了。
神農拍拍他的頭,笑道:“傻小子,人生聚散離合,如浮雲變幻,宇宙萬物,盡皆如此,何必難過?”拓拔野卻不知怎地,更是悲從心來,淚水奪眶而出。
神農嘆道:“可惜我經脈已斷,否則可以傳你一身功力。”他從腰間解下一個羊皮囊,遞給拓拔野,笑道:“這裡還有十六顆神農丹,倘若受傷中毒,一顆便足以讓你化險爲夷。每服一顆,可以蓄氣養神,增長功力,不過不可服用過勤。”
拓拔野對武學內力一無所知,但也知道囊中乃是不世奇藥,又驚又喜又悲。神農道:“這三本書中最讓我得意的乃是《百草注》,世間奇花異草,屬性功效,相剋相生之法,都略有備註。小朋友,你對草藥頗有天分,很合我的胃口,這本書送給你,也是再好不過的事。”他面容一正,正色道:“只是有句話你當牢記在心。百草注乃是救人之書,萬萬不可用於害人。”
拓拔野點頭稱是。
神農道:“這本五行譜,眼下對你太爲艱深,不必多看。倘若你將來有志武學,倒可以研習。”他遲疑了一下,又道;“不過終究太過深奧,稍有不慎,便有走火入魔之虞。”
拓拔野將三本書包好,納入懷中。
神農道:“山下龍潭有一種靈獸龍馬,日行千里。此處去玉屏山兩百餘里,去蜃樓城兩千餘里,沒有坐騎,以你的腳力在七天內趕到,那是萬萬不行。”
神農見拓拔野滿臉迷茫之色,知他絲毫不懂降伏靈獸之法,便又道:“每種靈獸都有弱處可制,你只需發現並制住它的弱點,它就乖乖聽命。不過伏獸的根本之道,在於與它心智相通。但這可是一門大學問,一時半刻可學不會。”
神農頓住,在地上畫了一隻龍頭馬身的怪物,在它脖頸處畫了一個圈道:“龍馬的弱點在於它頸處的赤色鬃毛。你只需翻到它背上,牢牢抓住鬃毛,死不撒手,不消片刻,它就老老實實,指哪去哪啦。”
當下神農又教了拓拔野幾招簡易工夫,如何騰身上馬,如何跳躍挪騰,如何抓鬃抱頸。拓拔野生性聰明,一學即會,模擬演衍,竟不差分毫。
神農望了望四野,只見明月在空,雲淡風輕,黑壓壓的樹林如波浪起伏,心中微微悲涼,笑道:“小朋友,時間不多啦。你先服一顆神農丹,再到龍潭降伏龍馬,趕到玉屏山去吧。”
拓拔野與他相識雖不過半日,但一見如故,說不出的投緣。自己自父母雙亡,獨自流浪江湖,幾無朋友,今日好不容易交了一個忘年友,更蒙他贈賜奇書靈丹,可謂半師之恩,心中早已將他當作至親之人。豈料他竟只有半日性命。此時一別,以後便永無相見之日。如此一想,登時心如針扎,淚水泉涌。
神農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躺在草地上,仰望漫天星辰,手裡攀下那枝碧玉海棠,放在鼻前深深一吸,嘆道:“如此良辰美景,豈能辜負。日月星辰,與我同化,夫復何求!”
