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拂繼續說道:“皇上先是一驚,然後又有些開始同情起楊勇來,跟左右下令準備叫他過來相見,可越國公和宣嬪當時就說,楊勇這樣子,一定是瘋了,見面也不會有好結果,若是突然傷害皇上,這責任誰也負不起,於是皇上長嘆了一口氣,就此作罷。”
王世充長出一口氣,心中暗道這回多虧了宣嬪幫忙,才擋住了楊勇,要不然楊勇在這個時候鳴冤,沒準還真的能打動楊堅,把他放出來呢。
但王世充突然想到了什麼,搖了搖頭:“紅拂姑娘就不想想爲什麼楊勇能正好在皇上散步的時候爬到那棵樹上,專門等着皇上經過呢?”
紅拂的臉色微微一變:“你是什麼意思?有人給楊勇提供方便?”
王世充站起身,一邊踱步一邊思考,半晌,才停下腳步,正色道:“楊勇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啊,就是到了這程度還有自己的情報網絡,給他通風報信呢。又或者是有人不想看到晉王獨大,越國公專寵,也想搞些小動作。
要知道,皇上的散步路線都是絕密的,試想楊勇可以爬到那樹上衝着皇上喊冤,但要是一個刺客帶着弓箭爬到那裡,結果會如何?紅拂,你也有武藝,如果換了是你,在那幾十步距離,可以清楚看到皇上的位置,你會失手嗎?”
紅拂搖了搖頭:“不會的,這個距離我可以射中一隻兔子,更不用說是男刺客了。聽你這麼一說,還真有人爲楊勇提供方便呢,誰這麼大膽?”
王世充搖了搖頭,繼續說道:“還有一點,這楊勇是被廢的太子,即使按五品官給了個待遇,關在內史府,按理說也是要重兵把守,寸步不離的。不然他萬一跑了或者死了怎麼辦?
可就是這麼一個囚犯,卻能爬到緊靠着皇宮院牆的大樹上,在皇上正好散步經過的時候,大聲喊冤,這說明什麼?看他的衛士睡着了嗎?我這裡都不說楊勇會不會爬樹這個問題了。”
紅拂的秀眉微蹙:“王世充,這些年我們對楊勇的情報不如你詳細,畢竟你和他是死仇。也一直是你的人在盯着楊勇,那以你之見。是誰在接應楊勇呢?”
王世充很肯定地點了點頭:“不錯,根據這兩年我所掌握的情報來看,如果我猜的不錯的話,給楊勇報信,幫他在外面四處聯絡,活動的應該是兵部尚書,皇上的駙馬,柳述。而負責傳信的,則是三天兩頭去探望楊勇的蘭陵公主!”
紅拂失聲道:“怎麼會是他?他現在以駙馬之尊。恩寵一時無兩,以兵部尚書之職隨侍皇上左右,就連越國公也要對其多方巴結,他又爲何要幫着楊勇呢?”
王世充冷冷地說道:“你可別小看了這個白面書生,人家有個當朝駙馬和身份,腰桿子可硬了,你看看以前那個高表仁高公子。還只是娶了郡主,當了郡馬,就不把你家楊世子你放在眼裡,這個駙馬自然也不會喜歡越國公。”
王世充起身踱步,繼續說道:“但越國公何等精明之人,不會一邊幫着皇上收拾他的親生兒子。一邊再去頂撞他的駙馬。所以即使是越國公,現在見了柳述也是退避三舍,不會與他正面衝突。
柳述一直不喜歡越國公,幾次三番地跟皇上進言要當心此人。上次皇上罷高熲的官時,他當面頂撞,但廢楊勇太子時就很聰明,沒有強出頭。這也留下了反擊的種子。”
紅拂美麗的大眼睛眨了眨:“那柳述爲何要幫一個已經被廢掉的太子?蘭陵公主以前也沒聽說和楊勇的關係有多好啊。”
王世充冷冷地說道:“柳述未必和楊勇的關係有多好,但和現任太子楊廣的關係卻很不好,這點你恐怕還不知道吧。”
看着紅拂疑惑的眼神,王世充繼續說道:“柳述早年剛當官時就是任太子親衛,一向與楊勇關係不錯,蘭陵公主是皇上的小女兒,最受疼愛,又因爲前夫是王謙的兒子,受王謙謀反牽連而死,所以皇上一直覺得虧欠了她,想要爲她找一門好親事。本來皇上說好了是要把蘭陵公主嫁給現任太子蕭妃的弟弟蕭暘的,後來是楊勇向皇上皇后一再進言,才退了這婚事,讓蘭陵公主改嫁了柳述。
所以這位柳駙馬,跟太子一家可以說是勢成水火。蕭妃沒幾個仇人的,但最恨的就是他了。這些是皇上的家事,外人不太清楚,就連越國公對此也不知情。但今天事關楊勇,我自然也不能隱瞞此事,以免影響你們的判斷。”
紅拂的眼睛眨了眨:“你又是如何得知這些宮中之事的?”
