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措辭很不敬,有憤怒的火焰在皮下燃燒,頭頂灑下的銀光也遮不住臉頰上的紅,那是熱血的色澤。
記者們羣情激奮,一些小型媒體組織的記者無視來自領導的壓力,用攝影器材記錄着現場的一幕。
公司或許能夠叫停節目,能夠中斷直播,卻無法讓他們放棄一個媒體人的職業道德,哪怕拼着職位不保,也要把整個過程記錄下來,因爲媒體就是天生的監督者,大多時候金錢是萬能的,但有些時候,金錢無異於一團廢紙。
唐方有些愕然,他真的沒想過要利用這些年輕人,因爲設身處地的想一想,那種被人利用的感覺非常不好受。
受傷只是爲了救人,咬牙前行是爲早一些回到酒店結束痛苦,不接受政府醫療隊救治是怕泄露自己的秘密。
這個誤會很不美麗,最起碼對他而言很不美麗。
但……事已至此,總不能去告訴那些結成人牆爲他阻攔醫療隊的年輕人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這全是爲自己考慮,根本不是什麼大英雄。
眼前這一幕完全超出了劇本內容,儘管從大局上看是一件好事,可他總覺口舌間有些酸澀。
老科裡哪裡知道他心裡的糾結,湊到他面前,壓低聲音說道:,ww≈w.“唐方,我現在既佩服你,又害怕你,亞當?奧利佛敗在你手上真的不冤。”
“……”
“……”
“……”
老科裡這句話明明是恭維之意,落在唐艦長耳朵裡,卻分明是在他傷口撒鹽。
他繼續向前面走去,趕鴨子上架的滋味真的很不爽,可以想見,經過這件事後他的名望會產生怎樣的變化。說實話他真的不習慣活在聚光燈底下,那樣很累。
唐方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儘快解決剩下的事,以最快速度逃離“巴比倫”,過回原來一覺睡到日上三竿,不用承載別人希望與夢想的散漫人生。
終於來到甬道盡頭,記者與趕來聲援的年輕人向着兩側退開。將最中間一部電梯讓給他們幾人,後面醫療隊的人不敢魯莽行事,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登上階梯緩緩爬升。
唐方勉強擠出幾分微笑,跟兩側擦肩而過的年輕人點頭致意。
沒人會嫌他的微笑難看,因爲唐艦長右臂用以包紮傷口的布條表面血漬更深了。
甬道頂端的矩形燈陣列至此而盡,電梯斜上方出站口漫出一地金黃,“空中花園”正值清晨,人工太陽從地平線那頭緩緩升起,將幾人的影子在身後漸漸拉長。
就在電梯行過7成路途。將近出口的時候,唐方忽然表情一變,被他提前派去外面的偵測器傳來一道警訊,大體內容是出口對面街區兩棟高樓上潛藏着兩名狙擊手,想來是敵人預備的後續力量。
“爲了要我的命,那些人可真是煞費苦心。”
他自嘲一笑,按下轉換方位的按鍵,腳下平臺往左側位移。插入電梯的下行模塊。
下面的記者見狀一愣,搞不清楚他要幹什麼。唐林與老科裡同樣面露疑惑。
面對這麼多攝相機鏡頭去而復返,若沒有正當理由的話,很容易折損剛剛營造出的光輝形象。
雖然唐方自己清楚那本就沒什麼光輝可言,但若就此浪費掉這些無形的利益,他會很不甘心,之所以繞個圈子又回到甬道。不過是想拖延一會兒,待ghost解決掉外面的2名狙擊手後再出去不遲。
倒不是他怕出口對面的2名殺手,實在是此地人多眼雜,芙蕾雅、老科裡等人又在身邊,還是慎重一些爲妙。
像這種“英雄”扮演遊戲。能少一些總歸是好的,欺騙向來不是一件值得提倡的事,尤其對這些思想單純的年輕人而言。
於是他又回到出發點,靜靜望着那些記者。
人們疑惑,疑惑他爲什麼去而復返。
