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姑臧,處在一片過節的氣氛裡,寬闊的黃土大道上,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羣,不少初次跟着商隊來中原的胡人和在城外難得進城一次的牧民們,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這一切對他們來說相當於異域風情的漢家風景。
楊玄感牽了一頭駱駝,改換了一身胡人行商的打扮,跟着一個從金城出發向西域行進的慄特人商隊,一路來到了這裡。
那個商隊的首領正好也住在金城的平安客棧裡,楊玄感悄悄地給他塞了張兩千錢的銀票,他便兩眼放光地把楊玄感一路帶上了。
到了姑臧後,楊玄感按一早的約定離開了那個商隊,相處多日,他跟這幫西域人混得還不錯,這幾天還跟着學了幾句慄特語,要是在西域和涼州一帶碰到昭武九姓的胡人,打個招呼還個價啥的,是不成問題了。
離開了商隊後,楊玄感滿大街地打聽城中可有一家馬家飯館,可一大半碰到的都是語言不通的胡人,問了半天也沒問到個所以然。
眼看日頭偏中,楊玄感覺得腹中有些飢餓,於是隨便坐到了路邊的一家小飯館裡,準備先打打牙祭再去尋找。
剛一坐下,就有一個穿着漢服,二十來歲的夥計不情願地走了過來,冷冰冰地用慄特語問道:“想吃點啥?”
楊玄感從小到大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外吃飯都從沒給人這樣冷遇過,心中有些惱火,正待發作,突然意識到自己正身着胡服,加上留了赤色虯髯,想必是給當成胡人了。
涼州雖然漢胡雜居已有數百年,但漢人心裡根深蒂固的那種優越感還是揮之不去,即使一個飯店的小夥計,對這種胡人商賈也是滿心的鄙夷不屑。
於是楊玄感微微一笑,道:“夥計。我是漢人,你們這裡有什麼好吃的啊?”
那漢人夥計眉目頗爲周正,先是微微一怔,馬上笑容上了臉:“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您啦,還請不要見怪。”一邊說着一邊解下肩頭的抹布。仔細地在桌了抹了起來。
楊玄感這一路行來,頓頓除了吃肉乾就只能吃那種慄特人喜歡吃的麪餅。名喚叫胡餅的那種,乃是麪糰裡抹了鹽和羊油烤制而成的,乍吃感覺還有一番風味,但連續吃上快一個月,見到這東西就想吐,這裡沒有關中已經漸漸開始流行的水引(麪條的前身,薄如韭葉,細細長長,在這個時代剛剛開始出現)。讓他想起來就肚子裡咕咕直叫。
楊玄感來到這漢人飯館就是想換換口味,嚐嚐漢人的炒菜啥的,便說道:“你們家有什麼好吃的漢家炒菜,儘管上吧。”
漢人夥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爺,本店的廚子是個胡人,也只會做些胡餅,烤烤肉串之類的。不會做我們漢家的菜,您多擔待些,要不吃碗麪片兒?”
楊玄感心中閃過一陣失望,笑了笑,道:“那就來碗牛肉麪片兒吧。”
夥計抹布一上肩,音調拖得長長的。跟在內地的飯館聽到的一樣:“一碗牛肉麪片兒咧!”
楊玄感心中一動,一下拉住了轉身欲走的夥計,從袖子裡摸出十個大錢,塞到了夥計的手上,輕聲道:“小哥,可曾知道這姑臧城中的馬家飯館在哪裡?”
