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歷史,對吳*來說是刻骨銘心的。
一九四七年的春天,剛滿24歲的吳*隻身來到了上海拉起了黃包車謀生。在那時,吳*受盡了苦難,吃不飽,穿不暖。每天風裡來,雨裡去,拉着黃包車走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還要飽受着地痞流氓的欺凌,就這樣,一直熬到了上海解放。
解放以後,吳*經人介紹,在一家熱水瓶廠找到了工作。
吳*在三十歲那年,和同車間的女工戀愛並結了婚。一九五三年八月,吳*添了一個女丁,取名爲潔麗。吳*高興之餘,心想:從此以後,我們這一家就可以平平靜靜地生活了。
沒想到,一九六六年,一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運動在中國的土地上爆發了。從此以後,災難又降臨到吳*的身上。
這一天,一羣戴着“造反派”紅袖章的人蜂擁地衝進了吳*的家,這些人窮兇極惡地把吳*帶到單位去談話。第二天,家門口就被貼滿了大字報。莫須有的罪名一個接着一個,什麼國民黨軍官呀,什麼屠殺革命黨人呀,什麼牛鬼蛇神呀。緊接着就是抄家,戴高帽子,遊街,關牛棚等等。每天不是交代問題就是向*請罪,向人民請罪,吳*被搞得筋疲力盡。
沒多久,吳*的妻子也被關了起來,她的罪名就是包庇歷史反革命分子。其實,吳*的妻子也很清楚吳*在解放前的情況。她所謂交代的材料,在當時的造反派看後,都說是在幫吳*隱瞞歷史。無論吳*的妻子如何解釋,造反派卻不依不饒,說她不分階級路線,隱匿罪行。這些人二十四小時輪番逼着她交代吳*的問題。吳*的妻子終於受不了這般精神折磨和打擊。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吳*的妻子懸樑自盡、含冤而死,終年也只有四十歲。
第二天,家門口又貼出了吳*的老婆“畏罪自殺”、“抗拒交代”等大幅標語,引來了許多人的圍觀和熱議。那時,對於“畏罪自殺”的歷史反革命家屬,是不能開追悼會,連吳*都不能和妻子見最後一面。
說道這裡,吳*失聲痛哭,女兒吳潔麗也痛不欲生,抱着父親痛哭了起來。
吳*接着又說:“我真是冤枉呀,我當兵是爲了殺日本鬼子,爲了替全村死去的父老鄉親報仇。我也是窮苦人家出生的,沒有做過坑害老百姓的事。如今卻戴上了歷史反革命的帽子,我有怨,但我能向誰去傾訴呢?是我害了這個家,害了你的媽媽,也害了你呀,爸爸對不起你,我的乖女兒,你會原諒爸爸嗎?”
女兒吳潔麗哭的像個淚人。她還是第一次知道爸爸完整的身世,爸爸的講述也給她帶到了那個年代。
自從媽媽去世以後,爸爸還關在牛棚裡,沒有被放出來。家裡的一切都是這個十三歲的孩子料理着。吳潔麗白天在學校裡被人唾罵,說什麼“老子革命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說她是反革命家裡的兔崽子。她除了黃曉燕以外,沒有其他的好朋友,同學們也不理她。放學回到家,吳潔麗飽一頓,餓一頓地過着日子。有時候,隔壁一個好心的老奶奶送點東西給她吃。晚上,孤伶伶的吳潔麗會躺在牀上一個人暗暗地流淚。就這樣,吳潔麗漸漸地養成了自卑、深沉、孤僻的性格。
那時,在幼小的吳潔麗的心靈中,真的恨透了自己的父親,她認爲是她父親給這個家帶來了災難,是她的父親害死了媽媽,是她父親給自己造成沒有同學,沒有朋友,沒有幸福,沒有快樂,沒有溫暖的家。
現在,吳潔麗聽了父親講完了他的身世,完全相信父親是被冤枉的。這時,吳潔麗由恨轉變成對爸爸的同情、體諒和理解。
吳潔麗站起身,走到母親的遺像前,看着媽媽的遺像,吳潔麗百感交集。她暗暗地祈禱着:“媽媽,我明天要遠離爸爸,要到很遠的農村去了。媽媽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爸爸健康,快樂和平安!”
