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紅線雖是女子,不過自認巾幗未必就要讓鬚眉,還請爹爹准許,女兒願率輕騎三千,繞道運河南岸!”站在一旁的竇紅線大聲道。
竇建德一愣,看着女兒堅定的樣子,心中感到欣慰,但更多的卻是苦澀。
範願、董康買等人也是齊齊一愣神,剛剛他們倒並不完全是怕死。只是覺得先前的計劃就已經很完善,只要聯絡了孫安祖與劉霸道的舊部,到時南北夾擊,大事可期。如果劉霸道、孫安祖的部下到時沒能起事,那他們也都在北岸,實在不行還可以後撤。
衆人都沒有想到,剛剛他們的沉默遲疑,卻會讓線娘挺身而出,一時都覺羞愧不已。
範願連忙上前道,“將軍,末將願親率輕騎前往。”
“末將願往!”
“姐夫,讓我去吧。”
看到部下紛紛請戰,竇建德抿着嘴認真的打量了他們一眼,發現這些話確實是他們發自肺腑之言,並非虛言假意。一時心中的陰霾也盡皆散去。
哈哈大笑數聲,竇建德道,“好,就讓範願去吧。範願做事,一向小心謹慎,有他領兵,我放心。”
竇紅線上前幾步,大聲道,“爹,範叔是您的左膀右臂,如何片刻得離您身邊?女兒剛纔並非一時心急口快,而是仔細的思考過了。此戰,關係到我們河間義軍十餘萬弟兄的生死,不能有半點馬虎。而此次大戰,北岸爹您率領的兵馬纔是主力,成敗皆在您一舉。如此重要之戰,爹自然得帶上範叔等各位叔叔。”
“輕騎南下,雖看似危險,但實際上卻是最輕鬆安全的。女兒跟爹學了幾年騎射,早弓馬嫺熟。一定然能在張金稱過河之前到達東光城。”
竇建德搖了搖頭,“線娘,打仗是男人的事情,爹又豈能讓你一姑娘家上戰場。這事傳出去了,還不讓天下人笑我河北沒人,居然讓一女人上戰場?”
範願等人也是紛紛上前勸解,畢竟剛剛他們要是不遲疑那麼一下,又豈會讓線娘挺身而出。真的讓線娘領兵出戰,那到時還真的讓天下人恥笑他們河間義軍無男人了。
“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眼下一切皆以當前大戰爲重,如果不能勝利,皮之不存,毛之焉附?莫非爹爹以爲,如果我們敗了,女兒將來又豈會有好的歸宿不成?”竇紅線站在那裡,雖然看似柔弱,可目光中卻充滿堅定。
衆人都沉默不言,自大業七年開始,天下四方亂起。
而做爲中原之地動亂最嚴重的河北山東之地,竇建德見過了無數亂世中的衆生相。不管是過去那些高官厚爵的貴族之家,還是那些世家大戶,又或者是那些普通小民。一旦城破,落入了那些農民軍的手裡,又豈能有一個好的。
特別是張金稱此人,號稱大軍過處,城無一民。他每破一城,必洗劫一城。強壯的男人都裹挾爲兵,老人和孩子只能是流離失所,大多餓死。而女人更是悲慘,不但要被他們強。暴,而且稍有姿色的年青女子都要被他們帶着隨軍,不但留着發泄,而且在無糧之時,甚至會被殺而取軍糧。
雖然竇建德的軍中,他有嚴格規定,無人敢做這些傷天害理之事。但他明白,他只能管的了自己的那點地盤,而一旦他敗了,別人卻不會來同情他們。
臉色陰沉,竇建德沉默許久,最後才長嘆一聲,“也罷,只能怪這個賊老天,讓你生在了這亂世之中。如今的世道,朝不保夕,爹對不住你了。線娘,就讓你小舅舅曹旦陪你前去。爹爹將所有的五千騎兵皆劃歸於你,一路小心保重,希望你能在三天之內繞道東光城,趕到張狗的背後。”
“爹,不需五千,有三千足矣。剩下兩千,留着你到時再用。”竇紅線聽到父親答應了她的要求,心中也並沒有多少興奮高興。也許是受了父親的感染,她的心中也有些沉重。
竇建德留下了範願等部將,親自陪着女兒去挑選三千輕騎。兩人並轡而行,卻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側身看着女兒線娘,但見線娘低着頭坐在馬上,緊抿着嘴脣,兩條柳眉微微皺着。他發現女兒幾次拿眼瞄自己,彷彿有話要對自己說,可話到嘴邊,最後卻都沒說出口。
“線娘,你有什麼話要對爹說嗎?”
