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晨風吹舞,水晶簾叮噹飄卷,風鈴交錯。陽光斜斜照在亭內衆人身上,香菸嫋嫋,九根香柱只剩下不到一尺高。
衆人見拓拔野二人突然口出不遜之言,殺氣畢現,無不大驚。
耕父神微微一楞,不怒反笑道:“年輕人果然是血氣方剛。”又嘆息道:“原本打算與你們忘年結交,一起品酒聽歌賞美人,可惜可惜。”金剛筷在玉案上輕輕敲打,“篤篤”響聲中,九個大漢奮力揮椎,敲打清冷九鍾。驚濤駭浪似的九鍾真氣層層洶涌,瞬間將拓拔野二人包圍。
拓拔野突然心中一動:“是了!那九個大漢、三十六個舞女、四十九個樂手既是聾子,自然也聽不見曲樂聲,他們彼此能配合得完美無間,甚至隨時改變節奏,除了訓練有素之外,多半還有其他玄妙之處。”
凝神四顧,突然發覺鍾亭九面水晶簾、頂樑冰璃柱以及銀白色琉璃瓦上,都有一道藍色光芒與一道紅色光芒在不斷跳躍。曲樂韻律與舞女節奏與那紅色光芒完全契合,隨着紅光的跌宕變化而折轉改變。九個大漢擊打清冷九鐘的時機與節奏則與那道藍光完全吻合。
順着那紅光與藍光的折射方向望去,卻是耕父神輕敲玉案的那雙金剛筷!左手那支金剛筷上鑲了一顆幽藍的寶石,而右手那支金剛筷上則鑲了一顆豔紅的寶石。
拓拔野恍然大悟,無怪乎他們能這般默契配合,不斷變化,原來全由耕父神指揮掌控。當下心中大振,瞧見四周舞女髮髻上斜插的寶石簪釵,登時有了主意。哈哈大笑中,從兩個妖嬈舞女之間穿過,手如閃電,將她們發上簪子摘下,霎時青絲飛舞,如瀑布傾瀉。
拓拔野十指夾住六、七支寶石髮簪,在九鍾真氣中自如穿梭,雙手恣意揮舞,笑道:“蚩尤,還不動手?”
水晶簾、冰璃柱與琉璃瓦上登時光影閃動,紅光、綠光、藍光縱橫飛舞,眼花瞭亂。樂曲聲嘎然吞嚥,登時雜亂無章,說不出的剌耳難聽。三十六個舞女惶惑茫然地站立在亭中,驚慌四顧,赤裸的嬌軀顫動不己,極是害怕。那九個大漢也楞楞地手持青銅推,茫然相覷。
這華麗綺靡、天衣無縫的清冷天魔舞竟被拓拔野以幾支簪子瞬間擊破。
亭外衆人盡數楞住,姬遠玄大喜,霍然起身,大聲叫好。
蚩尤哈哈大笑,猛地縱身躍起,苗刀如狂雷驚電,朝着東面第一個清冷鐘的鐵鏈怒斬而去。
耕父神又驚又怒,想不到自己費盡心血編排的完美舞陣竟這般輕而易舉地被破解,猛然起身一腳將玉案踢飛,喝道:“狂妄小賊!竟敢如此放肆!”金髮蓬然,目皆欲裂,暴怒已極。“嗖嗖”聲響,手中那雙金剛筷如閃電般怒射蚩尤後背。
亭中衆舞女見他暴怒,無不嚇得花容失色,簌簌發抖。有幾個膽小的登時坐倒在地。亭外衆樂手更是指尖顫動,牙齒打顫,那樂曲聲忽高忽低,尖銳嘶啞交相混雜,比巫即、巫羅的金號還要難聽。
蚩尤狂笑道:“老賊,終於丟掉斯文面紗了嗎?”半空踏步旋轉,腳尖在清冷鐘上輕輕一點,回身一刀。青光爆舞,“當”地一聲,那雙金剛筷登時斷爲四截,“鏮啷”聲中撞破琉璃瓦,沖天飛去。
拓拔野見衆女面色雪白,珠淚縱橫,哀憐恐懼,心中又是憤怒又是同情。可知這些女子、樂手平素稍不留神,必遭其凌虐,是以纔會這般畏懼。這耕父神號稱好樂好美女,對待樂手與美女卻是如此暴虐兇殘。當下怒極反笑道:“你號稱‘三好長老’,卻連對音樂、美人的愛護疼惜也不會,沒地辱沒了世間音樂、美人!”彎腰將癱軟在地的一個少女抱起,拖着另外一個女子的手,將她們拉出九鍾亭。
姬遠玄與衆侍從紛紛入內,將那些怔怔呆立的舞女扶出亭外。
耕父神哈哈笑道:“狂妄小賊,老夫浸淫歌舞曲樂八十年,精通所有樂器,創造六十六種舞陣,你竟敢說老夫辱沒了歌舞音樂?”
