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二章拜訪
雞西兒巷盡處的小院子,在熙寧六年末的巨大掃黑風暴中,竟然如同暴風眼一般,安靜清寧。
蘇油和石薇來到門口,敲響了院門。
朱虔婆把門打開,語氣裡透着熟絡:“官人你又來了?”
蘇油感覺寒毛都立起來了:“爲什麼要說又?!我就上次查案子來過一次,還是那麼多人一起的……”
朱虔婆說道:“反正就沒見過這麼和氣的官人,快進來快進來。這位是……”
蘇油說道:“這是我新婦,我們有事找金姐兒。”
金姐兒已經站在門口:“婆婆,請官人進屋說話吧。”
蘇油領着石薇進到屋裡,看着几案後的屏風:“瓜瓞連綿,畫得真不錯。”
金姐兒低頭苦笑,準備給蘇油倒茶:“奴家的一點虛妄念頭,早已化作飛灰了。”
蘇油制止了她:“不用客氣,你的茶,我也不敢喝。”
金姐兒乖乖停手,低頭不語。
蘇油坐了下來,認真看了金姐兒一陣:“爲什麼?”
金姐兒說道:“因爲,我想活得像個人。”
蘇油笑了:“如今坊市可都是在傳言,高麗豪商和宋人頑滑少年,爲了一名高麗美姬,鬥殺出了人命,雞西兒巷金巧兒的身價陡增,爲何卻閉門謝客了?”
金姐兒低頭:“只等探花到來。”
蘇油心虛地看了石薇一眼,見石薇饒有興趣的看着金姐兒,沒有一點懷疑的意思:“呃……不準說這種模棱兩可的話。就老實講講你的故事。”
金姐兒說道:“奴家本是高麗上族,父輩以儒術侍奉大王,奈何高麗國勢弱小,千里長城也擋不住人家欺凌,被迫絕了與大宋的供奉,成爲了遼國的僕從。”
“父親死諫在金殿之上,奴家合族配與遼人爲奴隸,就是爲了平息他們的怒火。”
“直到大宋蘇學士訪遼……”
“等下,”蘇頌制止道:“蘇學士?蘇頌蘇學士?”
金姐兒點頭:“嗯,他有個幕從叫樑振福,因堪輿有功,遼人將奴家賜給了他。”
“他年紀很大了,不過對奴家尚算憐惜,奴家能脫離火海,對他也是感激萬分。”
“等到來到大宋,一切都變了,昔日暖心小意的郎君,變成冷漠無情的路人,原來他那個家,竟是比蛇蠍窟更苦的火坑。”
“他死後,大娘便將我趕了出來,得蒙李通搭救,將我安置到了這裡。”
“奴家在大宋,就是無根草木,只得相從。”
“然而很快,他就要我陪侍宋朝的官員,還讓我陪侍那個蠢惡的洞主,只爲得到行事的方便。”
“奴家痛哭不從,可李通跟我說,只有這樣,他才能帶我回高麗去。要我從那個又老由貪婪的官兒那裡,多掏出一些大宋的軍情;唆使那個大流氓,收集開封外城磚石城樓畫稿。有了這些,就能作爲父祖平反之資。”
“奴家以爲他是高麗義士,一度傾心相托。自認爲是屈身事賊的西子,他是風標雅緻的范蠡,自感污穢,配不上他高潔的人品。”
“這幅《瓜瓞連綿》,便是奴家在那個時候與他一起時畫下的,癡心妄想,不求能與他天長地久,只求能爲他生得一兒半女,留得個念想也是好的。”
“可是到後來,我卻發現他完全是在利用我!”
“起先只是擔心他另有新歡,因此暗中查察,哪裡知道,他竟然找上了遼人,想把那些東西,販售給遼國!”
“爲了遼人的一點賞賜金銀,奔波於道路,驅使如豬狗!還恬不知恥樂此不疲!”
“他就是一個被財富矇蔽了雙眼,爛賤到了骨子裡的卑污蟊賊!”