記者們需要答案,組成人牆的那些年輕人也需要答案,因爲大家在他身上傾注了自身感情,所以他需要一個目的,一個足以說服衆人,又與他此時名望相匹配的目的。
那不能是一句任性的“我喜歡”,也不能是無足輕重的一件小事,比如“我尿急”,更不能向政府方面妥協,接受醫療隊的救治。
“到底找個什麼高大上的藉口纔好……”
唐方環顧四周,眼睛驟然一亮,衝記者們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挪動腳步,走向那名高舉抗議牌,樣貌潦倒的絡腮鬍男子。
那人穿着一件髒兮兮的棕灰色短袖衫,下面是一條直筒牛仔褲,皺巴巴的,就像他憔悴的臉。
他很奇怪唐方爲什麼會走過來,因爲流浪漢與億萬富豪之間的關係就好像天上的星辰與垃圾填埋場破落的瓷瓦片,一個高高在上,一個埋在腐臭的垃圾堆裡。
當然,流浪漢並不一定就是傻瓜,他們的存在多數情況下應該歸結於社會問題。
就像他加登?霍爾,就比尋常的流浪漢要聰明許多,他知道自己的抗議在當下時局難以引起星盟政府及各大媒體的注意,於是便想利用唐艦長歸來這件事做文章。
果然,事情跟他預想的一樣,唐方一上岸,星盟境內各大媒體的記者便像聞到花香的蜂羣那樣圍上去,而他也舉着抗議牌撞入人堆,不惜跟唐艦長搶鏡。
加登的想法其實很簡單,讓更多人看到抗議牌上“拒絕歧視,還我工作”的字句,這樣做有可能換來一些人或組織的同情,從而對他伸出援助之手,如果能引起共和黨人的注意,逼迫現屆政府做出改變,那就更好了。
只是,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這番作爲沒把愛心人士引來,反而把那個攪得星盟政壇天翻地覆的大人物帶到面前。
他將頭頂塗着血紅大字的抗議牌放低一些,望着臉色比他還憔悴的唐方。表情有些茫然,還有些高興,因爲那些原本連多看他一眼都不屑的記者們此時此刻正伸直脖子,爭着搶着將攝相機鏡頭對準他那張已經三日沒洗,塗滿油垢與汗漬的臉。
“你失業了?”
唐方掃過抗議牌上那幾個歪歪扭扭,像螞蟻爬一樣的英文字符說道:“我很奇怪。像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失業呢?”
加登望着他,還有後面那些攝像機鏡頭,趁吞口水的時間整理一下事先準備好的措辭,大聲說道:“我是一個蒙亞人,確切的說,我是一個偷渡到星盟的蒙亞人。”
加登停頓一下,確定唐方與那些記者在認真聽他講話,心下微安。繼續說道:“我向往星盟的生活,喜歡這裡的社會制度,我想成爲一個有尊嚴的星盟人,而不是蒙亞帝國那些貴族圈養的牲畜,爲了獲得那張海藍色的身份卡片,我努力工作,積極納稅,拼命學習。全力幫助政府部門做義工,一點一點積累信用度與貢獻值……可以毫不客氣地說。我比很多星盟人更愛這個國家。”
全場鴉雀無聲,唐方不說話,記者們自然也不說話,都知道這是他的真心話,因爲這個窮困潦倒的人落淚了。
眼淚從他眼角滑落,在本就鋪滿污濁的臉上蜿蜒而行。顯得有些渾濁。
渾濁的是眼淚,同樣也是他的情緒。
那裡面有辛酸,有痛苦,有委屈,有沮喪。有失望,很多很多情緒混雜在那張憔悴的臉上,叫人動容,更叫人沉默。
如果沒有親身經歷這樣的場面,只是道聽途說,人們或許會斥責這樣一個叛國者,不愛自己的祖國,卻對一個社會形態完全不同的敵對國家懷有憧憬與希望,這真的很卑鄙,很無恥,很可憐。
但……在場的記者,還有那些年輕人們卻並未露出類似嘲諷、譏誚的表情,因爲從他的眼神與話語中,彷彿可以感受到他在蒙亞遭遇的不公、屈辱、苦難,以及折磨。
人在地獄中才會仰望天堂……不是嗎?