竇線娘欲言又止,最後終於鼓起勇氣擡着道,“爹,就算擊潰了張金稱,又能如何?觀天下勢,不說中原,光說這河北之地,哪怕我們擊潰了張金稱,又能如何?”
竇建德一怔,他一時沉吟不語,似乎自己以前從沒有考慮這個問題。良久後,他才道,“亂世之中,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我們沒有得選擇,只有一步步的走下去,至於能走到哪一步,就看天命吧。”
女兒的話雖然突然,但卻讓他心中茫然。
過去他曾經因犯事被逼逃亡江湖,浪跡四海多年。最後直到天子楊廣大赦天下,才得以回家。可後來卻又因被官府懷疑他通匪,殺了他全家,走投無路,他才最後加入了義軍。
這些年來,他和官軍打,和其它的義軍打,打來打去,連晚上睡覺也都睜着一隻眼睛。這樣的生活他早已經厭倦,可除了如此,他又能如何?這是一個吃人的年月,他不吃人,可別人要吃他。他只能苦苦掙扎,避免讓人吃掉。
竇紅線將一束垂落下來的青絲攏到耳後,嘴着嘴脣,“爹爹,過去我們除了造反,沒有其它的選擇,所以只好過着這種刀口舔血的生活,可是女兒知道,現在不一樣了。我們現在還有其它的選擇,爹,你爲何不重新選擇呢?”
竇建德目中精光一閃,心頭震驚。他側頭望向女兒,彷彿有些陌生一般。仔細的看去,女兒仍然是女兒,雖然已經二十歲的老姑娘了,身體有些偏瘦,可卻十分精神,人有點點黑,可目光卻十分有神。看着那眼神中的自信與堅定,竇建德也感覺一陣欣慰,女兒終究是長大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是過去那個整天晚上做惡夢睡不着覺的線娘了。
他當然明白女兒話中的意思,如今的河北雖然朝廷的兵馬盡失,但是狼剛走,卻又來了頭更猛的虎。遼東軍的強悍天下皆知,陳破軍天下名將,到如今不過是三十不到,卻已經連滅高句麗、室韋二國,大敗突厥,生擒了高句麗、室韋、東突厥三國之君主。年紀輕輕,就能以這麼短的時間,迅速的竄起,到如今,他已經手握二十二郡之地,擁兵數十萬。
如今他揮師進入中原,尊立隋朝太子稱帝,挾天子以令諸侯。另一邊,他卻又身爲江南陳朝的皇太子。他父親陳深在江南稱帝,擁有五十一郡之地,陳克復在東北稱王,手掌二十二郡。父子二人一人在南,一人在北,地盤加起來已經有七十三郡之地,佔有大隋最富足的三分之一天下。更兼南北兵馬加起來更有近百萬,再添契丹、靺鞨、新羅等國支持,甚至可以說,陳家之勢已傾天下。
他不由的想起了一句如今到處流傳的讖語,“李氏當興、劉氏主吉、陳氏爲王。”
李氏當興這句讖語早年就已經流傳了,那個時候關隴大貴族李渾一族就被天子趁機族滅。但是如今看來,這個李氏當興的讖語說的並不是李渾一族,而應當是唐國公李淵或者李密。
前者唐國公李淵如今在朝中勢傾朝野,兒子也是不滿二十,就已經坐到了少有人能及的大將軍之位。李閥之勢,早已經蓋過其它各閥,如今穩有天下第一閥之勢。
而李密同樣出身關隴大貴族之後,如今勢力同樣不容小覷,雖然當年跟着楊玄感起兵失敗。但是自他加入瓦崗之後,短短的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已經隱隱成爲了瓦崗中的頭號人物。眼下揮兵二十萬,兵圍洛陽,成爲天下各地農民義軍之首,河南河北山南等各地多有義軍爭相往投,聲勢一時無二。已經有不少人傳言,隋朝楊氏氣數已盡,李淵或李密二人之一,將爲新朝之主。
後面那句劉氏主吉,卻也並不能解,河北山東之地,以高氏和劉氏爲最強兩姓。高、劉二姓以前在朝中雖然並不算強,但在地方卻是勢力強大。大業七年以來,河北山東之地的義軍之中,劉、高兩姓的義軍首領,將領多不勝數。
“陳氏爲王。”竇建德在心中默唸了這句讖語幾遍,很明白這就是女兒剛對自己所指之處。如今他們的北面是陳破軍,南面是陳深。被夾在這兩父子之間,再掙扎又有何出路?他明白女兒是要勸他將之前降涿郡之事,假戲真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