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通明山莊鑄號分號借來馬車,這一路上凌絕、陳至、秦雋三人住的是客店,吃的是食肆,換的是成衣,喝的是清酒。
清酒,自然指的是一眼清澈無色的酒。
民間造酒之藝導致往往所出之酒很難精醇,常有雜質在內,飲者便雅稱雜質是“青芽”“綠蟻”。所謂“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俗事中作雅念頭,告慰自己罷了。
眼看再一日路程就到通明山莊,凌絕這一路淨想找陳至小子單獨聊聊那天秘境洞穴之中“夢中人”之事,卻沒找到甩開秦雋小子的機會。
他想起來陳至小子說過他在家鄉給叔嬸的食肆作工,也有時候頑劣客人剩下酒食也得打掃,這才起了硬要兩個小子陪自己喝酒的想法,用的是即將帶兩人上山莊提前慶一下的由頭。
“開玩笑,我當然會飲!”秦雋好勝之極,支支吾吾後凌絕稍微一激也馬上上鉤。“我跟你們講,所謂秦家溝酒神呢,說得就是老子。”
“那要看你能不能飲趴下我們兩人,看是我們有眼不識仙山,還是你慣性說謊。”
凌絕既然有意激秦雋斗酒,當然不會在嘴上鬆了勁頭。
“我、我是沒問題了……陳至,你會喝酒嗎?”秦雋也聽陳至說起過曾在食肆打掃客人酒食之事,但是這一次他特意一問是希望陳至幫他推託一下,讓此事作罷。
“略懂。”陳至這小子卻可惡極了,他似乎閉着眼輕鬆一答,全然不給秦雋臺階。
陳至也想找個機會單獨和凌絕一談“夢中人”之事,他關心的是凌絕從《異日緯》上看到的訊息。對他來說,“夢中人”他毫無興趣,卻很有興趣設法從那古怪宮殿裡把《異日緯》弄出來。
如果那樣一本“讖緯”書流落江湖,可以引發多少陰謀故事?
通明不明,暗揭未揭;至尊憑口,鋒牒用竊;太歲離莊,閉目思邪;禍水東來,怒發教滅;試劍者亡,血戰遺誡;友心相違,兄弟決裂;各執一鋒,決于山野;新讖甫現,陰謀世界。
這是陳至自《異日緯》上看到的四字判語讖言。
陳至解讀之下靠閉目兩字認爲前面六句意喻他將加入通明山莊,之後會因某種原因被迫離莊,期間數句和部分字眼雖然意義不明,但最後兩句則給他指明瞭方向:
只要設法弄出《異日緯》,將之流出江湖,天下就將處處爭端,變成“陰謀世界”。
經過雀房山秘境洞穴自問內心,陳至已經明白而且承認自己不是毫無追求,自己平時表現毫無追求,只是因爲平時遇不上陰謀。
自己是個天生的陰謀家,喜歡別人的陰謀也喜愛自己玩弄陰謀,這件事很難發現,更難承認,但陳至明白他確實對陰謀之類事端有遠超常人的熱愛。
這份熱愛怎麼來的?陳至想不通,他希望通過投身這股熱情來慢慢發現其中更深的理由。
天下間也只有愛好“收藏”起“孽胎”人才的修羅道二當家殷非天能夠總結出“‘孽胎’都對某些事物有無法克服的執着”這個現象,他看到過的樣本夠多。
陳至只想弄出《異日緯》,他對“夢中人”不能說毫無興趣,可興趣不會比對這本“異寶”奇書更大。
他只暗怪“夢中人”忒沒器量,自己只是想激一激話讓她失言說出更多秘辛,以此來判斷那座宮殿到底是怎麼回事,卻給她從那奇怪夢境裡趕了出來。
陳至並沒往自己激怒“夢中人”導致其力量失控就是那場談話中斷的原因方面去想過。
此刻兩人都有灌醉秦雋的意圖,陳至想通過眼神交會告知凌絕先灌趴下旁邊那個,他相信凌絕一定很能喝。
凌絕自然看不到陳至小子什麼眼神交會,不過光憑陳至小子那句“略懂”,已經拿定主意要灌醉秦雋小子,無非過程中適當照顧一下陳至小子就算了。
主意既然拿定,凌絕就在客店之下大堂讓兩個小子先喝茶等着,出門買酒。
這平坡鎮距通明山莊只有一日距離,凌絕出門經常在這鎮子上落腳,知道哪裡能買到好酒。
對秦雋小子光激沒有用,凌絕一路上已經明白這小子貪圖利益,自己只好擺出好酒好菜,讓他想象加入通明山莊後混出名頭後會有的好處。
這點前景絕對能助那小子的酒興,讓他喝到一頭扎到。
還沒到那些他熟識的酒家,凌絕就當街遇上三個打扮很像“小三口”趙燭影的快馬騎手在旁系了馬,猜到是三峰府弟子。他便想趁機先搭個話順便問一下“小三口”回太華山後境況如何。
稍一搭話,對方就向凌絕先問起往通明山莊的道路來。
凌絕爲顯親近,詳說中間路況後,報上姓名道:“實不相瞞,在下正是淩氏三子凌絕。”
凌絕握拳作江湖禮,臉上笑意隨和。
誰知對方三人一聽名號居然是一起跳開距離,抽出長劍擺開架勢。
三人中年長爲首的那個當即喝問道:“什麼?!你小子就是那震驚武林轟動萬教,萬惡罪魁的‘試劍怪物’?”
