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則爲王敗則寇,古今歷來如此。
竇紅線雖不過河北一農家小戶之家,但歷年的經歷,早已經讓她明白。出身雖然很重要,但並不能代表一切。霸王項羽楚國貴族,將門之後。漢高祖劉邦不過是一亭長起家,和她父親也沒什麼區別。可最後,得天下的並非項羽而是劉邦,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她早就明白了那一切的一切,也知道父親心中的抱負,因此才地拋下一切念頭,一心襄助父親。看着對面的這個滿臉微笑的男子,她冷笑了幾聲。
腥風血雨數年,她早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也早就想過,會有這樣落在敵人手裡的一天。
看着沒有絲毫懼意的竇紅線,陳克復也不由的爲其暗讚歎,果然是亂世多出奇女子。魏時有花木蘭代父從軍,累立軍功十二轉。如今又看到了這樣一個原本及其普通平凡的女子,如今卻漸漸成爲一名讓人心中敬佩的奇女子。
招手讓人在對面又擺上了一張軟榻,陳克復心中轉過諸多念頭,笑了笑,“近今日本王忙於事務,但不曾想竇小姐來臨。如今正好,本王的事情也忙完了,正好又碰到了竇小姐,我們倒是正好聊聊。以往咱們都在河北,也算是同鄉。以往本王也與竇小姐令尊有過幾次交手,可惜卻一直無緣相見,這次卻是正好可以好好談談。”
話音剛落,竇紅線卻是冷笑了一聲,大方的走上前坐在了陳克復面前的軟榻上。見陳克復親自爲她倒了一杯茶,也絲毫沒有猶豫,端起就飲。卻一如她的性格一般,並沒有慢慢口味,只是如喝酒一杯一飲而盡。
“我既然落在了陳王的手中,要殺要剮悉聽遵便。但你若是想以我爲質,藉此向我父親要挾,當什麼籌碼,提什麼要求,卻是勸你免費心神。我既然敢來,就早已經做好了準備。我河北的豪傑,可不會任由你們擺佈。”
看着面不改色,神態自若的竇紅線,河北諸將此時已經萬分佩服。亂世兒女,出色的女子他們也見過不少,如陳王的幾房妻妾,就個個十分出色。但如竇紅線這般,落在敵手,還能如此神情自若,絲毫不懼,卻是令人驚訝了。
陳克復自懷中取出一張羊皮卷,在竇紅線面前靜靜攤開。
竇紅線掃了一眼那地圖,卻發現上面乃是河北的的地圖。而且這並不是一張普通的地圖,除了繪製了山川河流,關隘城池,上面居然還有着許許多多的蠅頭小字。
跟着義軍多年,也常統兵上戰場,她自然認得地圖,也看的明白上面的佈置。仔細看去,除了那些小字,還有紅藍兩色線條,標記着許多的記號。
地圖上,燕國的四郡之地,盡在其上。而且不但如此,包括燕國在各處關隘城池佈置的兵馬,守將姓名等皆有備註。他甚至還清楚的看到,上面有她父親竇建德所率的河間義軍所駐防各處的標記,不但統兵之計皆有備註,而且連軍隊人數,戰鬥力如何皆有詳細記錄。
她如今雖是燕國皇后,但對於自家的兵馬還是十分清楚,只一眼,她就已經明白,這上面所標記的九成以上都是正確的。當下不由的緊皺眉頭,一股涼氣自腳底下直升騰而上。
陳克復一直在注視着她,見到她終於微微變了臉色,心頭總算是輕鬆了一些。
如何處置竇紅線,他思慮許久,剛纔魯世深勸他殺了她,將其首級送回魏郡。這個提議他只是想了一下,就否決了。竇紅線並不僅僅是燕國皇后,亂世中的一個皇后實在是算不得什麼。但她同時還是竇建德之女,而且竇建德十分喜歡這個女兒。
一刀殺了她,除了會激起河北竇建德與魏刀兒的憤怒外,並不會有什麼作用。但是留着,最起碼能讓竇建德心中有些顧忌。上次他收到燕國政變的消息後,就對竇建德越發的關注起來。這人不愧是一個梟雄,雖然一直處於逆境之中,可卻總能如不死小強一般,頑強的活着。甚至越活越強,越活越好。
想當初,他不過是東海公高達手下的一個司兵,結果後來高達死了,他反而成了河間義軍首領。轉至牛口兵敗,他率殘部南逃,依附王須拔。那時誰又能想到,他會這麼短的時間內,從燕國一個受猜忌的無權郡王,一下子成了擁兵十餘萬的實權太傅呢。
竇建德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給他個支點,說不定他真的能撬起地球。只看竇紅線此次冒險深入盟津,聯絡李密與李世民三家結盟,就可以知道,竇建德並不甘心於一個太傅而已。亂世之中,他想要的更多。
陳克復並沒有要收服竇建德的想法,竇建德與李淵、王世充、李密這些人一樣,早已經被陳克復心底列入了必殺的名單。這些人不但爲一世梟雄,而且他們的個人威望太高,皆是可以與他一爭長短之人。幸好王世充已死,李淵也將步其後塵,命不久矣。
“陳王再一次讓小女子見識了特勤司的能力。”竇紅線臉上青紅不定,好半天后,纔有些無奈的吐出了這麼一句話。
只看這張圖,就已經知道陳破軍已經刺探出了燕國的所有佈置。雖然這張圖上並沒有陳破軍兵馬的佈置標誌,但她已經明白。陳破軍肯將這圖拿給她看,定是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就待雷霆一擊。
“只是將當今局勢呈給竇小姐觀看而已,並沒有其它意思。”陳克復笑了笑,端起茶杯泯了一口,突然道,“不知道竇小姐還記得大業初年之時的河北否?”