東方已經發白了,臨別的這一晚,父女倆就是在這種氣氛中渡過了漫漫的長夜。
吳*讓女兒休息一會,他對女兒說:“麗麗,你明天要離開家了,你睡一會吧。”已經非常睏倦的吳潔麗點了點頭,把身子靠在了還疊着被子的牀上,和衣而睡。
吳*聽到吳潔麗發出了輕輕地鼾聲,他躡手躡腳地走到牀邊,輕輕地給女兒蓋上了薄薄的毯子。
早晨,吳*買來了早點,看着女兒一夜沒睡而紅腫、無光的眼神,他很痛心,他求女兒多吃點早點,不要餓了肚子。但吳潔麗怎麼也吃不下。
早餐後,吳*又仔細地檢查了女兒隨身攜帶的旅行包。其實,吳*在前幾天,已經細心地從裡到外,檢查了好幾遍,他把吳潔麗所要帶走的吃的、穿的、用的無不考慮周祥。臨走前,他還是不放心,又認真地檢查了一遍,就怕有什麼東西被遺漏下來,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呀。然後,吳*又把早上買來的水果,點心和糖果拼命地往吳潔麗的包裡塞,把隨身所帶的包塞得鼓鼓囊囊的。
吳*擔心女兒在旅途中會餓肚子,更爲即將要出遠門的女兒憂心忡忡,畢竟女兒從小就失去母愛,受過的苦也太多了,而且是第一次離家出遠門。吳*看着女兒瘦弱的身體憂心地說:“麗麗呀,你一個人在農村,生活起居,萬事務必要小心,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接着,吳*又從箱底拿出了一個碧綠的龍鳳翡翠掛件掛在吳潔麗的脖子上,繼續說:“這是一件附身符,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我都沒有丟失,如今戴在你的脖子上,你千萬要小心保護呀,它會保佑你平平安安的。”吳潔麗抱住爸爸,淚如泉涌,不住的點着頭。
金秋十月,天高氣爽,氣候宜人。父女倆吃過午飯,吳*就揹着吳潔麗隨身攜帶的旅行包和小包,陪女兒到學校裡去集合。
把吳潔麗送到學校之後,由於自己不能隨車和赴皖知青同行去碼頭,吳*又急急忙忙地搭乘公交車趕到軍工路輪船碼頭,到了軍工路碼頭再送女兒上船。
吳潔麗到了學校後,去農場的同學們都已經提着大包小包在教室裡,等候着來接他們去碼頭的大客車。送知青上山下鄉的老師告訴同學們,大客車要到每個學校去接這批去農場的學生,最後才能來學校接這裡的同學。
沒多久,大客車來到了學校門前。同學們紛紛離開了教室,提着包裹來到了學校門口的大客車前。
大客車上已經擠滿了人,當吳潔麗上車時,已經沒座位了。吳潔麗只能扶着車上的把手,站立在車廂裡。她感到車廂裡有些悶熱,就拿出手帕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水,臉朝着窗外站立着。
汽車穿過了繁華的街道,穿過了熱鬧的馬路,疾駛在城市的柏油馬路上。它帶着這批剛從學校裡出來的幼稚的學生,帶着這批響應國家號召、奔赴農村的知青,向着軍工路輪船碼頭直奔而去。
這天,軍工路輪船碼頭顯得特別熱鬧,放眼望去,紅旗招展、鑼鼓喧天,歡送的人羣在碼頭邊擠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喧譁的聲音讓人感到有點噪雜、煩躁,標語旗幟簡直令人眼花*。當學生下車的時候,只見碼頭上已經彙集了來自各個區各個學校的許多知青和送行的人們,以及帶着藤帽、維持秩序的“上海民兵”。
吳潔麗下車後,深深地吸了口氣,她用手帕擦乾了臉上的汗珠,這才感到舒暢了一些。她背起沉甸甸的隨身行李,東張西望想找到自己的父親,但是,四周都是送行的人羣,哪能見到父親的蹤影呀。
開始登船了,吳潔麗非常失望地跟着知青的隊伍,登上了“東方紅”長江輪。
上船之後,男同學都被安排在輪船的底艙,吳潔麗等一批女同學被安排在有着上下牀鋪的三等艙的船艙內,在同一個船艙裡,還有其他學校的女知青。
吳潔麗放好行李,再一次來到輪船的甲板上,船欄邊已經擠滿了揮手向親人告別的知青。吳潔麗費了好大的勁,擠到了船欄邊,但是,吳潔麗看到的只是黑壓壓的人羣,哪裡還能分辨出哪一個是自己的父親?吳潔麗噙着淚,拼命不停地向着人羣揮舞着雙手,她多麼想讓自己的爸爸,能在人羣中看到自己呀。然而,太令人失望了,吳潔麗沒有看到自己的父親,父親也沒有看見自己。
猛然間,吳潔麗似乎感到站在碼頭上歡送的人羣,都是自己的親人。是呀,故鄉的親人,故鄉的情。霎時,淚水已經模糊了吳潔麗的眼睛......
“嗚……”,隨着汽笛的一聲長鳴,輪船起航了。這時,站在船邊碼頭上維持秩序的上海民兵,高呼着“向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學習!向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致敬!”,口號聲此起彼伏。這口號聲還夾着船上知青和送別親人的哭喊聲,以及輪船的汽笛聲,交織匯成了一部悲壯的交響曲。
吳潔麗和她的同學們,帶着疑惑、帶着茫然,帶着對未來的憧憬,隨船緩緩地離開了上海軍工路碼頭,離開了可愛的家鄉和親人,離開了美麗而繁華的大城市,向着陌生的地方遠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