拓拔野淚眼朦朧,伸手去擦拭,卻涌出更多淚來。迷濛中看見一顆斗大的流星緩緩劃過。神農沒再看他,低聲吟唱一首陌生的歌。
拓拔野心中悲痛,跪下朝神農叩了三個響頭,轉身大踏步向山下走去。一直走到半山腰,依然聽見神農斷斷續續的歌聲。
“朝露曇花,咫尺天涯……黃河十曲,畢竟東流去……九萬里蒼穹,御風弄影,誰人與共……千秋北斗,瑤宮寒苦,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
夜色正深,星漢無語,林風簌簌。四周漆黑一片,拓拔野深一腳淺一腳的踩着,一手扶着周側的林木,小心翼翼向山下走去。心中不住的想神農此刻是否已經全身硬化,又是一陣陣難過。
他摸了摸懷中的三本書和神木令,心道:“前輩臨終重託,無論如何也要代他完成。他說此事幹系重大,牽涉數十萬百姓的性命,卻不知是什麼事?玉屏山的青帝又是何人?”心中一大團的疑問,翻江倒海的涌了上來,受人重託的責任與強烈的好奇心交織一起,使他重新振奮精神。
南際山山高萬仞,倘若如此一步步摸黑下山,即使到翌日正午,也到不了山下。況且拓拔野走了一日的山路,未曾好好休息,此刻正值午夜,疲憊睏乏。拓拔野走了半晌,睏倦之意更盛,眼皮逐漸沉重起來。稍不留神,腳下一滑,頓時摔滾下去。
拓拔野只覺天旋地轉,自己急速滾落,身體不斷的撞在樹幹與石頭上,劇痛中變向,繼續滾落,猛然頭部重重撞在一個岩石上,登時暈了過去,就此不醒人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拓拔野方纔悠悠醒轉。他張開眼,只見月懸中天,清輝普照,頭頂樹影枝椏,彷彿要壓落下來。拓拔野頭上身上無一處不痛,伸手去揉腦後,殊不料方一動彈,身下咯拉拉一陣響,猛地一沉,又向下疾落了數丈!
拓拔野心中大驚,雙手胡亂一抓,緊緊抓住一條粗長的藤蔓,用盡周身力氣抱住,下落之勢方纔稍減,又落了丈餘這才穩住。拓拔野驚魂未定,小心翼翼轉頭朝下望去,這一瞧之下,頓時魂飛魄散。原來他竟懸空在萬仞峭壁上!
身下只有崖巖上長出的樹枝與藤蔓,交錯成網,將他堪堪托住。下面便是龍潭,幽冷寒碧之氣,隔了老高猶能感受到。左側十餘丈處,從龍牙巖傾瀉的龍湫瀑布宛如天河傾落,到此處已經化爲滿天的牛毛細雨,偶爾夜風吹過,便帶來絲絲水滴,清涼徹骨。
拓拔野素來膽大,但這次也不免心中發毛。他左右旋顧,周圍盡是堅巖峭壁,青苔滿布,滑不留手。此處離最低的崖頂少說也有數十丈,要想攀爬上去,難若登天。而龍潭距此也有百餘丈高,且不說龍潭之內陰寒極盛,不知有何怪物,單這高度摔將下去,到了水中只怕連頭都成了四瓣。
他弓起身子,雙腳盤在藤蔓上,騰出左手,摸了摸懷中的神木令和三本書,見都未丟落,稍感放心。但自己親手製成的竹笛卻不知掉到何處,頗爲懊惱。
眼見明月逐漸西沉,時間飛逝,自己雙手痠疼難當,一點點向下滑去,拓拔野心中焦急,心道:“死在這裡,那也罷了,但前輩的重託,卻要因我而耽誤。倘若當真關係數十萬性命,那可糟糕至極!”