拓拔野揚眉冷笑道:“樂者心聲。像你這樣自私卑劣的小人之心,縱使會所有樂器,所發之聲也與豬哼狗吠沒有絲毫差別。”
蚩尤大笑柑掌道:“正是!”亨外衆人間言面色慘白,紛紛朝後退卻,只有那杜九自斟自飲,渾然不覺。
耕父神抱着酒罈,昂然闊步走來,到西北角落,從那微微顫抖的大漢手*青銅椎一把抓過,飛起一腳將那大漢踢落六丈外的山崖,嘿然道:“這些廢物!”
那大漢在空中嘶聲慘叫,狀極悽烈。其餘大漢駭得紛紛狂奔而走。
衆人驚怒交集,蚩尤吹聲口哨,七隻太陽烏登時展翅盤旋,朝崖下猛衝而去。片刻之後,太陽烏歡聲鳴啼,馱着驚魂未定的大漢飛回清冷峰頂。那大漢被放在亭外草地上,全身簌簌發抖,半晌也爬不起來。
朝陽暖暖地照在九鍾亭中,淡藍色的水晶石板泛着森冷的光澤。涼風拂面,水晶簾的倒影在石板上搖曳晃動,鐘聲清寒曠遠。
耕父神嘆息道:“這麼美好的早晨,就被你們這兩個不知情趣的狂妄小賊破壞了。”抱起酒罈猛灌幾口,將那酒罈隨地一仍,喝道:“小賊,今日讓你們聽聽真正的清冷天魔樂!”
“當!”地一聲清鳴、嗡嗡不絕,九面水晶簾陡然迸散,朝外飛濺。拓拔野與蚩尤只覺一股森寒清冽的真氣宛如激旋快刀呼呼閃電斬到,蚩尤大喝一聲,苗刀當空怒劈,“咚”地一聲長鳴,那道真氣倒卷而起。
這一瞬間,耕父神已經閃電竄至第二個清冷鍾前,猛然擊椎。又是一聲鏗然長鳴,第二道銳利真氣飛斫而至。他身影飛閃,在九鍾之間鬼魅穿梭,鐘聲激盪,竟宛如同時響起。道道真氣縱橫交錯,氣勢洶洶,比之先前那九個大漢推擊發出的真氣不知強了多少倍!
鐘聲錯落有致,跌宕迴旋,忽然密如狂風暴雨,忽然疏如曉風殘月。
拓拔野當日在東海龍宮與哥瀾椎、班照的海王編鐘、龍神鼓對決之時,那兩人雖然勇力蓋世,但並不善於音律,乃是藉助兩大神器的驚天威力,方纔將拓拔野一度逼得險象環生。但今日在這清冷峰九鍾亭中,耕父神不僅真氣雄渾,更精擅音律,這土族神器被他椎將起來,不僅氣勢驚人,更有極爲強烈的節奏與韻律,使得拓拔野與蚩尤一時心亂神迷,被他節奏所控。
亭外衆人只覺氣浪飛卷,森寒撲面,彷佛無數冰柱旋轉飛舞,四下亂撞。周圍樹木傾搖擺舞,樹幹與枝葉上剎那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衆人大駭,紛紛退卻。真氣稍弱者還未來得及起身,便被逸散出的九鍾真氣撞得口噴鮮血,飛到數丈開外,全身冰霜,簌簌發抖。
只有姬遠玄十餘人將那紫鱗木箱與烈煙石團團園住,盤腿而坐,堅如磐石。鈞天劍插在姬遠玄身旁地上,一大團淡黃色光圈將他們盡數罩住。白色的九鍾真氣撞到那黃色光圈上,登時結爲冰霜,又化爲清水,緩緩流下。
那鐘聲層層迴旋,節節攀高,宛如海嘯狂潮,一浪高於一浪;嗡然迴音滔滔不絕,震得衆人腦中麻痹。鐘聲越來越快,越來越急促,如冰山傾崩、風雲狂舞,無數道白色真氣在九鍾亭內外繚繞急舞,團團盤旋,宛如春蠶吐絲結繭。剎那之間,九鍾亭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每一次鐘聲激盪,就有無數的白氣從中騰散繚繞。