王世充心中冷笑:我能告訴你這是安遂家給我的內部情報嗎?但他卻嘆了口氣:“消息的來源不重要,你只要知道這事絕對可靠就可以了,還有你以爲一直保楊勇的是蘭陵公主和樂平公主(楊堅與獨孤伽羅的長女,前北周皇太后)嗎,保楊勇的乃是皇上自己!”
紅拂吃了一驚,以手掩嘴,隨即恢復了平時的鎮定:“這話越國公也說過,但沒有解釋,王世充,你能告訴我原因嗎?”
王世充笑道:“皇上也並不傻,他一輩子經歷過了這麼多大風大浪,蘭陵公主通過探望楊勇來幫忙傳遞消息的這種伎倆自然能識破。如果他以別的事來處罰了柳述,那就說明他對楊勇已經徹底不指望了;但要是他默許這種情況的繼續,那就是皇上可能還需要保留楊勇來牽制太子。”
這回紅拂也微微一愣:“皇上還需要用楊勇這個廢太子來牽制現太子嗎?”
王世充正色道:“紅拂姑娘,你要知道皇上可是從北周過來的,見多了北周和北齊的衆皇子間互相殘殺。在這個世界上,皇上可能除了獨孤皇后外,不相信任何人,無論是前太子還是現太子。至於蜀王和漢王,他們兩人都遠在天邊,身邊可以用來相互牽制的只有這兩個兒子了。
柳述和楊勇明明這麼親密的關係,上次的廢太子行動中卻什麼事也沒有;高熲給莫名其妙地扣了一堆罪名,免了官奪了爵。卻又一直在這大興城裡閒住,你不覺得皇上的這種處理方法和對史萬歲的如出一轍嗎?
所以說皇上聖明,幾十年的政治鬥爭讓他早就深諳此道,爐火純青了!不把任何一方徹底打垮,留着兩股甚至是多股勢力互相制約,這纔是永保自己皇位的帝王御下之術。否則一旦讓太子徹底掌控了朝廷,一步步把周圍的大臣全換上自己的親信。那齊恆公,趙武靈王的下場。就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了”
紅拂搖了搖頭:“太子未必也太不小心了,看守楊勇的事情應該交給絕對可靠忠誠的人,最好是自家親戚,就算攔不住公主,也可以早點報信給太子,要是他出面,那就不一樣了,至少不會讓楊勇的計劃成功。”
王世充冷笑道:“不是太子不小心,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啊。誰能想到他的親舅子也靠不住!那個負責看守楊勇的蕭禹,不僅沒攔着蘭陵公主,反而撤去了所有看守,說是不打擾他們姐弟敘舊呢。”
紅拂雙眼一亮:“你說的可是內史侍郎蕭瑀?”
