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時辰後,已近黃昏,李景站在代州城頭,一臉嚴肅地看着城外那丟得遍地都是的旗幟與大車,身後跟着一臉興奮的十幾名部下,一個個指着城外的敵軍營地,交頭結耳,議論紛紛。
而城下的那個豁口處,候莫陳乂正指揮着幾百人在流水作業,後面的人一塊塊地遞着磚石,而前面的十幾名軍士則熟練地砌着牆,一會兒的功夫兩丈多寬的豁口幾乎給補上了一半。
馮孝慈的聲音大喇喇地響了起來:“他奶奶的,看來喬鍾葵這廝終於承受不住這傷亡,認輸撤退了呀。”
呂玉則仔細看了看城外那些旗幟和大車,道:“將軍,會不會是敵軍背後出了什麼事,這才急着撤軍的?從這情形看,不象是假的,你看他們的旗幟大車全都丟了,車輪馬蹄印子也是亂七八糟的。”
馮孝慈興奮地捶了一下城垛,叫道:“將軍,快下令出城追擊敵軍吧,給這幫兔崽子們壓着打了快一個月,這回終於可以報仇了!”
呂玉笑了笑,對着馮孝慈道:“老馮,就你最急,大家都累了這麼多天了,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我看還是好好地犒勞一下弟兄們,讓大家休息休息。城外堆的敵軍屍體也有上萬具了,一直沒空去清理,天這麼熱,不及時處置會發生疫情的,這些都是我們現在要做的事。”
李景撫髯長思,喃喃地道:“我總覺得事情不會有這麼簡單,說走就走,這不太象喬鍾葵的做法,他這次吃了這麼大的虧,哪會這麼甘心就這麼撤了?即使有事,也不會連步軍也走得這麼幹淨,而且不留任何後衛部隊在這裡做做樣子。”
馮孝慈定睛一看,倒吸一口涼氣:“他奶奶的,還真是!將軍。你意思是他們在使詐嗎?”
李景搖了搖頭:“現在還不好說,楊諒反叛已經一個月了,朝廷應該也已經徵調各處兵馬來圍剿,我們這裡拖住了楊諒最精銳的部隊,對全局肯定是有好處的。無論如何,現在還不能懈怠,傳我將令。出城三百人,把敵軍屍體甲冑剝下。然後堆起來燒掉,其餘守城將士,不得有半點懈怠。”
突然間,王二牛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邊跑邊大喊道:“大人,大人,北邊城關有情況!”
一個時辰後,李景引着楊義臣,一路有說有笑地走上了南城的城頭。
城門已經打開。上千名掩着口鼻的軍士和民夫們,正忙着將敵屍上的盔甲剝下,送回城中,城門內早已經燒開了幾十大鍋開水,把這些死屍身上的盔甲扔進沸水裡消毒。
城外的開曠地上已經堆了三大堆小山般高的屍體,有兩堆正在燃燒着熊熊的火焰,刺鼻的黑煙伴隨着另人作嘔的屍臭味撲鼻而來。
而城關上的守軍們都知道了援軍到來的消息。個個精神百倍,挺得跟標槍一樣,儘管濃煙撲面,不少人眼睛都給嗆出了眼淚,也沒有一個人離開自己的崗位。
楊義臣環視了一下這些軍士們,感嘆道:“道興兄啊。你可真厲害,三千多孤軍能守住這座並不算堅固的城池,將士們還能在二十多天的苦戰後保持如此高的士氣,我是遠遠不及的。”李景字道興,跟楊義臣是多年的好友了,所以楊義臣直呼其字。
李景笑着回道:“義臣啊,這全賴先皇的恩德。部下都深受先皇的大恩,願意以死相報,而且這裡是絕地,無處可逃,只有全力死戰而已。你不用二十天就能集結兵馬,翻越這西陘前來救援,換了我也很難做到的。”二人相視大笑一陣。
笑畢,李景看着城外的星星點點,若有所思地問道:“會不會我的判斷真的出了問題,喬鍾葵真是得了什麼急報後撤軍的呢?”