山風呼嘯,鐘聲在羣山間迴盪,聽在衆人的耳中,竟是徹骨的清寒。夏日清晨的陽光在這萬仞高山之巔,竟感覺不到些許暖意。太陽烏在九鍾亭頂嗷嗷啼鳴,環繞飛翔,只有當它們的翅膀掃過頭頂,衆人才感覺到瞬息的溫暖。
姬遠玄凝神聚意,藉着鈞天劍與煉神鼎的盡力形成強大的真氣罩,默坐其內,想要穿透那重重濃霧似的九鍾真氣,觀察亭內情形,但看見的,只是閃爍不定的隱約人影。耳中聽到拓拔野與蚩尤哈哈大笑聲,以及接連不斷的真氣對撞形成的爆炸聲。心中暗暗有些焦急,不知他們能否在那剩餘的香柱燒完之前,將清冷九鍾一一解下。
忽聽拓拔野哈哈笑道;“老匹夫,這便是你的‘清冷天魔樂’麼?蚩尤,讓他聽聽你的‘燒烤魷魚曲’!”
蚩尤大笑聲中,忽然“哐啷!”脆響,彷佛驚雷崩爆,在山中嗡嗡迴響。亭外幾個漢子原已喝得頭昏腦脹,被這麼一震,登時一頭撞倒在地,口中猶自傻笑道:“好酒好酒!”
拓拔野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
蚩尤笑道:“又聽我用苗刀在這清冷鐘上拉絃琴。”話音未落,衆人只聽得“吱嘎!!”一聲悠長不絕的尖銳噪音,刺耳激烈,說不出的難聽。
兩人談笑風生,各種奇怪尖銳的噪音忽東忽西,層出不窮。想來是蚩尤在九鍾亭內四處奔竄,以苗刀在清冷九鐘上發出諸種怪聲。
衆人大爲詫異,不知這兩個少年此欲何爲?姬遠玄突然擊掌笑道:“妙極!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心道:“適才耕父神以天魔舞擾亂拓拔野與蚩尤的節奏,現下他們也以這噪音擾亂耕父神的節奏,使得他無法靜心敲奏。”但不知兩人何以能在九鍾亭內,那狂風暴兩似的清冷真氣之中自由穿梭,敲擊九鍾?
耕父神怒極,大吼道:“小賊!竟敢幹擾我這完美無缺的天魔九鐘樂!”突地鐘聲轟然齊鳴,震耳欲聾,急促狂暴,如山石迸裂,怒水決堤。九鍾亭外森森白氣陡然膨脹,冷風逸舞,絲絲作響;衆人寒噤連連,紛紛朝後退去。周圍樹木銀裝素裒,一陣山風吹來,冰屑紛揚灑落。
卻聽拓拔野長笑道:“老匹夫,我讓你聽聽什麼纔是真正的音樂。”笛聲悠然響起,清雅歡悅,彷佛初春寒梅枝頭綻放,冰河解凍春水潺潺;在那急風暴雨的鐘聲中,清亮婉轉,猶爲悅耳,衆人頓覺精神一振。
亭外耕父神衆清客中,多爲好酒好樂之人,聽到這笛聲無不心曠神怡,忍不住想要大聲喝彩。
忽聽鏗然鐘鳴,如夜半滾滾春雷;笛聲急促歡愉,宛如春風吹窗,細雨綿綿,繼而漸轉清越高揚,跳躍跌宕,猶如春暖花開,鳥鳴蝶舞。
那排山倒海、冷意森森的鐘聲,在衆人耳中逐漸淡了下去。倒是那偶爾響起的尖銳嘶啞的刀鋒磨鍾之聲,頗爲刺耳。笛聲溫暖歡悅,如竹林日影,山谷春色,又如萬里平川,繁花碧野。或低婉纏綿,或高昂開闊,但都是愉悅跳脫,讓人寒意盡消,如沐春風。