儘管星盟不是天堂,總好過蒙亞……不是嗎?
去抗爭,對強權與壓迫說不,這是世界賦予所有生物的權力……不是嗎?
唐方變得有些沉默,望着他的目光中彷彿多了一些什麼,那是源自唐巖的情緒,悲哀、同情、唏噓……凡此種種,五味雜陳。
他就像無數蒙亞人的縮影,明明是貴族腳下汲汲營營的螻蟻,偏偏癡心妄想做一個挺直腰桿的巨人,隨着歲月的輪迴,從期盼,到失望,到怨天尤人,到自怨自艾,最後把希望寄託在查爾斯聯邦身上,寄託在星盟身上。
這真的很可悲,卻更加無奈。
可悲的是人生,無奈的是環境。
當然,不管是可悲還是無奈,都不是今日的主題今日的主題是殘酷。
加登以爲憑藉努力就能買來一張進入“烏托邦樂園”的門票,然而事實證明,有些觸手可及的東西實際上卻遙不可及。
在天巢局勢持續惡化,星盟與蒙亞、蘇魯二國關係跌破冰點的當下,像加登這類人便似那臺風天氣下的一葉飄萍,被吹打的七零八落,苦不堪言。
他們不是外派官員,不是帝國商人,也不是來“巴比倫”增長見聞的貴族子弟,只是一羣偷渡客,蒙亞、蘇魯兩國用來撤僑的戰艦上沒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又因爲亞當政府最新推行的工商戒嚴令,爲了預防日後有可能發生的恐怖襲擊,星盟絕大多數重型工業組織開始對所屬員工的身份背景進行篩查,凡是那些沒有獲得星盟國籍的外來務工人員都被納入忠誠考覈體系,尤其是祖籍蒙亞、蘇魯兩國的工人們更是成爲監察部門的重點關照對象。
當然,出於國際影響方面的考慮,一些有頭有臉的大型企業並沒有太出格的行爲,倒是一些中小企業,本着一勞永逸,寧錯殺勿放過的原則,開始有選擇的裁員,這使得大批利用偷渡、旅遊等手段滯留星盟討生活的蒙亞、蘇魯籍勞工丟掉飯碗。淪落爲失業大軍的一員。
他們因爲身份問題沒有社保,沒有救濟金,沒有失業補助,重新找工作又受到企業歧視,就連租住公寓的所有人也怕日後出現什麼麻煩,受到連累。將他們掃地出門,自此流落街頭,成爲馬路邊一塊頑石,巷子口一份過期報紙。
唐方從他手裡接過那塊抗議牌丟到身後那些記者面前,然後回頭問道:“你想要一份工作?”
加登點點頭。
“沒有移民局的信用度與貢獻值的工作可以嗎?”