楊義臣拍了拍李景的肩頭:“小心使得萬年船,牢牢地守住此地纔是最關鍵的,就算喬鍾葵真的後院起火,也是有朝廷別路的兵馬打到楊諒的老家了,他纔要撤兵去救的。”
李景點了點頭:“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倒是可以狠狠地追擊他們一下。”
楊義臣想了想,道:“要不這樣如何,我先率八千騎兵出城,如果追上了喬鍾葵就痛擊他們,如果他們是有埋伏,我的騎兵也可以隨時撤回,剩下的一萬步軍今天夜裡應該就可以到,到時候能協助你守住城池,明天午後,楊玄感的五千驍果也能到達,到時候就算喬鍾葵耍什麼花樣,我軍也不用擔心了。”
李景道:“如此甚好,只是義臣你千萬要當心,喬鍾葵的部下都是精銳鐵騎,正面廝殺的話,你這支輕騎爲主的部隊恐怕會吃虧,一旦發現不對勁,馬上就走,不要戀戰。”
楊義臣“嘿嘿”一笑,不再說話。
第二天的中午,楊玄感和王世充的五千驍果終於在經過了十天的漫長跋涉後,從那西陘的小路上進了代州城,一進城中,王世充便急急地與李景在南城頭相會,詢問楊義臣的去向。
李景一臉嚴肅地說道:“義臣已經走了一整夜了,現在還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只怕是真的遇上敵軍主力了,我這裡全是步軍,又要守城,恐怕無法現在去幫上義臣,二位將軍所部都是精銳的驍果騎士,正好可以前去助義臣一臂之力。”
王世充衝着楊玄感點了點頭,說道:“玄感,楊將軍可能出事了,你帶驍果去接應一下,切忌,不可戀戰!”
楊玄感直接下了城,片刻之後,城門大開,五千驍果全部一人雙馬,魚貫而出,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列成了五十騎一排的標準騎陣,城中的步軍們則忙着把副馬上的馬甲一片片地披到前排的戰馬身上。
楊玄感下令,前方的四千騎全部甲騎俱裝,列陣而行,後面的一千騎則馬不披甲,攜帶着副馬羣前進,一聲令下後,精甲曜日的鋼鐵騎陣開始向南方奔去,捲起漫天的塵土。
走了十餘里後,楊玄感突然發現前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些小的黑點。迅速地向着自己這裡移動着,隨着距離的接近,小黑點漸漸地清晰起來,數量也變得越來越多,從開始的幾十個變成了幾百個,上千個,最後足有七八千。帶起了滾滾的煙塵。
楊玄感停下了黑雲,擡起右手。一旁的傳令兵連忙取出號角,吹起了停止行軍的軍號,鋼鐵騎陣一下子定在了原地,前排的騎士們則紛紛取出了上了弦的騎弩,對準了前方。
楊玄感雙目如炬,一下子看出了這些在狂奔的騎士們正是已經出發了一天多的朔州騎兵們,人人盔甲散亂,灰頭土臉,旗幟也打得歪歪斜斜。很明顯已經是一支潰軍了。
正面的騎陣中,一面繡有“楊”字的帥旗正在迅速地移動着,旗下的楊義臣已經是盔歪甲裂,肩頭上還中了一箭,正抱着那匹花斑褐鬃馬的脖子,整個人都伏在馬背上,兩腿死命地不停踢着馬腹。戰馬的肚子上早已經被靴頭馬刺給扎得鮮血淋漓,正吐着血沫拼命地跑着。
離着楊義臣二十多丈遠處,一員壯得象頭狗熊,背插雙戟,手持長矛的黑臉大將,胯下一匹烏騅馬。也是全副馬甲,馬的額頭上高高地樹着一枝鋼製角刺,正在咬牙切齒地追着楊義臣,一邊追一邊大吼着:“休要走了楊義臣!”