清冷九鐘的森寒鐘聲越來越淡,越來越輕,慚漸也轉爲悠遠空曠、浩蕩連綿。彷佛早春草原,呼嘯捲過的風聲,雖然微帶寒冷,但卻帶來了春的消息。
九鍾亭外那盤旋繚繞的白色真氣漸漸消散,四周樹木花草也逐漸停止奇異的擺動,冰霜逐漸消融,順着葉梢、樹幹絲絲滑落。綠葉紅花沾着微微滾動的霜露,在陽光下更顯嬌豔。
姬遠玄心中大喜,看來耕父神已經被拓拔野的笛聲節奏所控,不知不覺之中清冷九鍾所發出的聲音也變得陽春白雪。正自歡喜,卻聽九鍾亭中傳出耕父神狂怒的吼聲:“小賊敢爾!”突然九鍾齊鳴,重新發出那狂暴森冷的洪聲巨響。
拓拔野長笑道:“既然你不知悔改,那便讓你聽聽純淨完美的音樂吧!”又聽得蚩尤縱聲大笑,繼而“哐啷”巨響,彷佛清冷峰瞬間爆炸開來一般。衆人但是耳中嗡然,眼前一黑,登時朝後摔倒。
“哐哐”巨響連綿不絕,九鍾亭內傳出耕父神撕裂人心的慘叫,繼而“砰”地一聲,鍾亭琉璃瓦崩射飛散,一條人影沖天飛去。
“當——當——”聲響,似乎有什麼千鈞之物重重摔在地上。笛聲嫋嫋,終於細不可聞。
陽光耀眼,綠樹如浪。九鍾亭外白霧似的真氣逐漸消散。羣山之間依舊響徹着空暄清冷的鐘聲,悠遠而又漫長。
衆人從地上爬起來,驚疑不定地朝裡望去,只見清冷九鍾全部落在地上,將淡藍色的水晶石板砸得粉碎。拓拔野與蚩尤坐在兩個清冷鐘上,身上寥寥落落幾處傷痕,鮮血滴落在地。亭角的九根香柱猶未燒盡,香菸嫋嫋。
姬遠玄大喜,跳將起來,大步走入,笑道:“好一曲陽春笛!”
拓拔野與蚩尤跳下鍾來,哈哈大笑。拓拔野笑道:“那老匹夫被蚩尤用清冷鍾震聲了雙耳,不知道逃到哪個深山老林裡感受純淨完美的音樂去了。”姬遠玄想到此人乃是土族鎮守清冷九鐘的真人,但咎由自取,落得如此下場,也不禁有些黯然。
耕父神衆清客樹倒猢猻散,紛紛下山。杜九嘆息道:“不知明日還能喝到這般的瓊漿玉露嗎?”對着蚩尤微微一笑,背起大葫蘆,牽着那狸雉獸低歌淺唱,緩步下山,狀甚潦倒孤單。
清冷峰頂頃刻之間冷冷清清,拓拔野見那三十六個美女披着輕紗在陽光中簌簌顫抖,茫然四顧,神色又是恐慌又是淒涼:心中大爲難過:心道:“我趕走了耕父神,對她們究竟是好還是壞呢?”想要詢問她們家住何處,卻想起她們根本無法聽見,心中更爲難受。
姬遠玄瞧出他的心思,嘆息道:“拓拔兄放心,眼下姬某雖然流亡天下,無法照料這些女子。但在距此八百里的光山,卻有我的忘年交;我可以將這些女子暫時託付他照顧。”
拓拔野大喜,笑道:“如此甚好!”
蚩尤將九鐘上寒霜刮下,放在靈山十巫裝盛“天下舞霜丹”的玉匣裡,吐了口氣道:“現下只差那苦淚魚膽了。”
姬遠玄輕拍清冷鍾,目中露出猶豫不定的神色。嘆息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個高二寸,直徑一寸的青銅小鼎,放在地上。拓拔野心想:“難道這便是那神器煉神鼎嗎?”