拓拔野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定下來,閉目尋思。他突然想起神農所賜的神農丹,右手、雙腳緊緊鉤住藤蔓,左手入懷,摸到那個羊皮囊,用食指與中指夾出一顆。
月光下,那紫色的黃豆大的丹丸看起來毫無特別之處。拓拔野來不及細想,就將神農丹拋入口中。神農丹入口即化,一股暖流從咽喉滾落,轉瞬間通達全身。拓拔野覺得丹田驀地升起一股熱火,如草原大火般席捲全身,熱力從丹田直貫胃部、肝膽、心臟、咽喉,最後直衝腦頂。那股熱力匯達頭頂,便如當頭一個焦雷,在頭頂炸開。拓拔野忍不住啊的一聲張口呼喊,一道紫色的氣體竟然從口中噴出。
拓拔野又驚又奇,只覺周身無處不熱,低頭看去,雙臂皮膚竟如波浪般起伏,彷彿下面有驚濤駭浪一齊涌動。皮膚迅速由白轉紅,再轉紫。
如此反覆了一頓飯的工夫,那股奇異的熱力在周身週轉了七遍,方纔逐漸淡卻下來。皮膚也逐漸轉紫爲紅,又由紅轉爲正常膚色。但丹田仍能感到一團熱氣在上竄下跳。拓拔野精神大振,神采熠熠,只覺周身充滿了力量。他心中驚喜交集,忍不住大叫了三聲。叫聲洪亮,在寂靜的夜裡,迴盪于山壑之間猶爲響亮。崖頂林鳥驚飛鳴叫。拓拔野大爲得意,想不到自己竟也有如此氣力。
當下備感振奮,沒來由的充滿了信心。他突然想起平日在林中,看見猴子抓着樹枝搖擺飄蕩的情形,靈機一動。眼下別無他法,只有如此放手一搏了。他將懷中的木牌書籍靈丹掖好,緊緊的紮在胸腹之間,而後雙手握緊藤蔓,向下疾滑,腳尖不斷在崖壁上頓點,稍做減緩。
拓拔野只覺耳邊風聲呼呼,,枝椏藤蔓不斷的刮打在臉上,身上,抽得生疼。但生死關頭,也顧不得許多了。一邊低頭下望,瞧見藤蔓已經接近末梢,連忙伸手抓住其他藤蔓,身體一蕩,繼續下滑。
過了盞茶工夫,拓拔野已經頗爲熟練,藤蔓轉換之間,竟也悠忽飄蕩,破有猴子從容之態。他心中既是緊張又是興奮,禁不住大聲呼喊、嘯歌。
不料還未歡喜多久,便有陡變突生。距離龍潭僅僅二十餘丈處,突然“呼啦拉”一聲巨響,龍潭水面激射起十餘丈高的水花,一隻巨大的黑色怪獸從潭中拔地飛起,徑直朝拓拔野猛衝去。
拓拔野大吃一驚,來不及低頭看所來何物,便被那怪物狠狠撞中,周身頓時如被擊散了架,五臟六腑翻江倒海,身子高高拋起。那怪物一聲長嘯,倒似頗爲歡愉,如影隨形,又急撞而來,拓拔野方甫落下,又被衝撞得朝天拋起。如此反覆多次,怪物歡聲更盛。
拓拔野在空中顛來倒去,急速上拋摔落中,勉力凝神細看。那怪物全身黝黑,似牛非牛,長了一雙巨大的肉翼,在空中快速撲騰。怪物頭頂長了一對圓球般的犄角,正是這犄角撞得他七葷八素。
拓拔野在空中轉身之際,猛地調用丹田之氣,攥緊拳頭,發力向怪物犄角之間的軟肉打去。怪物低頭撞得正歡,瞧也不瞧,自己迎將上來,登時打個正着。拓拔野吃了神農丹後,經脈初通,神力大展,一拳擊出,已有驚人之力,這犄角間的軟肉又是怪物脆弱之處,以強擊弱,勝負立分。
怪物痛吼一聲,重重摔落,撞在巖壁上,跌跌撞撞,掉入龍潭中。拓拔野拳頭火辣辣生疼,心中卻是驚喜莫名,沒想到以自己小拳頭,竟能擊敗偌大的怪物。但人在半空,來不及抓取藤蔓樹枝,便已筆直掉入冰冷的龍潭之中。
身體尚離龍潭數丈之時,便已感到刺骨的陰寒之氣,拓拔野機伶伶打了個冷戰,幽碧的潭水迎面撲來,撲鼕一聲,水花四濺,人向森冷的水潭深處沉去。
迅雷不及掩耳,變故太快,拓拔野還未反應過來,便已沉入龍潭下幾丈處。冷冰冰的水從鼻中、口中一齊灌進來,全身如在冰窖,雙手雙腳在水中胡亂撲騰。
但是拓拔野水性極好,加上剛服過純陽靈丹,熱血沸騰,片刻之後,在這冰冷的潭水中,他已能自在的潛游,睜開雙眼視物。