在他的身後,上千名戴着鬼面具,人馬俱甲的叛軍騎兵也在拼命地追擊着朔州騎兵們。
跟在楊義臣身邊的親兵已經不多了,只剩下十餘人。有四人撥轉馬頭,揮舞着槍矛錘斧等各式兵器,返身與那黑臉大將殺成一團,只聽那黑臉大將一邊狂笑着,一邊右手單手揮矛,左手則拔出背上的鐵戟,左右開弓,一出手便直接把衝在最前面,雙手持斧欲劈自己的一名親兵刺了個透心涼。
其他三騎見狀,大叫一聲,左槍右矛,分刺黑臉大將的兩肋,而使錘親兵則直接掄圓了大錘,藉着馬勢奔向黑臉大將,向着他的頭上砸來。
黑臉大將左手的鐵戟飛出,正中左邊使槍親兵的面門,右手的長矛先是橫向一蕩,右邊的使矛親兵一下子感覺手腕處傳來一陣大得離奇的力量,虎口一下子迸裂,再也握不住手中的長矛,被生生盪到一邊,中門大開,而黑臉大將的那支長矛則如毒蛇出洞,“噗”地一聲,直接從他的前心穿進,後心鑽出。
使矛親兵慘叫一聲,雙手緊緊地抓住了矛杆,斷氣前的眼睛還死死地瞪着那黑臉大將。而最後的那一名使錘親兵眼睛裡快要噴出血來,直接站在了馬蹬上,長柄銅錘高舉過頭,就準備那勢如雷霆的一擊。
黑臉大將大叫一聲“來得好”!單手一用力,竟然用那矛杆把那使矛親兵的屍體直接舉了起來,高高地舉過了頭頂,舌綻春雷地大吼一聲,那屍體被他重重地甩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離他還有五六步遠的那名使錘親兵的身上。
使錘親兵則於速度太快,又站在馬蹬上,此時避無可避,直接被砸得倒飛出去五六步,“嘭”地一聲,落在了地上,黑臉大將臉上掛着殘忍的笑意,上前兩步,一勒馬繮,那烏騅馬高高地雙蹄立起,又重重地踩了下去,直接把還在地上蠕動着的使錘親兵的腦袋象西瓜一樣踩了個稀爛。
黑臉大將在片刻間就連殺楊義臣身邊四名武藝高強的護衛親兵,武功之高實在讓人咋舌。只是這四人的殊死奮戰爲楊義臣爭取到了一點點時間,此時楊義臣已經相距此人百步開外了。
黑臉大將重重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罵道:“楊義臣,今天先便宜了你,他日定取你狗頭!”
黑臉大將的話音未落,突然覺得前面勁風撲面,空氣中傳來一陣淒厲的破空風聲,一道白光閃得他眼睛都幾乎無法張開,他心中大叫一聲不好,來不及格擋,匆匆地一低頭。
黑臉大將只覺得頭上象是一團火在燃燒,緊接着頭皮一涼,那頭盔竟然被一枝長杆狼牙箭射了個對穿,直接飛到十幾步外,去勢未盡,又釘進了後面的一個本方騎兵的心口。
黑臉大將擡起頭來,只見兩百多步外。一員甲騎俱裝,黑馬銀甲,黃金面當的騎士,正持着一支半人多高的純鋼鐵胎弓,雙目如電,眼中盡是殺意!
黑臉大將心中暗自一驚,只見那人再次搭箭上弓。作勢欲射,他咬了咬牙。左手飛快地從鞍上取下了自己那張四石半的強弓,右手則順手抽出了箭囊裡的一枝雁翎箭,搭在弓弦上,弓如滿月,大吼一聲,將箭射了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楊玄感的箭也幾乎同時射出,兩枝箭都去勢如同流星趕月。竟然在空中相撞。
只聽得“叮”地一聲,黑臉大將的雁翎箭生生地在空中斷爲幾截,落到了地上,而楊玄感的長杆狼牙箭被阻了一些,力道與準頭都差了不少,卻是餘勢未盡,繼續奔着黑臉大將過來。
黑臉大將看得真切。一側臉,閃過來箭,右邊的臉頰上立即被擦出了一道血印子,火辣辣地痛。而跟着此人追擊楊義臣的騎兵們一個個被嚇得呆立當場,哪個還敢再上前?