姬遠玄默唸法訣,雙手環繞着煉神鼎緩緩轉動,兩道黃色的真氣從他掌心發出,螺旋環舞,將那煉神鼎慢慢帶動。過了片刻,煉神鼎中發出一道渦漩黃光,筆直地照在一個清冷鐘上。那清冷鍾迅速晃動,突然一震,被那黃光吸起,越來越小,旋轉着納入那煉神鼎中。
姬遠玄將煉神鼎收入懷中,親自扛起那紫鱗木箱,轉身對一個少年侍從道:“石三郎,將這剩下的八鍾重新掛起來吧!”石三郎恭聲領命,帶着衆侍從入亭掛鐘。
拓拔野、蚩尤則抱起烈煙石,與姬遠玄一道向清冷淵而去。太陽烏歡聲啼鳴,在地上大步奔踏,兩翼開路。
清冷淵被豐山羣峰環繞包圍,在千仞崖底。四人騎乘太陽烏飛翔於羣山之間,向下眺望。依稀看見水波搖盪,森冷白氣騰騰彌散,寒意徹骨。
拓拔野翻開《大荒經》,讀道:“清冷之淵,水深三百丈,淒寒刻骨而不冰凍。下有苦淚魚,味美,膽汁極苦,可入藥。有清神固魂之效。”
蚩尤嘿然道:“三百丈?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不知那水下面還有些什麼東西?罷了罷了,管它龍潭虎穴,我先去也!”將烈煙石拋到拓拔野懷中,騎着太陽烏朝下閃電俯衝,瞬間沒入森冷白霧之中。突聽“撲通”一聲,水花激濺,只剩下太陽烏鳴啼不己,在白霧之中盤旋繞舞。
拓拔野笑道:“這廝好生心急。”與姬遠玄一道駕御太陽烏朝下俯衝。峭壁忽閃,寒風勁舞。冷霧撲面,白氣聚散。彷佛剎那問從盛夏進入冬天。突然瞧見一大片深綠色水面搖曳波盪,撞入眼簾。以拓拔野真氣之強,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兩人身上、眉毛都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太陽烏鳴啼撲翼,在清冷淵水面盤旋。水潭直徑將近三、四里,霧氣蒸騰。四面峭壁堅陡,滑不留手。太陽烏的叫聲在四壁迴盪。瀑布飛瀉,在兩百丈外的巖壁前隔起漫漫水簾。仰頭上望,白露繚繞,青天一角,彷佛坐井觀天。
忽然水浪衝天,一道人影高高躍起,跳到太陽烏背上,哈哈大笑,叫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快走!”正是蚩尤。
話音未落,清冷淵水面突然爆炸,無數條銀白色的觸角飛彈曲伸,朝拓拔野四人抓來。迅疾如閃電,剎那間將拓拔野、姬遠玄攔腰纏住。拓拔野、姬遠玄嚇了一跳,閃電拔劍,將那觸角斬斷。
鮮血噴射,那斷觸角稍稍後縮,突然水花噴舞,又有更多的觸角暴彈而出。拓拔野三人哈哈長笑,駕御太陽烏沖天飛起。轉頭望去,蒼茫白霧之中,碧浪奔騰,銀色觸角條條張舞,彷佛深秋怒放的白菊。
蚩尤縱聲長嘯,回頭笑道:“原來這清冷淵底,還藏了和你我一樣的烏賊魷魚。”
拓拔野哈哈大笑,笑聲中四人七鳥已經衝出了羣山頂顛,在藍天下盤旋。陽光刺眼,白雲悠悠,心情似乎好久沒有這般放鬆。
中午時分,衆人將九鍾亭收拾乾淨,在崖邊搭架燒烤。蚩尤、拓拔野將烈煙石橫放在九鍾亭內,開始喂藥。
拓拔野將“清冷九鍾霜”與苦淚膽魚研磨後,按照靈山十巫所囑咐的比例加入那“天下舞霜丹”中,然後以真氣化成半溶藥漿,送入烈煙石口中;剛一入喉,她滾燙的肌膚立時變得涼爽起來,體內烈火也瞬息冷卻。拓拔野、蚩尤大喜,當下將真氣疏導入她體內,將她體內散亂的真氣重新導入經脈,循序旋轉。如此片刻,她體內那狂亂逸散的情火與三昧紫火逐漸化散,流轉爲真氣,在全身經絡暫時隱伏下來。
再過了片刻,烈煙石嚶嚀一聲,徐徐張開了眼睛。碧眼有如幽潭,滿是困惑迷亂的神色,低聲道:“我……我這是在哪兒?”