水潭不如想象中那般深,周側也未看見其他怪獸。拓拔野死裡逃生,喜不自勝,在水裡愜意的舒展身體,來回潛泳。向東遊了片刻,突然發現不遠處潭底閃閃發光,近了一看,竟是滿地珍珠,交相輝映。
拓拔野一口氣已經將盡,正要游上水面,驀地看見東南方遍地珠光寶氣中,一條白色怪物仰頸嘶吼。那怪物朝他走來,但行了幾步,便被嬰臂粗的鋼鏈緊緊拉住,不能再前進分毫。拓拔野不及多看,迅速上浮,衝出水面,張口深深吸了一口氣。
龍潭三面靠懸崖陡壁,一面對着山谷草地。此時月亮已經懸掛在西邊的山腰樹梢,雪白的的月光照在龍潭上,盪漾着清冷的光。西北面岸邊,那隻似牛怪獸正在甩頭,抖落水珠,聽見聲響,立即擡起頭,看見拓拔野正瞪眼瞧它,登時嚇得嗚鳴一聲,掉頭撒開四蹄,轉瞬間逃了個無影無蹤。
拓拔野哈哈大笑,大感得意。想起水底怪物,好奇心起,不知是否就是神農所講的龍馬。於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猛地扎入了水底。
這次在水中更爲自如,視野也更爲廣闊清晰。那隻白色怪物倒像一隻白鹿,只是身上遍佈魚鱗,腮上長了一對魚鰓,一張一合。頭頂只有一支鹿角,雙目火紅,脖頸頗長,脣上兩條龍鬚擺舞不停,張口嘶吼時,犬牙交錯,威風凜凜。
怪物頸上被嬰臂粗的白色鋼鏈緊緊鎖住,只能在方圓三丈內行走。那怪物見拓拔野去而復返,甚是激動,不住的朝他衝來,被鋼鎖勒住,仰首奮蹄,嘶吼不已。
拓拔野畢竟年幼,又未曾見過這等靈獸,不知吉凶,心中不免忐忑。但是見它爲巨鎖所縛,眼巴巴的瞧着他,不住的悲鳴,不由起了憐憫之心。拓拔野從小受過頗多苦頭,因此見人受苦,感同身受,極易激起同情心。黃昏時,在南際山頂邂逅神農,便是因此與他相識相交,結下一段奇緣。此刻見這怪物囚於潭底,將心比心,倘若自己被囚禁於此處,縱使不被淹死,那也要被活活鬱悶死。
拓拔野遊到怪物近處,仔細端詳那粗大的鋼鏈,尋思如何將它解開。鋼鏈似是由百鍊精鋼與其他東西合煉成,在珍珠耀射下,閃爍着淡紅色的光澤。拓拔野咬牙用力扯了幾次,鋼鏈紋絲不動。
拓拔野雖然服了神農丹,但一來自己素無功底,平白添了神力,也不知如何調使,二來此鋼鏈乃是幾十年前一個奇人所鑄,混合北海十七種金屬而成,莫說是拓拔野,縱然是江湖中超一流好手,也不能空手將鋼鏈斷開。
拓拔野無奈,只好浮上水面換氣,再下潛尋覓其他方法。來回試了十餘次,終究沒有發現什麼法子。那怪物似乎也頗爲沮喪,嘴裡咕嚕嚕的發着怪聲,垂頭喪氣。
拓拔野眼角掃處,突然發現幾丈開外,幽暗之中,有奇異的光芒一閃即逝,但眩光之強,竟勝過遍地珍珠。那怪物似是十分驚恐,沒來由的向後退了許多步。
拓拔野心中大奇,不知那裡有何物事,竟讓它如此驚懼,於是朝那裡遊了過去。
游到近處,方纔發現竟是一柄青灰色的鐵劍,斜斜插在潭底的軟泥之中,外表看去,無甚希奇之處,卻不知先前的眩光從此劍何處發出。拓拔野輕輕一提,就將那劍拔了出來,那劍竟是一柄長不過三尺的普通鐵劍,沉於水中已久,鏽跡斑斑。只有劍柄上刻了“無鋒”二字。既是無鋒,那想來也不如何鋒利了。
拓拔野原想用此劍斷開鋼鏈,但這一看之下,大失所望,將劍拋了出去。劍在水中悠悠盪盪的飄了會兒,斜斜的落下。拓拔野剛要轉身,卻被眼前一幕震得目瞪口呆。只見那無鋒劍如弱柳扶風,飄忽間,竟然沒入一塊潭底巨石,深達尺餘。
拓拔野精神大振,游到劍邊,雙手握住劍柄,用力將劍拔出。其時一道月光斜斜射入潭底深處,拓拔野將劍身一轉,登時閃過一道眩目的光芒,他舉手擋住眼睛,緩緩的移開手掌,赫然看見劍身上刻了兩個小字,在月光下微微泛着金色的光暈。定睛看去,竟是神農二字!