王世充點了點頭:“正是此人。蕭王妃這麼多兄弟,但只有蕭瑀一個人年紀輕輕就坐到了這個位置,不完全是靠了關係,更主要的還是他自身的能力。學問知識聞名天下,我在大興這些年早就聽過他的名聲了。
蕭瑀乃是西樑皇帝蕭巋的兒子,蕭王妃的弟弟。這西樑乃是從南朝的南樑分裂出去的一個小國家,當年江南候景之亂,攻殺了在建康的梁武帝蕭衍,而蕭衍的第七子。坐鎮江陵(在今天湖北,當時是荊州的首府)的蕭繹,派大將王僧辯與陳霸先去平叛。
結果陳霸先消滅了候景,又火併了老戰友王僧辯,成了陳朝的開國皇帝,而他名義上的老領導蕭繹也在江陵自立爲帝,國號爲西樑。這個國家只有荊州的一半大小(相當於今天的湖北省)。
如此弱小的勢力很快就被當時的西魏政權趁機攻滅,蕭繹被殺,西魏另立他的侄子當了傀儡皇帝。當時領軍的就是與獨孤皇后的父親,西魏八大柱國之一的獨孤信齊名的一代名將,大柱國於謹,他的兒子也是當朝重將於仲文。
從此西樑就成了北朝的傀儡政權,從西魏到北周再到大隋,一直是一個有名無實的藩屬國,北朝無論哪個朝代,都在西樑境內駐有大軍,名爲保護,實則監視。
傳到蕭王妃的父親蕭巋時,西樑在北朝的刺刀下已經苟延殘喘了幾十年,獨孤皇后爲了收攏西樑的人心,便下詔命令蕭王妃來大興嫁給楊廣,而當時年僅九歲的蕭瑀則作爲壓轎郎一起跟着姐姐來到了大興。
獨孤皇后一看到蕭瑀就喜歡上了這個有靈氣的聰明孩子,捨不得讓他離開,又考慮到蕭王妃單身在異鄉,難免寂寞,便與楊堅商定,留下了蕭瑀,一來讓其陪伴姐姐,二來也讓他能接在皇室中成長,受到最好的教育。
南樑的蕭氏家族有非常深厚的文化底蘊,從始祖蕭衍開始,這個家族裡文人輩出,甚至有不少人都可謂一代文壇領袖。蕭瑀也繼承了家族的優良傳統,年紀輕輕就才學蓋世,名滿天下。前兩年,獨孤皇后還專門爲他挑了個侄女嫁了過去。
由於蕭瑀才能出衆,又與皇室關係密切,因此年紀輕輕便當上了尚書省的內史侍郎,僅次於當今的文壇領袖,上次起草廢楊勇詔書的薛道衡。
此人才學蓋世,但沒經歷過殘酷黑暗的鬥爭,不知人心險惡,宮廷鬥爭是你死我活的,做這種迂腐書生的舉動,可以理解。”
紅拂嘆了口氣:“原以爲已經風平浪靜,大局已定了,想不到還要這樣鬥下去,也不知道啥時候是個頭。”
王世充笑着搖了搖頭:“只要皇上還在,這場爭鬥就不會分出結果,太子現在佔了東宮,卻也成了衆矢之的,並不是什麼好事,越國公選擇了跟太子走到底,那只有幫着太子打掉一個個對他這位置有想法的王爺啦。”
紅拂冷冷地說道:“王世充,不要說得你好象是局外人似的,難道楊勇翻了身。對你有什麼好處?你不是想找他報仇嗎?”