蚩尤喜道:“他奶奶……你可算是醒了!這是豐山清冷峰。”
瞧見蚩尤驚喜交集的笑臉,烈煙石微蹙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來,心中“咯登”一響,泛起歡喜甜蜜之意,忖道:“原來……原來他這麼關心我。”念頭剛起,突然“啊”地一聲,身體內彷佛有十七、八處火焰同時熊熊燃起,疼痛欲死。
拓拔野與蚩尤齊齊大驚,連忙四掌齊拍,真氣滔滔輸入,將那體內烈火鎮壓下去。
當下蚩尤將那日發生之事一一道來。他不善表述,說起來難免有些磕磕絆絆,但烈煙石卻渾不在意,碧眼凝望,脣邊微帶淡淡笑意。蚩尤原本說得便有些尷尬,見她似笑非笑地凝視自己,更加覺得不好意思,心中納悶:“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她笑什麼?難道我說錯什麼了嗎?”
烈煙石那日被南陽仙子元神附體,雖然起初元神崩散,但過了會兒就重新聚結凝合,對後來所發生的事情,其實卻是記得分明。南陽仙子說的每一句話她也記得一清二楚。想到當日被附體之後,依偎在蚩尤的懷中,間着他身上的氣息,撫摩他的身體,心中登時酸甜交加,又是害羞又是歡喜。體內情火登時又燃燒起來,喉嚨乾渴,心跳如狂,癡癡地望着蚩尤,嘴角微笑,心中卻在想着當日的旖旎情景。
拓拔野在一旁瞧得分明,他不似蚩尤對男女之情極爲鈍感,看見這般光景,心中一動,驚忖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這木面美人喜歡上魷魚了嗎?”心中大覺不可思議,但是又暗暗爲蚩尤歡喜。他這兄弟對纖纖的情意,自己何嘗不知?但纖纖那刁蠻倔強的性子,想要轉變喜歡蚩尤,卻是絕無可能。倘若這八郡主能讓蚩尤嚐到兩情相悅的滋味,也未必不是好事!想到此處,嘴角不禁露出微笑,當下乘着兩人不注意,起身走開,逕自到九鍾亭外與姬遠玄衆人一起燒烤那苦淚魚與那巨大魷魚怪的觸角。
蚩尤好不容易將這幾日發生之事講完了,吁了口氣道:“所以你從現在起,每天都必須運氣調息,將體內情火與三昧紫火化入經脈;還必須集調念力,將南陽仙子附在你體內的元神化爲自己的元神。是了!關於化轉吸納元神,我有一點經驗,可以教你。”
自與烈煙石在宣山帝女桑烈焰中共患難之後,他對這火族八郡主的印象稍有轉變,同時又有愧疚之意。若不是當日從帝女桑內衝出時未加留神,她也不會被南陽仙子元神附着,更不會被那麼多情火與三昧紫火擊中。因此見她醒轉,快慰之餘,想盡力幫她儘快痊癒。
但他的關懷與愧疚,到了烈煙石的眼中心裡,卻變了另外一番滋味。她心甜如蜜,淡淡微笑。陽光燦爛,太陽烏在亭外歡啼不已。山頂午風吹來,風鈴叮噹,簾影搖曳,她似乎也要隨之飄起。
鐘聲迴盪,一聲聲撥弄着她的心絃。體內的情火越燒越烈,疼痛己極。但她的心中,卻是無限的歡喜。
衆人圍坐在九鍾亭外吃着魷魚串與苦淚魚,紛紛對拓拔野的手藝護不絕口。當是時,忽然聽見山谷中傳來奇怪而恐怖的叫聲,彷佛山猴被獅虎吞噬時發出的悽慘吶喊。那叫聲在谷中迴盪,撞到清冷九鍾,登時發出嗡嗡不絕的恐怖聲響。
姬遠玄侍從中的幾個黃衣少女臉色突變,面面相覷;衆人紛紛起身,四下探望。太陽烏驀地嗷嗷亂叫,展翅飛起,高低交錯,朝着斜對面山峰飛去。
衆人望去,只見那峭壁之上,有一株橫空曲松,突兀斜伸。樹枝上坐了兩隻似猿非猿的怪物,周身黃毛,雙眼血紅,嘴如紅色鳥喙,朝着他們齜牙大吼。那恐怖而悽烈的叫聲便是由它們發出的。
蚩尤奇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這是什麼怪物?”