夥計一看到那把錢便兩眼發直,飛快地接過。在自己的腰上一抹,銅錢就不見了,也不知道他把那錢塞到了哪個袋子裡,但聽到楊玄感問的話後,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把那一串大錢又放回了楊玄感的手中:“爺,小的真是不知道,這城裡就沒聽過哪家飯館叫馬家的,您這錢我不能要。”
楊玄感哈哈一笑,把錢又塞了回去:“沒事,收着便是,有空幫我打聽打聽就成。”那夥計咬了咬嘴脣,收下了錢,跑到正面另一桌忙活的另一個夥計那裡,交待了兩句便出門而去。
楊玄感知道那夥計是真的出門找人打聽去了,心中暗歎這個夥計也真是忠厚老實人,收了人的錢一定要幫人辦事。須臾,那碗麪片兒被端了上來,麪湯裡飄着厚厚的孜然,卻不見一點生抽,楊玄感苦笑一聲,胡人廚子做的面片兒,只能這麼湊合着吃了。
楊玄感一邊吃着這味道怪怪的牛肉麪片兒,一邊在腦海中飛速地閃過自己在史書中和這些天商隊旅行中所聊到的姑臧城,依上次薛舉在自己府上所說的話,這姑臧城內關係複雜,漢人和胡人都有豪門世家在此城中,沒有哪家勢力可以單獨控制姑臧城,上次薛舉和姑臧城的豪族談判時,據說是同時和漢人代表的李家與胡人代表的安家簽訂了互不侵犯的協議,王世充乃是胡人後裔,不知道和這裡的所謂昭武九姓的月氏人是何關係。
楊玄感一邊吃着那乾巴巴的牛肉麪片兒,一邊思考着這姑臧城的歷史與現在的形勢,他在想着若是找不到那個馬家飯館,與那王世充無法接頭的話,自己是就此先回大興呢還是在這裡繼續以唐國公府的名義與城中的豪族接觸,一時心裡有點亂,外面大街上胡人們的高聲嚷嚷和叫賣讓他總是無法集中思路。
楊玄感吃完了麪碗裡的最後一塊牛肉,本來他多日沒有吃到正經的熱飯熱菜,做夢也在想進了姑臧後的第一頓能吃到什麼好東西,沒想到卻吃了一頓胡人做的孜然湯牛肉麪片兒,鹹得他幾次都幾乎要把昨天的晚飯給吐出來。
楊玄感吃光牛肉後,對着剩下的幾根面片兒和那黃兮兮的孜然湯,實在是提不起胃口,一推海碗,抹了抹嘴,在桌上拍下幾個銅錢,便要起身離去。
楊玄感剛剛站起身,卻看到從店外飛一樣地奔進來一個人,幾乎與自己撞了個滿懷,定睛一看,正是剛纔出店的那個夥計,只見他滿頭大汗,臉上卻是寫滿了興奮:“爺,我查到馬家飯館在哪裡啦!”
楊玄感先是給人幾乎撞了個滿懷,怕有人行刺,早已經全神戒備。差點一拳打了出去,一看是那個飯館夥計,才鬆了一口氣,把他扶住,淡淡地說道:“別慌,坐下來慢慢說。”於是便和那夥計一起坐回了自己剛纔的桌子。
那夥計抹了抹臉上的汗水,先自顧自地從桌上的水壺倒了一杯水喝下。緩了口氣才說道:“大爺你是有所不知啊,這馬家飯館七八年前就改名了。原來是在胡人區的羌坊那裡,是由一個姓馬的金城人在這裡開的。”
“後來聽說老掌櫃死了,他們家的兄弟兩個分了家,這姑臧城裡的在家裡排行老二,就改名叫馮家飯館了。”
楊玄感聽了啞然失笑,心道這胡人也真有意思,馬前加二點,就算是馬家老二,倒也貼切。只是在金城的那位號稱馬老三,看樣子比這姑臧的老二還要小一點,怎麼反而就接管了本家的飯館呢,這裡面倒是應該有些故事的。
那夥計一口氣說了這些,又有點喘,連忙再倒了杯茶喝下,邊喝邊說:“我就怕大爺你吃完了面片兒先走了。所以一路跑步,問了十幾家店鋪的老闆,一直到了胡人區那裡的一個慄特人老店主,在這城裡做了二十多年生意了,纔想起這麼一段往事,應該不會有錯。”
楊玄感心中有些感動。從懷裡又摸出一串銅錢準備給這夥計,夥計一看,連忙擺手道:“爺,這可使不得,我前面收過你的錢子了,不能再要。你要是堅持要給我,我可惱了。”
楊玄感哈哈一笑。在那夥計肩頭拍了拍,道了聲謝,收回銀子,昂首出了飯館。