王世充擺了擺手:“我現在做的,難道不是幫着你們嗎。其實我跟楊秀並沒有啥仇,但還不是幫着你們收拾了楊秀?對了,楊秀的事情後來怎麼樣了,你還沒跟我說呢。”
紅拂微微一笑:“楊秀的事嘛,開始倒是挺順利,他剛回京城的時候。想求見皇上,結果皇上雖然見了他。但對他一言不發。
第二天皇上派了個使者到他的王府,嚴厲地申斥他在蜀地的胡作非爲,當時你的這些罪證還沒有來,皇上只是根據一些道聽途說的罪行,比如抓捕山獠爲奴婢,馳馬街頭用大彈弓打人等等,來訓斥他,而楊秀真正的不軌之舉,皇上那時候還不知道。
楊秀當即就嚇得連連磕頭請罪。皇上一時將他軟禁,不許他外出,也不許他與別人官員接觸,現在應該就是等着你的這些罪證呢。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話,皇上如果看到了這些罪證,只怕連殺了他的心都會有了。”
王世充搖了搖頭,眼中綠光閃閃:“紅拂姑娘。要不我們打個賭吧,皇上是絕對不會殺楊秀的。”
半個月後,兩儀殿上,楊堅龍袍旒冕,一臉陰沉地坐在龍椅之上,看着朝堂上跪倒一片。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的衆多臣子,而在御階之下,擺着十幾箱供狀證物,都是這次趙仲卿在蜀中審問蜀地官員得到的口供,最顯眼的一個,正是楊秀放在蜀王府的那張虎皮大椅,撤掉了虎皮之後。赫然是一張金光閃閃的純金龍椅,耀得整個大殿都是金光燦燦,相比之下楊堅自己坐的那張斷了半個扶手,坐起來搖搖晃晃的木頭龍椅,連馬紮都算不上。
楊堅的聲音比那冬天裡的嚴霜還要寒冷:“衆位卿家,楊秀的罪證都在這裡,大家還有什麼想說的?”
站在左首第一位的楊素眉毛一動,越班出列:“皇上,前天夜裡,在仁壽宮附近的山中,有人挖到了這個東西。”他說着,從袖中掏出了一個木匣,裡面放着兩個人偶,而人偶的四肢上插滿了銀針,還釘有寫着字的符咒。
楊堅遠遠一看,怒容滿面:“又是巫蠱厭勝這種東西,朕不看這種穢物,越國公,上面寫的什麼,你念出來!”
楊素略一遲疑:“這,,,這上面都是大不敬之言,微臣不敢!”
楊堅大聲道:“朕讓你念就念,那些大逆之言不是你說的,朕赦你無罪。”
楊素大聲道:“臣遵旨!”他拿起了左邊的一個人偶,說道,“請西嶽慈父聖母神兵收楊堅、楊諒神魂,如此形狀,勿令散蕩。”
楊堅突然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朕養的好兒子,天底下居然有這樣的人!”
楊堅的笑聲在大殿裡來回激盪,中間居然透着無盡的滄涼與恨意,甚至還有一絲殺氣,讓人不寒而慄。
一個四十多歲的黑臉武將走了出來,拱手道:“陛下,現在事情還沒有完全調查清楚,而且皇后親崩,秦王已死,庶人楊勇又被廢,您的親生骨肉已經不多了,即使蜀王有罪,把他囚禁就是了,何必要這樣大動干戈呢?”
楊堅大怒,吼道:“慶整,你是不是以爲王子犯法,就是可以無罪?來人,給我把慶整的舌頭給割了!再把楊秀斬於菜市口,以謝天下人!”
這下慶整嚇得把舌頭都給縮回了嘴裡,再也不敢求情,搗蒜般地在地上磕起頭來。而一衆朝臣聽到要殺楊秀,也都紛紛下跪,只有楊素一臉不屑地傲立原地。
王世充也跟着一幫人下跪,心中卻暗想:楊堅沒有象上次殺史萬歲那樣,直接讓武士上殿割慶整的舌頭,也沒有象廢楊勇那樣直接就宣內史令擬旨斬楊秀,這就說明他剛纔雖然怒極,但還不至於真的起了殺心,看來楊秀這一回又要逃過一劫了。
果然,楊堅來回地踱了幾十個來回,還是站住了,長嘆一聲:“朕有這樣的兒子,難道是上天對朕當年奪周神鼎的懲罰嗎?罷了,內史令,擬旨,廢蜀王楊秀爲庶人,即日起單獨關押,只允許留兩個山獠婢女服侍其起居!來人,帶楊秀上殿!”
王世充心中雪亮,果然楊堅一早就做好了處置楊秀的打算了,那個巫蠱可是花了自己好幾天的心思設的局,看來也根本沒有派上用場,他偷偷地擡頭看去,只見楊素的臉上也現出一絲失望,只是很快這副失望的神情就在楊素的臉上消失不見,恢復了一向的鎮定與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