姬遠玄面色凝重,搖頭嘆息道;“果然是亂世多凶兆。這怪獸叫做‘雍和’,乃是凶兆異獸,倘若出現,則代表此地必將發生極爲恐怖兇殘的事情。”
拓拔野點頭道:“我們這一路行來,途中不斷遇見凶兆異獸,看來現在的大荒,只怕是不會太平了。”
蚩尤冷冷道:“四年前,我爹在東海擊殺‘藍翼海龍獸’時,大荒四處便在傳言天下大亂。嘿嘿,以我瞧來,這些兇獸出現不出現,有什麼龜蛋關係?不過是正好給那些蓄謀作惡的人找了一個藉口而已。”
姬遠玄嘆道:“不錯!水伯天吳當年便是以此爲藉口,悍然圍攻蜃樓城。當時其餘四族不願爲了特立獨行的蜃樓城與水妖翻臉,又豈能知道,水妖便是在那時開始,部署了今日天下大亂的格局?燭龍老謀深算,厲害之極。”
拓拔野點頭道:“水妖佔領蜃樓城,做爲打入東海的楔子。這四年間,逼令東海大半番國臣服,氣勢極盛,想要外王內聖,威服天下,在五帝會盟中佔得上風。水妖佔據了這些海島,還可以對木族形成犄角合圍之勢。一旦發生衝突,幾面夾擊,輕而易舉!”
姬遠玄嘿然道:“但是這些年水妖處心積慮做的最爲卑劣兇險的事,卻不是這些。”
倘若幾個月前,拓拔野聽到這句話,可能還有些雲裡霧中,但這數月來縱橫大荒,耳聞目睹幾起陰謀,已是深有體驗,道:“不錯,倘若是明刀明槍地和其他四族生搶,水妖未必就能佔得上風;因此水妖便處心積慮地分化瓦解其他四族,在各族族內製造矛盾,證各族動亂紛爭,它在一旁養精蓄銳,大佔便宜。”
姬遠玄負手踱步道:“眼下木族大亂,雷神被水妖和木妖……”看了烈煙石一眼,見她側頭凝望着蚩尤,渾不在意,便道:“……以及火族中某些奸人聯手扳倒。即使勾芒能如願以償地當上青帝,這幾年之內他也要忙着收拾爛攤子,防止雷神舊部和其他勢力反抗。木族可謂元氣大傷,無力與水妖爭雄。”
拓拔野道:“而火族琉璃聖火盃失竊損壞,赤帝受因,火神被囚,大長老烈碧光晨即便陰謀得逞,在五帝會盟前當上赤帝,得到最大好處的依舊是水妖。少了赤帝與火神,火族想要與水妖爭神帝、爭天下,實在是太難了!”
烈煙石似乎此時才聽到,淡淡道:“那也未必。烈碧光晨心機深沉,決計不肯依附水妖之下。倘若他當了赤帝,自然也有與水妖爭奪天下的打算。以他的本領,加上戰神刑天,水妖想要討得好去,也不容易。”
她雖然明知烈碧光晨奸惡,但畢竟是自己六叔。況又她素來維護火族尊嚴,聽到拓拔野此語,忍不住擡槓駁斥。
蚩尤揚眉道:“是嗎?水妖四大水神、十大水仙,高手之多是火族的四倍有餘。倘若火族少了赤帝和火神,嘿嘿……”
烈煙石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說話。蚩尤只道她會反駁,豈料她淡然一笑便沒了下文,倒覺得有些詫異。拓拔野暗覺有趣,咳嗽一聲,道:“即便我們能及時將聖盃粘合,將赤帝從琉璃金光塔中釋放出來,火族也少不了一場內戰。縱然赤帝獲勝,火族也是元氣大傷。所以無論火族事態最終怎樣,得益最多的,依舊是水妖。”
姬遠玄苦笑道:“木族、火族遭了暗算,接下來自然就是我土族了。水妖勾結白長老、蠱惑家兄、殺害父王、挑起內亂,姬某雖然孤身流亡,但說心底話,土族中支援我的長老與將軍也爲數不少;倘若姬某當真要與家兄同室操戈,只需振臂一呼,自然會有呼應的大軍。但是這樣一來,就如拓拔兄所言,無論哪方獲勝,都是水妖樂於見到的結果。”
蚩尤揚眉道:“既然如此,那你有什麼打算呢?”
