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充點了點頭:“魏先生說言,深合我意,我也是憂心這一點,纔會提前來這河北幽冀之地看看,不過現在太子顯然也已經開始着手應對了,在這扼守幽冀之地的瀛州放下了來護兒這樣的名將,而幽州也是派了竇抗和薛世雄坐鎮,漢王即使想要經略關東,只怕也沒這麼容易。”
魏徵微微一笑:“王員外可曾去過河南黎陽?”
王世充搖了搖頭:“這回出來我是直奔青州,然後北上河北,那河南中原之地,還沒有去過,只是黎陽糧倉乃是國家存糧要地,漢王若是發難,必會起兵出滏口徑攻取,繼而襲擊邯鄲,打開去青州齊魯之地的通道。怎麼,太子在那裡也有了安排?”
魏徵點了點頭:“滏口徑出口的磁州,乃是黎陽的門戶,兩個月前,朝廷派了有驍勇善戰之稱的上官政來這裡當刺史,這個人是著名的勇士,布衣從軍,南征北戰立下戰功無數,硬生生地升到了開府將軍,可他是一勇之夫,性格粗暴,大字不識一籮筐。”
“磁州本爲內地,按說應該派一文吏來治理,可在這個時候卻調了上官政任刺史,又詔命如這瀛州一樣,恢復當地的府兵,這顯然是爲了防漢王東出太行,攻取黎陽倉的舉動。還有,在磁州後面的相州,也調了曾擔任過刑部尚書的重臣薛胄任刺史,以作爲上官政的後盾,這些意圖都是一看便知的。”
王世充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鬍子,喝了一口面前的茶水:“那麼依魏先生所見,漢王起兵,可有成算?”
魏徵搖了搖頭:“在我看來,基本上沒有什麼成功的可能,除非他能破釜沉舟,不顧一切地揮全軍強攻蒲州,然後渡河打破潼關,進入關中。方有一線希望,若是隻想着求穩,困守幷州,經略關東,那最後未必能比尉遲迥撐得更久。”
王世充嘆了口氣:“先生也是這樣看的啊。”
魏徵正色道:“漢王雖然這些年被皇上加強了權勢,但他並非雄主之才,他手下的謀士首推王?。而武將則以蕭摩訶居首,這些人都是南朝舊人。並非關東本地的大世族,象五姓七望這樣的大世家,在他的王府中卻不得重用。”
“而且在天下士子看來,禮賢下士,結交文人,本身也有着很高文才的太子楊廣,比漢王楊諒更值得投靠,皇上現在廢了天下鄉學,可是以後太子卻很有可能恢復。所以以在下對河北和山東之地的瞭解,中等以上的世家和有名的才俊,是不會跟着漢王走的,即使他一時能攻城掠地,也不會得天下士人之心,加上他如果只是起兵造反,大義的名份在朝廷一邊。失敗只是遲早的事。”
王世充微微一笑:“那既然魏先生覺得漢王起事沒有成功的可能,又認定了太子登基後會重開天下學校,那麼以魏先生之才,還怕到時候不能中舉出仕嗎,爲何又要以這種方式來尋求主家呢?”
魏徵搖了搖頭:“現在皇上雖然聖體微恙,但還是在仁壽宮裡掌握着帝國的實權。只要他一天不龍御歸天,重開學校之事就一天沒有可能,他若是身子骨硬朗,象南梁武帝蕭衍那樣活到八九十,那我這一輩子也不用指望出頭了,再說天下的學校即使恢復,以我這種平民身份。全無背景,即使鄉試第一,再到京城進太學,學問再高也只不過能做個州縣的博士而已,非我所願。”
“所以求人不如求已,與其在這裡空等時局變化,不如主動出擊,尋一明主,無論是做幕僚還是當門客,總歸是條門道,當然,在下也有在下的底線,那就是找到的東家,至少是要入在下眼,讓在下心悅誠服的纔可以。”
王世充哈哈一笑:“魏先生,我王世充雖然有點錢,但在朝中全無根基,而且現在只不過是個五品的上儀同而已,連開府權限也沒有,魏先生如果想要找一明主的話,我可以把你介紹給越國公,尚書令楊素,他纔是真正有能力的人。”
魏徵笑着搖了搖頭:“王員外,這是你對我的最後一道測試嗎?”
王世充心中暗喜,看來這魏徵對朝局也非常瞭解,但他還是故作驚訝:“魏先生何出此言,難道你不想投奔越國公嗎?”
魏徵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在下雖然不入朝堂,但在江湖之遠,也有自己的消息和情報,並不是對大興城中的事情一無所知。現今太子監國,而越國公雖然被升爲尚書令,卻是被明升暗降,不再過問朝政之事,只能時不時地向皇上推薦一些人去當官罷了。”
“比如那一代大儒顏之推的孫子顏師古,就是最近被他推薦去了荊州安養當縣令,又如那征討交州的大將劉方,也是他舉薦的,但除此之外,他現在手中並無實權,楊家現在富可敵國,兄弟子侄遍佈朝野,又沒有高熲這樣的重臣制約,皇上對他心生警惕,將之疏遠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王世充點了點頭:“皇上確實對越國公有防範之心,換了任何人都會如此的,只是天下人盡知越國公在太子登位的過程中出力極大,甚至可以是首功之臣,就算在皇上這一朝不受待見,等到新皇即位後,不也是能以從龍之臣的身份位居宰輔嗎?”