“只要能讓我活下去,做什麼都行。”
唐方從老科裡手中接過一張紙做的名片,輕輕放到他的掌心:“我給你7天時間聯繫那些在這次戰爭動員風波中失業的人,然後打這個電話,找一個叫白浩的年輕人。”
說完站起身來。望着加登越來越亮的眼睛重複說道:“記住,你只有7天時間……”
接着,頭也不回地說道:“給他些錢。”
老科裡走過去,將一張透支額度爲20萬星幣的信用卡放進他有些顫抖的手裡,輕輕壓在那張只有一個電郵號碼的名片上:“一會兒我會讓銀行方面重置這張卡的識別碼,應該足夠你這7的公差花費了。”
加登緩緩合攏五指,速度之慢,好像慢放的電影鏡頭。
他只想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只想有口飯吃,全然沒想過事情會演變到眼下這種地步。
直到這時。加登纔想起前些天聽到的那個傳聞,“晨星鑄造”不僅缺錢,還缺人缺地盤,如今通過拍賣完整伊普西龍遺蹟,資金的缺口堵上了,但工人與廠址的問題還沒解決。
在這樣的情勢下。能夠成爲企業第一批員工,意味着什麼,可想而知。
放在以前,星盟的一些大人物根本不會正眼去看唐艦長,但是現在。誰敢小覷?在“雅加達布爾”駐足幾日,克萊門特身敗名裂,來到“巴比倫”近一個月時間,連亞當總統都被他逼上絕路。
唐艦長能量之大,手段之強,簡直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可讓人奇怪的是,從表面來看又找不到他具體強大在什麼地方,虛虛實實,好像霧裡看花,叫人摸不着頭腦。
俗語云大樹底下好乘涼,能傍上這種有通天徹地之能的人物,對於加登而言不亞於命運的轉折點,就連說話都有些結巴:“哎……7天,我……記住了。”
唐方頭也不回地揮揮沒受傷的左手,轉身走向電梯。
他的姿勢有些僵硬,顯得很不自然,卻沒有人會去囉嗦什麼,記者們手中的鏡頭時而落在加登做夢一般迷茫又驚喜的臉上,時而落在他們面前那塊醒目的抗議牌上,又時而落在電梯上那個牽着一隻秀美小手漸去漸遠的年輕人背影上。
碼頭上的採訪活動對某些大型媒體而言原本只是定位做一則重磅新聞,然而時至當下,卻演變成一次現場直播。
最後這件事雖然看起來是一樁小事,但是對於亞當政府而言,卻又是一次響亮的耳光。
只是因爲總統先生的戰爭動員令,這些嚮往星盟社會的偷渡客便失去工作,流落街頭,成爲落魄的無根乞丐,誰也不願多看他們一眼。
菲尼克斯帝國聖皇陛下弗吉尼亞?亞歷山大的父親阿瑟?亞歷山大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戰爭,讓人權去死!”很不客氣,卻很實在。
但這裡是星盟,不是菲尼克斯帝國,公民們不允許一向把“公平公正”、“民主自由”掛在嘴邊的民選政府做出這樣的事情,因爲這等於違背憲法精神,否定國家信仰。
一個人走在街上,看到加登這樣的人或許會厭惡,也可能動惻隱之心,但不管怎樣,普通人的力量太過弱小,根本無法影響到決策者,讓體制的天平傾斜。
可惜,唐方不是普通人!
在“雅加達布爾”,他是晨星號艦長;來“巴比倫”後,他是“晨星鑄造”的boss;到“阿爾凱西”幾天,賺回一個帝國“榮譽男爵”的頭銜;再次回到“空中花園”,已經是萬衆矚目的風雲人物。
今天,他用一句話撬動“巴比倫”的礦產市場,又用右臂槍傷贏得星盟人的敬重,最後,給那些走投無路的人以活下去的希望與勇氣,狠狠甩了亞當政府一記沒有聲音的耳光。
從碼頭到出站口短短的幾百米路程,幾乎成爲他個人表演的舞臺。
那些電視機前的政客們已經坐不住,有的在落地窗前走來走去,有的拿起電話又放下,再拿起,再放下,還有的掰開火機,點燃香菸,讓心事重重的臉浸入煙山雲海中。
“巴比倫”區長彼爾德?帕西的臉好像一顆放爛的野冬瓜,他坐在“雅戈達”行政區劃最明亮的房間內,穿着黑色的西裝,黑色的西褲,黑色的皮鞋。
西裝的上兜下面彆着一朵白色的小花,辦公桌的角落有一個相框,裡面是一張6人合影,凱南?魯伯特站在他身後,笑容很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