姬遠玄沉吟不決,嘆道:“我也一直在猶豫,倘若再不有所動作,白長老與家兄必定會將支援我的人全部以亂黨論處,或者用其他罪名禁錮,那時我孤立無援,也只能束手就擒了。冀望於奪取七彩土,救活父王,終究是大過冒險。但是,要我召集同志,與家兄對決,我卻怎麼也下不了決心……嘿嘿,總是希望他能霍然覺悟,一起把臂握手,對付水妖奸謀。”
拓拔野心道:“手足相殘,卻是於心不忍,難怪他會這般猶豫不定。不過倘若再不決定,只伯全族都要遭殃了。”正思慮問,卻聽烈煙石淡淡道:“手足相殘確是極爲痛苦;但若再不下決斷,只怕土族百姓就會遭受更大的痛苦了。”拓拔野吃了一驚,微笑不語。
姬遠玄目光炯炯地盯着烈煙石道:“那麼八郡主呢?烈長老是郡主六叔……”烈煙石不等他說完,便淡然道:“倘若有機會,我會親手殺了他。”
衆人見她語氣堅決,面容平淡,都微微吃驚。蚩尤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這惡女心狠手辣!不過換了是我,一樣是絕不手軟。”突然想起宋奕之來。這宋六叔自小便極爲疼他,當他是親生兒子一般,在他心中,宋奕之也是除了父親之外最親的親人,但想不到將蜃樓城出賣給水妖的,偏生是他。那日自己親眼目睹此情此景時,心中憤怒痛苦直欲發狂,想到此處,怒火如沸,周身骨骼暴響,青筋爆然。
姬遠玄猛地一拍身邊巨石,脫口道:“說得好!”眼中瞬間閃過凌厲無匹的神色。突然心中一動,笑道:“拓拔兄,昨夜在噩山上,你我三人擊掌爲誓,一起挫敗水妖陰謀,合力取到七彩士。今日在這清冷峰上,又多了一位盟友……”
蚩尤與拓拔野“啊”了一聲,齊齊將目光凝集在烈煙石身上。
姬遠玄正容道:“八郡主,眼下大荒動亂頻仍,全由水妖一手謀劃,卑劣險惡可謂人神共憤。拓拔兄與蚩尤兄弟矢志打敗水妖,重建自由之城。姬某也立志挫敗水妖,保護土族太平無事。我們都是同仇敵愾,何不攜手同盟,一起打敗水妖,還復大荒和平世界?”
烈煙石淡淡笑道:“原來你們以爲,憑藉我們幾人之力便可以打敗水妖嗎?”言語中含着淡淡的嘲諷之意。
蚩尤最看不得她這冷漠孤傲之態,揚眉傲然道:“不錯!拓拔是龍神太子,背後有龍族鼎立相助,又有湯谷羣雄做爲生力軍,在東海上已足以與水妖抗衡。姬兄倘若能平定亂黨,就可以凝集土族力量,與水妖對抗。如果加上火族,三大力量融合,自然就可以打敗水妖!”
烈煙石見他滿臉桀騖自負的神情,心中早己一片迷亂,他說的什麼反倒沒有聽得清楚。溫柔地望着他,微笑不語。
拓拔野微笑不已,心道:“原來她當真喜歡上魷魚了。只是魷魚也是個榆木疙瘩,不知道會不會喜歡她?”
姬遠玄見她有所鬆動,微笑道:“八郡主,水妖力量強大,要是其餘四族單獨與它對抗,絕無勝算,只有團結一致,才能將其擊潰。令兄烈候爺,姬某曾有幸結交,一見如故。姬某知道他對水妖所爲也深爲不平,既是同仇敵愾,自當連理同枝……”
烈煙石淡淡一笑,深深地望着蚩尤,突然道:“好!”乾脆俐落,再無二話。
姬遠玄大喜,笑道:“妙極!那麼我們就在這豐山清冷峰盟誓,土族、火族與龍族,團結一致,肝膽相照,一齊打敗水妖,還復大荒和平!”
拓拔野與蚩尤也極爲歡喜,終於有了同道盟友,從此不再孤獨前行。
當下四人在清冷峰上焚香立誓,擊掌爲盟。當蚩尤的手掌覆蓋到烈煙石手背時,宛如一道電流竄過她全身。剎那間她又想起那萬丈雲層上的握手,心中甜蜜悸動,蒼白的臉上泛起嬌豔的嫣紅。
姬遠玄哈哈笑道:“妙極!數日以來,就以今日最爲歡喜。”目光閃動,朗聲道:“走吧!我們去朝歌山取出七彩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