魏徵微微一笑:“只怕越國公在本朝雖無實權,卻也能保得榮華富貴,可若是新皇即位,他的身家性命都難說了。”
王世充的臉色一變:“魏先生,此話何意?”
魏徵平靜地說道:“歷朝歷代的奪宮之變,與普通的大臣間的政鬥黨爭不同,那是絕無餘地,也不可能罷手的,要麼入主東宮,要麼被廢爲庶人,日後也難逃一死,所以這裡面的手段是極爲殘酷,極爲黑暗的,敗者自不多言,勝利的一方也只是太子。而非幫他謀劃奪位的越國公。因爲如果一個人知道了你太多黑暗的過去,知道了你太多不能爲人道的秘密,那就絕不會是你的盟友,而是你第一個就要除去的心腹之患!”
“剛纔王員外說了,越國公是太子奪位的第一功臣,那就意味着他知道的太子秘密也最多,據我所知。越國公平時只對自己楊氏一門好,在朝堂上目空一切。得罪人無數,高熲當年位高權重,但待人和氣,事事留有餘地,因此雖然被罷相,但也算是全身而退。”
“可換了越國公,只怕不會有高熲那樣的好運氣,最大的可能就是幫新皇渡過開始的幾年後,慢慢架空。然後論罪滅族。到時候無論是他的子侄,還是他舉薦的人,都會跟着倒黴,王員外要越國公來舉薦我當官,那在下只好繼續當我的遊方道人了。”
王世充哈哈一笑:“想不到魏先生不入朝堂,卻對天下大勢洞若觀火。那依你看,太子如果將來即位後。不用越國公,又會重用何人呢?我繼續幫你引見就是。”
魏徵笑了笑:“太子以後即位,只怕武將方面會依賴現在他的東宮左右衛率宇文述和於仲文,治國的話會起用精明而圓滑的蘇威,輔以虞世基,裴蘊這些江南文人。可是這些人我都沒什麼興趣投靠。那二位將軍都是貪婪粗鄙之人,而蘇威之流只會想着投上之所好,牟取私利,並非忠臣。”
王世充這下對魏徵算是完全放了心,他也決定不再繞彎子了,站起身,正色行了個禮:“魏先生大才。不知是否願意在王某這裡暫時屈就棲身?王某希望以後能日日向魏先生請教。”
魏徵也收起了笑容,站起身,正了正衣冠,鄭重地回了個禮:“主公太客氣了,魏某以後當肝腦塗地,以報主公知遇之恩。”
王世充哈哈一笑,上前拉住了魏徵的手,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他的心裡一陣激動,多年來,終於找到了第一個可以作爲軍師和股肱的謀士級人物,打天下時固然需要猛士,但是謀臣文士也是一樣不能缺的,尤其是魏徵這樣有真才實學的大才,現在對於王世充來說更是雪中送炭。
王世充和魏徵坐回了各自的坐榻,王世充正色道:“既然蒙先生不棄,稱我一聲主公,那以後王某也託大,直接稱呼先生的字了,不知玄成以爲然否?”
魏徵微微一笑:“主公理當如此。您是做大事的人,以後麾下必然也少不得各色俊傑,稱字是最好的方式。”
王世充點了點頭:“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還請玄成不吝相告。”
魏徵說道:“主公但問無妨,我一定知無不言。”
王世充說道:“我沒有顯赫的家世,甚至祖上還是個胡人,在朝廷也不算高官,做生意雖然賺了點錢,但也不是非常張揚,象越國公那樣到處購置房產,甚至我的商鋪也都打着不同的牌子經營,象今天這樣一擲萬金出手買馬的事情,也是十餘年來第一次做,即使是在朝中,不少世家子弟也並不知有我王世充這麼一號人物,玄成雖然大才,但畢竟沒有入朝爲官,又爲何願意投身我這麼一個聲名不顯的人手下呢?”
魏徵微微一笑:“主公的大名,其實在民間,尤其是在士子之間,比你想象的要大,那些世家子弟們其實已經和普通的民間士子來往不多了,他們的圈子很小,也很封閉,雖然不乏人才,可是更多膏樑紈褲子弟,不知主公的名號,實在是很正常的事。”
“但主公在五年前皇上罷天下鄉學後,就一直暗中資助天下的民間學堂,如緱山包愷包先生,信都大儒劉焯劉先生等,都受過主公的資助,雖然主公沒有公開你的名字,但是學子們還是多方打聽到是您出的資,加上您南征北戰,並有能名,因此主公在天下士人中間的地位,比您想象的要高,若非如此,我也不會一聽說是您,就下定了投效的決心。”
“還有一點,世家子弟們或者因爲門戶之見,而輕視先生,但在我們這樣的寒門學子,草根士人們看來,先生雖然出身不高,但自強不息,以商人之子的身份精通兵法,熟讀經史,活學活用。一路奮鬥到了今天的地位,這是件受人尊敬的事情,又怎麼能看不起呢?至少我魏徵,是隻有敬仰的份。”
王世充點了點頭:“玄成以心待我,我這裡也不應有所隱瞞,剛纔你說越國公扶太子登位之事,確實背後涉及了太多不能爲外人所道的黑暗內幕。而我也在越國公手下,對此事出力頗多。你所說的將來太子登基後,會清算越國公,而到了那個時候,恐怕我王世充也無法倖免,我以心待玄成先生,不能拖累你,還是請先生自便吧。”
魏徵的臉色微微一變:“主公當真也參與其中了?”