竇紅線聞言微微一愣,大業初年,正是楊廣新登基之時。楊廣登基,大赦天下,本在外流亡的父親也遇赦得免回家。那時家中雖然因父親逃亡之時,破財許多。但自父親歸來後,竇家生活也漸漸又好了起來。一家團聚,有房有地,溫飽衣食不愁。父親爲鄉里敬重,母親操持家務,而她那時還只是童年,每日除了玩耍,就只記得一家人在一起時的溫馨。
想起這些,她不由的陷入沉思,那種溫馨的感覺已經多久沒有感受到了?自大年七年以後,她的記憶裡就只剩下了恐懼、飢餓、逃亡,到後來的麻木,習慣,及奮起反抗。
想起這些許久都沒有想過的事情,她的眼睛不由的溼潤。
陳克復取過一塊手帕遞到她的面前,竇紅線回過神來,臉上有些不好意思,倔強的道,“我只是剛纔眼睛裡進了灰塵,已經沒事了。”
“隋末亂世,天下百姓皆曾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竇小姐並不是唯一的一個,有千千萬萬的人同你一般。只是,已經有許許多多的人已經沒有機會,如竇小姐一般的感懷過去了。”陳克復嘆息了一聲。
竇紅線也沉默不語,這些年來,就她親眼看到倒下的義軍兄弟姐妹們,就不計其數。她明白那句話的意思,百世民如草芥。
“竇小姐想過以後嗎?”
“以後?”
陳克復點了點頭,“對啊,神州雖遭遇此亂世,但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論最後誰勝誰負,這天下終歸是要一統的。亂世也不可能永遠亂下去,竇小姐就沒有想過大亂之後,自己的將來嗎?”
竇紅線眼中閃過一絲憧憬,但也只是一瞬間,下一刻已經悽笑了一下,“亂世兒女,每一日腦袋都是提在手中過度過,就連晚上睡覺,也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不是餓死了,就是死在了朝廷官兵的刀下,或者又是死在其它兵馬的馬蹄之下。從不曾想過末來,也從不敢去奢望那些。對於我們義軍的兄弟姐妹們來說,每多活一天,就已經是最大的奢望了。”
“當初楊廣無道,各地官府貪官暴吏橫行,各地義士豪傑才紛紛揭竿而起,那是不得以而爲子。然時至今日,今時已經不同往日,雖天下還有有諸多梟雄割據,然天下大勢已經明朗。當此之時,順應天道,纔是正道。竇小姐與本王同在河北,不知竇小姐對河北,對昔日家鄉的今日現狀,可曾有過些耳聞?”
竇紅線知道陳克復話中之意,同在河北,她早就知道陳克復對河北的一系列所作所爲。如今的河北雖然依然凋敝,但已經不再如早年一般的動亂。自去年起,河北的百姓就已經在陳破軍手下的官員組織中,重新返回家鄉。這次她來盟津時,也曾聽說,河北其它各郡,如今已經全部恢復了春耕,到處都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只是就算如此,卻又能如何呢?事到如今,燕國已經不再只是一羣飢餓的百姓了。而他的父親,也不再是過去的那個里長。
陳克復看着竇紅線那複雜的神色,也看出了些她心中的想法,起身道,“竇小姐,與你一席話,也很有收穫。本王今日並非要勸降,只是有些話壓在心中,不吐不快。竇小姐,你當初也是被暴政壓迫的一員,不得以才反了,只不過是爲了能活下去。可是如今,時事已經不同了,你看看這天下,再看看河北。不論是你們的義軍,還是我們河北朝廷,我們都不應當忘記我們起兵的初衷。起兵是爲了更好的活着,推翻暴政,而不是爲了把當初楊廣加諸於各位身上的痛苦,再加諸到其它的百姓身上。”
陳克復語氣有些激昂,說到後面,嘆息一聲,卻不再說了。只是一揮手,“將竇小姐暫時安置到凌波號上,多派些人服侍,切莫怠慢了,去吧。”
竇紅線緩緩起身,擦肩而過時,回頭深深凝視了陳克復一眼,才轉身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