只聽楊玄感冷冷地說道:“能接我兩箭,也算是英雄了。今天饒你不死,改天戰陣之上,再取你性命!”聲音隔着幾百步的距離清清楚楚地傳進了每個人的耳朵裡,聞者無不失色。
黑臉大將恨恨地吼道:“來將何人,留下姓名,爺爺不殺無名之鬼,他日陣上相遇也好讓你死個明白。我乃喬將軍座下亞將,王拔是也。”
楊玄感冷酷的語調中透出強烈的殺意:“我乃大隋柱國,驍果統領楊玄感,王拔,下次再見,你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王拔倒吸一口冷氣:“楊玄感?你真的是大破突厥的楊玄感?”
楊玄感傲然答道:“這還會有假嗎?”
王拔的臉上寫滿了驚懼,最後他咬了咬牙,一撥馬頭,對着左右的士兵們高聲叫道:“看什麼看,收兵!”
王拔言罷一夾馬腹,絕塵而去,路過十餘步外自己的那頂頭盔時,手腕一抖,矛尖如靈動的蛇頭,直接把那頭盔挑起,戴回了自己的頭上。
楊玄感冷冷地看着潮水般的追兵一下子如退潮的浪濤一樣紛紛退了回去,心裡暗自鬆了一口氣,剛纔他之所以單騎前來,就是因爲敵我混雜,甚至連驍果的隊型都有點被自己的敗軍所衝擊。
這種情況下,楊玄感只能硬着頭皮單騎出戰,靠鬥將而退敵追兵,幸運的是,那王拔果然就是敵軍領兵大將,居然還衝在最前面,只是此人武藝之高,楊玄感生平僅見,顯然在雄闊海之上,也只有那金城的薛仁杲能與之相提並論。
楊玄感也掉轉了馬頭,只見那面歪歪斜斜的“楊”字大旗已經漸漸地在驍果騎陣的側面立了起來,敗逃的朔州騎兵們正在三三兩兩地向着大旗下重新集結,而楊義臣則駐馬於那面大旗之下,滿臉的塵土中,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淚水盈盈,神色間盡是落寞。
楊玄感馳到楊義臣的身邊,看了看在他身後聚攏的騎兵們,數量倒還有七千多,心裡稍稍寬了些。
楊玄感摘下了面當,嘴角邊擠出了一絲笑容,道:“義臣兄,勝敗乃兵家常事,偶有小挫也是難免,好在大多數兄弟們已經回來了,損失不大,現在我們驍果騎士已經到了,明天重整旗鼓再戰,一定能勝的。”
楊義臣沉痛地搖了搖頭,說的每個字都象是在泣血:“無論什麼都無法彌補思恩的命啊!”
楊玄感驚得差點下巴要掉了下來:“什麼?!思恩他怎麼了?!”
楊義臣痛苦地搖着頭,卻是一句話也不願意多說,楊玄感一下子轉向了楊義臣身邊的一個校尉打扮的親衛將領,厲聲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那人正是劉武周,他長嘆一口氣,雙眼淚光閃閃地說出了昨天楊義臣離開代州城之後的事:
楊義臣所部萬餘騎兵,離了朔州城後,一路向前,楊義臣是沙場宿將,雖然是追擊,但仍然用兵謹慎,前方和側翼都廣佈斥候騎兵,沒有盲目突進。
結果奔了兩個多時辰,追出六七十里後,前方忽然回報,離大軍五里處有敵軍騎陣,而側翼也有回報,說是兩側似有大隊騎兵在向後方穿插機動,意欲合圍。
於是楊義臣當機立斷,前隊徐退,以強弓勁弩壓住陣腳,而後軍開始梯次掩護撤退,如此佈置,敵軍在黑夜中判斷不出對方的具體人數,也不敢貿然壓上,兩軍就這樣互相對峙着走了一夜,直到天明時分纔看清對方的全貌。
敵軍一見楊義臣所部軍容嚴整,秩序井然,也深知此部乃是勁敵,不敢託大分兵包抄,而是撤回了兩翼的部隊,與之正面以堂堂之陣接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