王世充正色道:“這件事情上我不會和玄成開玩笑,不少大計是越國公和太子親自商議而定,而具體執行和操作的。就是我王世充了,尤其是在打倒高僕射一事上,由於大將王世積是我的死仇,當年南征時爲謀奪我家產,害死我大哥,也讓先父含恨而終,因此我爲報此深仇。也和越國公一起設計將高僕射與王世積一起打倒,可以說我是太子奪位的關鍵人物。”
魏徵的嘴角勾了勾:“想不到世間皆傳主公乃是高僕射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而真正的事實卻是如此,你難道是爲了報父兄之仇才假意投靠高僕射的嗎?”
王世充搖了搖頭:“那倒也不是,高僕射洞悉一切,對我和王世積的恩怨早已經查得清楚。他不想爲了我得罪王世積和他背後的關隴大將集團,但又愛惜我的才華,所以對我多方關照,我也正是因爲要報高僕射的恩情,幾次三番地警告過他不要與前太子楊勇走得太近,只可惜高僕射那時已經無法回頭,最後我只能轉而與越國公聯手。藉着王世積謀逆之事,將高僕射一併打倒,也算爲廢太子楊勇,搬掉了最大的一塊絆腳石。”
魏徵嘆了口氣:“這麼說王世積的那個謀逆案,是個冤案了?”
王世充冷笑道:“不,王世積確實有謀逆之心,當年就是爲了給自己擴充私兵,纔會上門謀奪我王家的家產,爲此不惜在南征陳國時設下圈套,企圖借陳軍之手殺我兄弟三人。而舉報他的皇甫孝諧,是跟隨了他多年的頭號狗腿子,那些謀逆之事,也並非憑空捏造,我所做的只不過是加一把力,設局讓這兩人反目,最後狗咬狗罷了。”
魏徵點了點頭:“如此說來,主公倒也並非陷害忠良,可那虞慶則和史萬歲又是怎麼回事,也是與主公有仇嗎?”
王世充正色道:“虞慶則之死與我無關,當年他出使突厥時收了突厥可汗數千匹良馬,又曾經在皇上的宴會上借醉裝瘋,無禮之極,恐怕一早就惹得皇上動了殺心了,而殺他應該是對當時還在位的高僕射的一個警告,要他放棄支持太子,只可惜高僕射不聽,最後被皇上利用王世積之案,一併打倒。”
“至於史萬歲之死,則是越國公楊素的一手策劃,目的是打擊一切有可能借軍功上位,挑戰他地位的人,我事先並不知情,甚至在得悉此事後還設法勸諫過史萬歲,讓他收斂,只可嘆那史萬歲全然不懂政治,恃勝而驕,終至殺身之禍。”
魏徵的眉間舒緩了一些,他繼續問道:“那請問主公,現在對於太子,對於越國公,究竟是何想法呢?”
王世充嘆了口氣:“當時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一邊設法升官,以光宗耀祖,另一邊尋機報父兄之仇,現在大仇已報,可是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成太子的眼中釘,肉中刺了,與太子殿下合作的過程中,我也發現太子心機深沉,極會作戲,絕非外界風傳那樣禮賢下士的一代明君,所以現在我也很苦惱,想要遊歷天下,看看以後如果我王世充激流勇退,隱退朝堂後,何處可以作爲棲身之所。”
魏徵微微一笑:“主公,你放心吧,玄成既然剛纔已經約定追隨您,那這輩子就不會有二心,您也不必故作此言,來測試我,如果您真的思退,那也不會來這民風剽悍的河北之地,而是應該去蜀中,或者是江南三吳民風柔軟之地,做個逍遙自在,與世無爭的富家翁了。原來我以爲您來這裡是爲了想着對付漢王楊諒的辦法,可聽您這麼一說,只怕您是希望漢王能爭點氣,跟太子長期相持,這樣纔對您最有利吧。”
王世充的眼中碧芒一閃,摸着自己的鬍子,苦笑道:“玄成啊,真是什麼事也瞞不過你,確實,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太子若是登基得太順利了,那不光是越國公,就是我王世充,只怕也難逃被滅口的下場。其實我也不想走這條路,天下太平盛世,我即使不當官,也可以做生意賺錢,何必要冒這掉腦袋的危險呢,玄成若是有其他的良策可以讓我自保,還請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