凌絕面上笑容隨即凝固,暗想“小三口”回三峰府後這是怎麼說的自己?
最爲年輕束着道冠的那個也隨着喝問:“你和趙燭影搞什麼陰謀詭計?!你們又把孟師兄弄到什麼地方去了?!”
凌絕當然沒法知道“小三口”趙燭影不被師父袁道人信任,已經給下了三峰府刑堂,而這三個人就是袁道人以爲通明山莊暗通殺手要往通明山莊索人來的。
他只是暗自納悶:這都什麼跟什麼?
凌絕細想之下,多少想明白點原因:以趙燭影說話待人那個態度,怕不是自己門派裡一個朋友沒有,於是沒能說清孟舞風的事情,纔有這三個憨貨派出來去山莊問事?
不過還好聽這三人沒提到邪劍“血塗”,凌絕明白“小三口”還是按下一樁大事沒告訴自己門派。
還算個有義氣的,凌絕邊想邊道:“你們說是就是吧,你們此刻這麼瞅老子,是想討打嗎?”
光看三人擺出的架勢,凌絕就知道這三人鋒藝別說相較“小三口”,較那莫名其妙的“蜀東一院梅”也相差太遠。
與其用來練劍,不如拿來練拳。
何況不管這三人來意如何,總是要上山莊因爲之前事情而要來找事的,讓他們三人先上了山莊山莊一頭霧水更不好分說。
因此凌絕已經想好要打傷三人,讓他們在這地尋醫治療不能先於自己和兩個小子上山,也好和自家人先一步串好說辭應對。
年長那個頗有武德,眼看凌絕沒有出劍的意思,當即收劍一手捏道訣另一手平置腹前,擺出“遊有際掌”交流之禮。
這時凌絕就先一步以“百遍神拳”的“擊”直直打去。
自創出“百遍神拳”,凌絕可沒設計什麼起手見禮用的架勢。
年長者見凌絕無禮,一記“遊有際掌”當即擊出。
“遊有際掌”精意在收不在發,起手看似頗有分寸其實蘊藏後勁尤其厲害。
“百遍神拳”則講究“拳打百遍其意自現”重意不重形,更有直截了當氣勢。
一場惡戰就這麼在平坡鎮的街頭爆發了,持續長達二十息之久。
客店裡,秦雋知道稍後定要陪這兩人喝酒了胸中其實頗爲忐忑。
此時沒話找話,他也要和陳至嘮兩句以求舒心。
一路上聊得其實已經沒什麼話題,秦雋思索之下,突然說道:“就要進通明山莊了,不如我們結拜作異姓兄弟吧?”
陳至給他整得一怔,笑問道:“你又是想起來哪出?”
秦雋腦筋其實也頗快,已經想出點道理:“我們緣分非淺,一同遭難。你聰明我也不差,進了他那準一流的山莊卻都是外人,光是朋友也不好相互照應。
我們給這呆子帶進門戶,加上知道那口東西秘密,必定身份特殊,真誰出了問題我們做兄弟的相互照應。”
“那也不必非要做兄弟……”陳至剛笑着想駁,想起《異日緯》讖言,又停了話。
如果《異日緯》所載兄弟決裂指的是秦雋,自己會不會爲了“陰謀世界”和他決裂?