拓拔野驚愕之下,險些嗆了一口水,當下抱劍浮上水面。此時月將西沉,晨星稀疏,天色極黑,再過一陣,天便要亮了。
拓拔野在月下仔細端詳,那無鋒劍劍身果真有神農字樣,反轉過來,另一側劍身隱隱也有兩個字:空桑。
此劍原是二百餘年前,木族聖女空桑仙子的佩劍,也是木族七大神器之一。當年空桑仙子在東海邂逅神農,兩人一見鍾情。空桑仙子將無鋒劍送給神農,聊解相思。神農在無鋒劍上用金剛指刻下兩人名字,當作兩情不渝的見證。但是五族聖女必須爲處女之身,終身不嫁。空桑仙子爲此被木族長老會流放湯谷。而神農身爲神帝之尊,竟不能觸犯五族之約,解救心愛之人,只能目睹空桑仙子東渡湯谷,獨自在南際山頂喝得酩酊大醉。那日他心如死灰,將無鋒劍拋入龍潭之中。孰料此劍在潭底沉睡兩百年,竟在神農化羽之日,爲誤入龍潭的拓拔野所發掘。兩人緣分,實是命運使然。
拓拔野自然不只此劍來歷,但是瞧見神農二字,卻也猜得出此劍必與神農有極深淵源,心中驚奇喜樂,不可言喻。想到此劍主人,此刻怕已在山頂化爲堅巖,頓時又悲從心來。他爬到岸邊,雙手捧起無鋒劍,跪下又朝山頂扣了三個響頭,唏噓不已。
月以西沉,天色將亮。拓拔野決計趕快將怪獸救出,便去尋找龍馬,收服上路。他再次躍入水中,口中銜劍,雙手划動,很快便來到那怪獸身邊。那怪獸遠遠望見他口中的無鋒劍,便驚恐不已,向後倒退,一直退到水底崖壁。口中發出嗚嗚的悲鳴,全然沒有起初威風八面的姿態。
拓拔野心想:“此劍必是收降靈獸的利器,所以它才這麼害怕。”想到此處,他將無鋒劍握在左手,放至背後,慢慢走上前,伸手在那怪獸的脖頸上不斷撫摩。那怪獸起初十分懼怕,但也不敢躲閃,縮着頭任由拓拔野撫摩。過了盞茶工夫,怪獸見拓拔野滿臉微笑,只是不住的摩挲它的脖頸,並無惡意,驚懼之意稍減,開始放鬆下來。
拓拔野大樂,心想:原來這靈獸和普通動物也沒什麼區別。就象從前的阿黃,起初對我兇巴巴,老是吠個不停,但是親近一會兒,就跟我好了。
待到怪獸完全放鬆,拓拔野這一口氣也差不多憋到了盡頭,於是揮起無鋒劍,用盡周身氣力向鋼鏈上斬落。那怪獸見他揮劍,嘶聲狂吼,向左側奔去,恰好將鋼鏈繃得筆直。亮光一閃,拓拔野在水中聽見“澎”的一聲悶響,手心發麻,虎口震裂,無鋒劍從手中震飛。劍鋒與鋼鏈的撞擊之力在水中掀起一陣衝擊波,將拓拔野向上推了老遠。
拓拔野浮出水面,稍一換氣,又一個扎子潛入潭底。潭底那隻怪獸已經不見蹤影,鋼鏈已經被斬斷,拖委在地。但是無鋒劍竟也斷成兩截,劍鋒那一半直沒入岩石中,另一半則橫亙在潭底。拓拔野拾起無鋒劍,心中悵惘,想不到此劍掘出不過片刻,竟成了斷劍,心中頗爲歉疚。他將斷劍銜在口中,向上游去。
拓拔野上了岸,方始覺得周身疼痛痠軟,疲憊不堪。他將斷劍插在一旁,重重跌坐在草地上。這一日所遇事情匪夷所思,奇事一樁樁接踵而來。他活了十餘年,流浪已久,但所有經歷相加,也不如今日這般大喜大悲,驚心動魄。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突然聽見一聲怪異的嘶吼,扭頭望去,龍潭底的那隻白色怪獸從左側叢林電竄而出,疾風般向他撲來!