楊玄感跟着街上涌動的人流慢慢地流進了胡人區,人一下子變得少了許多。連空氣也變得清新起來,漢人區正在迎着新年,而這胡人區沒這風俗,只是照常規地做着生意。
楊玄感一路上順着那夥計所說的東走西拐,碰到商鋪時還進去跟那些粗通漢語的店主們連說帶比劃,走了足有半個多時辰,總算找到了那個傳說中的馮家飯館。
站在馮家飯館門前,楊玄感就算不看那塊招牌也能認出來,因爲這裡的門面和店內的裝修風格,就連桌椅板凳的擺放都幾乎一模一樣。一眼看去,裡面的臺子上正在和麪的一箇中等身村,赤着膊,披着皮圍子的黑瘦胡人,長得和那金城馬家飯館裡的馬老三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想必就是傳說中的馬老二。
楊玄感看了看周圍,這條街上行人寥寥,大概都到漢人區去看熱鬧了,一半的店鋪裡都是空無一人,時值中午,許多胡人掌櫃都趴在臺子上打着瞌睡,這裡的冷清和漢人區的熱鬧相比,彷彿不在一個世界。
楊玄感走進了飯館,不算大的店裡只有他一個客人,那馬老二頭也不回地問道:“客人想吃點什麼?”
楊玄感微微一笑:“我找王老闆。”
馬老二聞言渾身一震,扭過頭來看了看楊玄感,突然笑了笑:“原來王老爺要等的人就是你啊,你若是再晚來個一天,王老爺只怕就要離開這裡回大興了。”
楊玄感心中暗道僥倖,開口道:“沒辦法,我第一次走這絲綢之路,自然比不得他常年行走在這道上的,從金城開始跟着一個胡人商隊,也不可能走得太快。”
馬老二“唔”了一聲,走出了店門四處張望了一下,低聲道:“請跟我來。”
楊玄感跟着馬老二走進了掌櫃的臺子,後面的一個門上掛着一塊藍色的布簾,掀開布就穿進了後院,只見這裡東一堆西一堆地擺着酒罈子,正面是一間小屋,半掩着門,應該是馬老二的住處,右邊的一間房子則非常低矮,門口堆了幾十個空罈子,看起來象是酒窖。
楊玄感跟着馬老二走進了右邊的小屋,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撲鼻的酒味,馬老二指着屋裡一個通向地下的臺階道:“還請閣下在地窖中稍候,我馬上去通知王老爺。”說完他便轉身走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楊玄感點了點頭,拿起桌上一個燭臺,點了起來,徑自走了下去,這個地窖裡倒是異常的陰涼,很適合儲藏各種酒類,藉着火光,可以看到四周密密麻麻地擺滿了酒罈子。足有兩百多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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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玄感在這地窖裡等了約有半個時辰,只聽得外面的門“吱呀”一聲,緊接着是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王世充那粗渾低吼的聲音在上面響了起來:“楊老弟,這回怎麼一個人來了?紅拂姑娘呢?”緊接着,他那張臉上掛着笑容,出現在了地窖口。
楊玄感冷冷地回道:“她說看到你就想吐。所以就不過來了。”
王世充緩步走了下來,手中也拿了個燭臺。這回楊玄感看得真切,他換回了漢服,頭上梳了一個髻,所有的頭髮都梳得整整齊齊,連胡人特色的捲毛兒也不見了。若不是高鼻深目,尤其是那對碧綠眼珠實在沒法變,這身裝扮看起來還真象個飽學的漢人儒士呢。
楊玄感第一次見王世充這種書生打扮,笑道:“怎麼,這回又想玩什麼新花樣了?難不成太子幫你弄了個涼州刺史當?”