陳至從小因爲“孽胎”身份和異能,給村裡當做理所當然的苦力和治傷的免錢醫者,對和人交流其實頗爲抗拒。
對他最友善的,往往還是不是本地僅僅路過的江湖客。
直到給屠世先生悄悄帶走,一路上到現在跟秦雋一道,是陳至難得和他人愉快相處的體驗。
如果不考慮《異日緯》四字判語讖言這一層,秦雋如果要和陳至做結拜兄弟,陳至其實很願意。
友心相違,兄弟決裂;各執一鋒,決于山野。
十六字現今如同重錘砸在陳至心上,他動搖了。
通過這一層印證,他就更有把握達成讓他熱情難抑的“陰謀世界”。
對陰謀的熱愛和對未來的恐懼同時在陳至胸中交戰,更爲極端情緒將會勝出,而他的前路也可能難免受到勝出的情緒擺佈。
“你說的結拜,是要再加上凌大哥嗎?”陳至壓抑情緒波動,先問一句拖延。
“切,不帶他,就咱們兩個。盤子都有自己妻子女兒了,又有親生兄弟,哪會跟咱們總一塊玩?說起來,你多大?”
“我是甲寅年生的,今年十四。”
“你十四嗎?”秦雋聽到回答,興致好像一下減了不少。
秦雋個性逞強好勝,本來看陳至樣子比自己小自己卻是乙卯年人少他一歲,真結拜要做人小弟總不甘心。
“怎了嗎?”陳至奇怪秦雋反應,問道。
“沒,沒什麼,我也甲寅年人咧!”秦雋趕緊大聲回答“我也十四,怎樣?!”
正說着,凌絕提着三個小號酒甕從客店大門大步走進大堂。
他衣衫整潔,渾似沒事發生,臉上卻不免得意之色。
“盤子欸,你又怎麼了?”秦雋的注意力也轉到凌絕身上。
“沒什麼,買到好酒了。”凌絕懶得提遇上三個蠢蛋一事,他不光打了人家三個一頓,還從別人身上摸了快十兩銀子抵些路上用掉的花費。
凌絕把小號酒甕擺上飯桌,先啓一封,頓時混雜着果味的酒香飄出,鄰桌的客人也盡給吸引。
平坡鎮上的酒家有那麼兩戶專供通明山莊,通明山莊出手大方,酒家採買的酒類也廣雜。
凌絕道:“‘兵廚’‘葡萄酒’‘乾和酒’,都是名貴難買的酒,這裡有處酒家儘可買到,說起來原因還和我們凌家頗有關係。”
凌絕爲了讓秦雋卸下心防敞開大喝,先是詳細介紹名酒,其間不時摻雜點或真或假的說法暗指通明山莊有錢有勢吸引這小子的注意。
他選的三壇也確實是難能弄到的美酒:“兵廚”又叫“阮氏步兵廚”,曾有阮姓名人好酒如癡,聽說某地駐軍有造美好果酒辦法,甘願去做了陣步兵來求造酒之法;
葡萄酒則產自虎骨關關外更西“穢界”,據說“穢界”人容易產生污穢想法,也有各種大小王朝因此戰亂更替,貴族卻鍾愛此種酒類;
乾和酒則是靠近榮朝首都天京城的久安城一代所出名酒, 常也被宮中下令進貢。
秦雋果然更容易被這些酒的價值而非味道吸引,強喝了一陣,第一個醉倒。
凌絕和陳至卻也小看了秦雋,覺得這小子少飲而已將來說不定能練成個喝酒的天才。
秦雋醉倒的時候,陳至也已經昏昏沉沉,好險還有理智在講到自己和“夢中人”的相遇時候隱去不少細節,《異日緯》上讖言也推說不懂篆字來裝不明內容。
凌絕只道“夢中人”從怪虎“水虎”妖怪得來的力量和自己談了就用盡,沒有細想既然陳至說得出是篆字怎麼會不懂。
畢竟凌絕也頗有醉意了。
三人飲了酒就去休息,陳至半夜清醒嘆了口氣,想起自己白創造那機會了,凌絕說的見“夢中人”情景細節他因爲喝醉全沒記住。
《異日緯》的相關線索,目前爲止算斷了,也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機會單獨重提此事。
“你嘆什麼氣?”
“你醒了?”陳至驚訝發現先醉倒的秦雋也半夜清醒,險險給他嚇了一跳。
“醒了,怎麼,你緊張啊。”秦雋自己提供給了陳至個嘆氣的理由。
“嗯,有些。”陳至借坡下驢,接下話來。
秦雋沉默一陣,說道:“那我們明天去找黃紙,真做兄弟。”
陳至一驚,原來秦雋半夜醒來仍想着這個。
訝異稍退,陳至心裡涌起莫名衝動,回了句:“好,我們真做兄弟。”
再睡下前,陳至心裡想的是《異日緯》讖言未必實現,自己今天情緒翻來覆去最後說不定都是白費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