拓拔野大吃一驚,正要伸手去拔無鋒斷劍,已被怪獸撲倒在地!
那怪獸兩前蹄夾住拓拔野兩肋,讓他絲毫動彈不得,歪斜着脖頸,低着頭瞧他,怪獸雙眼如火球滴溜溜轉個不停,張着嘴,齜着牙,楞乎乎瞪了他半晌,略有所思。拓拔野苦笑,心想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怪獸突然仰天長嘯,似乎頗爲歡快;猛地垂下頭來,張開大嘴,朝拓拔野頭上壓了下去。拓拔野閉上雙眼,自認倒黴,想起神農重託,更是後悔不已。
拓拔野忽覺一條溼漉漉的東西在自己臉上、額上摩挲不已,一股股熱氣直噴到自己眼臉上來。拓拔野睜開雙眼,看見原來竟是那怪物的舌頭在自己臉上亂舔,心中驚詫不已。心道:“莫非這怪物還有潔癖,要先將食物洗靜?”
但那怪物舔了他半天,仍未有咬他的跡象,只是一味的吐舌舐舔,口鼻中發出哼哼卿卿的響聲,竟似毫無惡意。怪物呵出的熱氣弄得他瘙癢難當,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那怪物將脖頸朝後一縮,歪着頭瞧他,咧嘴發出哈哈之聲,彷彿在學他一般。
拓拔野又驚又喜,試着探出手,在它脖頸、頭部摩挲。那怪物並不退縮,眯了眼任由他撫摸,倒象溫良馴服的小狗。怪獸側過頭,伸出舌頭舐他手,極是親熱。
拓拔野大喜,想來這怪獸也知情知義,感恩圖報。拓拔野摟住怪物的脖頸,冷冰冰的魚鱗貼在皮膚上甚是舒服。那怪物甚是歡喜,不住的搖頭擺尾,口中發出哈哈笑聲。拓拔野忍俊不禁,拍拍它的頭道:“你倒學得挺快,下次教你說話。”自覺荒唐,哈哈大笑。一人一獸相對哈哈。
拓拔野一日未眠,疲憊已極,再兼死裡逃生,歡喜不盡,一顆心逐漸放下,睏意迅速翻涌上來。過不多時,便抱着怪獸沉沉睡去。
待到醒來之時,已是翌日正午。陽光燦爛的照耀着,藍天白雲,山崖環繞,龍湫瀑布如濛濛細雨,漫天灑落。如此向上仰視,彷彿在俯瞰一口深井。有一剎那,拓拔野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揉着眼睛,從草地上爬了起來,龍潭碧波泠光,周側奇花異草。身旁一隻滿身魚鱗的白色獨角鹿正瞪着火紅的雙眼看他,見他醒轉,歡鳴不已。
見着這過目難忘的怪獸,拓拔野這纔將昨日之事一一想起。看看烈日懸空,想起神農重託,拓拔野大叫一聲“糟糕”,跳將起來,摸摸懷中書物,所幸都在。羊皮書上的字不知是用什麼顏料所寫,在水中浸泡許久,竟然沒有一字洇開。羊皮囊中的十五顆神農丹也一顆未失,神木令倒是更加堅硬,敲起來有金屬之聲。
拓拔野翻開《大荒經》,按圖索驥,查到南際山,在地圖附近仔細搜尋,果然看到在南際山西南方向標有玉屏山三字。蜃樓城則在南際山東北方臨海之處。想起神農所說,此處離玉屏山兩百餘里,離蜃樓城兩千餘里。倘若尋訪不到青帝,從南復折而向北,路程相加,少說也有兩千五百里,要在七日內趕到,可真是難於上青天。不知神農所說的龍馬又在何處呢?