王世充恨恨地道:“別提了。這幾年太子把我一腳踢開,四年了我都還是原地踏步當那個兵部員外郎,幾次跟他提想外放當個州刺史,這都不能滿足,虧我當年鞍前馬後地幫他爭了這東宮之位,他還沒當皇帝呢,就這麼對我!哼!”
楊玄感“嘿嘿”一笑:“他要是當了皇帝。只怕你這腦袋都未必能保得住。”
王世充搖了搖頭:“那倒不至於,就象你楊老弟的腦袋也能保住一樣。太子要是上了位,一定想要大有作爲的,到時候你我還是會有用武之地。”
楊玄感道:“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你爲何不在金城的馬家飯館和我商議,非要到這裡?”
王世充道:“金城是薛舉的勢力範圍。我們兩個的事情不想讓他也知道,偏偏這傢伙又對這方面很有興趣,那天我一說你的身份,他就有所警覺,非要問我和你之間到底是何關係,所以我不想在金城和你談這方面的事,萬一給他聽到了。說不定會影響我們三方的合作。”
楊玄感冷笑道:“我看你是怕你跟這姑臧城裡的人的關係暴露了,那薛舉從此會跟你翻臉吧。”
王世充笑了笑:“楊玄感,我實在是很喜歡你現在這越來越強的分析和判斷能力,越國公的世子果然是名不虛傳,比起薛舉那個殘暴無腦的一勇之夫要強得多。你說的沒錯,我跟這姑臧城裡的豪族都有聯繫,甚至比跟那薛舉的關係更好。”
楊玄感點了點頭:“我早就能猜到你們王家,不對,應該是支家,既然是多年的絲路商賈起家,必定在這姑臧城中勢力非同一般。只是我有些奇怪,你既然能一手扶持象薛舉這樣的人獨霸幾百裡絲路,爲何不去安排關係更好的姑臧商人控制從姑臧到大興的整段絲路呢?”
王世充嘆了一口氣:“楊老弟,你有所不知啊。我扶持薛舉是兩個原因,一是此人勇武過人,能靠着一身硬橋硬馬的功夫打出一片天地,我只要給他點錢,再出點主意,就能很快地稱霸一方。”
楊玄感冷笑道:“包括那些殘忍的殺人手段,把人搗成肉泥後去嚇人?把人埋到土裡後錘人?殺人前先挖眼割鼻?王世充,我以前還真沒看出你這人的心這麼狠,殺人不過頭點地,這些虐殺的辦法你是從哪兒學到的?”
王世充搖了搖頭:“這些你還真是冤枉我了,我只是教薛舉殺掉那些跟他做對的,收買那些搖擺不定的,可沒教他這些具體的手段。象那個把人砸成肉泥後分給別人看的,是他自己看《史記》裡高祖劉邦醢彭越,傳肉給各諸侯以示警告的故事想出來的,至於他的老婆的殺人手段,也是跟呂雉學的,我可沒教。”
“不瞞楊老弟啊,連我第一次聽到這些手法,都是嚇了一跳,我知道這人夠狠,但沒想到能這麼狠!不過你還別說,這隴右一帶,向來是虎狼成羣,他這些招數還真的挺管用,換了你楊老弟,恐怕在這裡不會比他幹得更好。”
楊玄感聽了以後半晌說不出話來:“此人酷烈如此,不行仁義,只怕是即使將來天下大亂,也不可能得人心,充其量短期內割據一方,終將爲人所滅。”
王世充哈哈一笑:“楊老弟和我的看法一樣,但是亂世之中,這薛舉在被人滅掉前,還是會荼毒一方的,你以爲我們跟他定了不許過散關的約定,他會遵守嗎?這種口頭的盟約是沒用的,能起作用的只有實力。若是關中的兵力不強或者無力對付他薛舉,此人一定會想着攻進大興的,到時候遭殃的還是關中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