“最近不知有了什麼事情,他的遼人主子催促得緊,李通也知道兇險,將奴家打探的東西都藏了起來,由他漫天要價。”
“於是奴家便勾引了巷子裡的豪滑少年,甜言蜜語欺哄於他,誘使他殺了李通。”
“蘇探花仁賢之名,奴家自然久仰,知道你把人命看得至重。只要李通死了,探花你定然會尋出蛛絲馬跡,追索下去,那樣遼人在汴京城中安插的釘子,遲早難逃法網。”
蘇油沒說話,思索了好一陣:“剛剛那番話,我該信你多少?”
“一個小小女子,能夠利用身周有限的條件,操縱無憂窟,開封府,甚至皇城司爲己所用,還要替你護衛。”
“開封府處置的四十一人,都是最大惡極,有沒有你說這種,我不知道。”
“但是最不至死的那些裡,有二十七人移交了皇城司。”
“你掀起了一場大波瀾,此等心思手段……別告訴我屠三是自然死亡,你敢說是,我就敢開棺驗屍。”
金姐兒微微一顫,低下頭不敢做聲。
蘇油說道:“不僅僅如此,誘惑皇宋官員,刺探皇宋機密,誘唆他人相鬥殺,依宋律,一樣罪當棄市。”
金姐兒語氣很自然:“奴家沒有想過能逃罪,等待這麼久,其實就是想告訴探花郎事情的來龍去脈。”
“還有李通所藏的東西,就在雞西兒巷子口下的水道入口處下的五丈河上游七步。”
蘇油繼續問道:“你想沒想過,中間只要任何一個環節出了紕漏,你必然萬劫不復。”
金姐兒笑了:“結果不都一樣?便請探花迴避片刻,片刻之後,世上就沒有金喬這個人了。”
石薇開口了:“你還想用相思子?可要想好,死前會不斷嘔吐,滿身穢物,還要被痛苦折磨很久……”
金喬不怕死,卻似乎害怕死得骯髒邋遢,終於崩潰了,以手捂面:“我怎麼不知道,我就當是該得的報應……”
蘇油見到皓白的手腕上,掛着一串紅身黑嘴的相思豆串成的鏈子。
石薇問道:“你是如何知道相思子的毒性的?此物生於南國,汴京人對它所知不多。”
金喬眼淚婆娑:“是……是他送我的,串子大了,我將其改小,剩下幾顆,我拿去餵了雞……才發現,這東西本是劇毒。”
石薇怒道:“那李通將你害成這樣,你爲何不將他用相思子毒死,讓他惡有惡報,不是更好嗎?”
金喬不答,卻哭得更加傷心。
蘇油搖頭,感情這東西,實在古怪,金喬能下手殺掉屠三,卻沒有辦法親自下手殺自己曾經的愛人。
現在回想當日她知道李通已經死在巷裡的情形,原來根本不是害怕,而是……死心。
或許,直到現在,金喬仍然愛着李通也說不定。
沉吟了一陣,蘇油才緩緩開口:“你不用死。因你精通高麗,遼國,大宋三國語言,加上容貌秀麗,心思周密,有人看上了。”
金喬咬着牙:“若如以前那般,未必好過一死。”
蘇油搖頭:“你其實把自己保護得很好,見過你的人,除了樑家,基本都已經……大宋會重新給你安排身份,修習禮儀。你將不再是高麗禮部郎中金遠的女公子,而是泉州商人傅旋之女傅明璫。”
“數月之前,傅旋持高麗禮賓省帖,向宋朝‘乞借樂藝等人’。邀請宋朝文士、工匠、醫師到高麗供職、傳藝。這是你的機會。”
金喬咬咬牙:“大宋需要我做什麼?”
蘇油搖頭:“還真做不了什麼,或者,等你能爲大宋做什麼的時候,有人會告訴你。”
“你也不要有什麼負擔,高麗本就是受大宋冊封的藩國,一向號稱‘小中華’。我想,重新恢復兩國關係,這應該是我們共同努力的方向。”
“現在,就看你的選擇了。”
金喬不假思索,盈盈拜倒:“明鐺領命。”
蘇油站起身來,這個女人太可怕,他一刻不願意多待:“因緣巧合,你要珍惜重活一次的機會。這樣的機會,不是人人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