拓拔野四下眺望,龍潭中的碧水漫過岸邊巨石堆,在凹窪處匯聚爲溪流,蜿蜒西南,一直流過西南的山谷。溪水所經之處,水草猶爲豐茂,以拓拔野流浪素久獲得的經驗,這溪流附近必是動物出沒,飲水棲息之地。哪知他引頸眺望了許久,也不見一隻動物出現。
拓拔野暗暗納悶,難道此處竟是死谷?那麼昨夜的那隻飛牛怪物又逃到哪裡去了?
拓拔野和獨角鹿沿着溪流向西南走去,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終於看見遠遠的有幾隻龍頭馬身的怪獸在溪邊垂頸飲水。拓拔野大喜過望,心想這必定是神農所說的龍馬了!只要收服一隻,便可日行千里,七日內完成重託,自是不在話下。
拓拔野正待發足奔去,獨角鹿卻已嘶吼一聲,向龍馬飛馳去,速度之快,竟似身邊突然捲過狂風,劈過閃電。拓拔野大爲意外,豈料奇怪的事還在後頭。那幾匹龍馬聽見獨角鹿的獨特嘶吼,登時擡頭四顧,瞧見獨角鹿衝來,竟嚇得四散奔逃,一隻年幼的龍馬驚慌失措,前蹄絆倒,全身癱軟,竟不能再爬起來。
獨角鹿剎那間便衝到小龍馬前,瞧也不瞧它一眼,徑直飛奔,不過片刻便追上兩匹駿健的龍馬,還未如何,那兩匹龍馬便奮蹄長嘶,驚懼不已。獨角鹿一聲怪吼,兩匹龍馬立即臥倒,低聲悲鳴。
拓拔野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原來這獨角鹿乃是水族靈獸白龍鹿,性烈難訓,極爲兇猛,並且奔跑如飛,遠勝龍馬。這隻白龍鹿數十年前在東海沿岸爲害甚衆,被一路經此地的奇人用十七混金索降伏,困在龍潭之中。幾十年來,白龍鹿在龍潭底,咬死許多靈獸,尤以龍馬爲衆。苟存的靈獸,除去少數兇頑之物,無不遠遠辟易,連龍潭也不敢靠近。
拓拔野雖不知究竟,卻也猜出這獨角鹿乃是大大的出奇。沒想到自己誤打誤撞,因同情之心救出的水底怪物,竟是如此了得。冥冥之中如有神助。
白龍鹿受困幾十年始得自由,心情極好,竟不咬噬龍馬,而是轉身朝着拓拔野昂首睥睨,頗有得意炫耀之態。拓拔野哈哈大笑,衝它吹了一聲口哨,白龍鹿立即飛奔回來。
拓拔野拍拍它的頭,與它親熱片刻,用無鋒斷劍在白龍鹿頸上殘餘的十七合金索上奮力削磨,反覆十餘次,鋼鏈方纔斷落。白龍鹿歡鳴不已,頭頸在拓拔野身上來回磨蹭,溼嗒嗒的舌頭又朝拓拔野臉上捲來。
拓拔野連忙躲閃,笑道:“口條已經吃夠啦。鹿兄,我想請你帶我去玉屏山,怎麼樣呀?”白龍鹿似是聽得懂他的話,連連點頭,又發出那哈哈之聲。
拓拔野大喜,用神農所教招式,翻身上了鹿背,叫道:“咱們走吧!”白龍鹿長嘶聲中,揚蹄飛奔,瞬息間便奔出十餘里。山谷中只聽見拓拔野連連驚叫“慢些,慢些!”,聲音越來越遠,終於聽不見了。
豔陽高照,鳥語花香,龍潭谷中又恢復了寧靜。
那隻飛牛怪不知從何處跑了出來,探頭探腦一陣,確定白龍鹿已經去遠,歡鳴聲中,重重躍入龍潭中,濺起老高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