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南宮妙霖三人之後,法卻形連陳佔魁也斥退,只留一人靜思。
這一日,他盤坐許久,也遲遲進入不了所謂“禪定”的狀態。
法卻形的心亂了,稍一閉目,襲來種種皆是過往,渾濁一片全是未來。
法卻形的四周變成一處宅院,在這院子裡有人爲他引路,而且是將他引到一處雖然說不上氣派但是也算雅緻清淨的房前。
法卻形當然沒來到過這裡,來到這裡的確有其人,只不過是另一個人。
法蓮寺僧團僧人延義,便是法卻形現在正在藉助奇特手段體驗視聽經歷的人,這已經不是法卻形第一次見這場景,聽這一席話。
殊勝宗所佔據“秘境”福地,有個別稱“聲聞三千”,法蓮寺僧人從蓮池取出蓮花花瓣乾製後隨身攜帶,只要有人端坐巨蓮蓮蓬之上,就可見其所見聞其所聞,甚至傳達蓮蓬座上之人的聲音。
就是憑藉這“秘境”福地的特異之處,法蓮寺僧團之僧人就可以任意行走宣佛,總是有人暗中在保護一般。
最起碼如果遇害,總會有人知道是怎麼遇害的。
若說此法的缺陷,首先便是“秘境”蓮花雖然比一般蓮花更加巨大,但是承重也不至於能撐住一人身重,是以能在其上端坐者必須懂得精妙控勁之法,起碼要不至於壓垮整朵蓮花。
第二項也算不上缺陷,持有自蓮花上取下乾製花瓣的人是唯一能聽到蓮座上傳來聲音的人,這既是便利也是麻煩。
所以一旦法卻形這樣身份的人去坐蓮座,出外的持有乾製花瓣僧人又是尋常的修行僧,法卻形只能借其口來複述自己的意思。
也正是因此,延義僧還沒察覺到的時候,法卻形已經出口警示,延義聽言而出疑問,倒顯得十分突兀。
“那位施主盯着這邊,看起來十分不快,那也是貴山莊的弟子嗎?”
這就是延義代爲轉達的問題,發現此人的其實是遠在殊勝宗據地“秘境”之中的法卻形。
引路人看了一看,好像這時才發現窺探之人的存在,神情略帶尷尬。
那窺探的是名年輕人,五官端正,算得上地閣方圓,一雙眼睛尤其銳利,銳利得和他平凡的長相併不相搭。
引路人只好向延義僧告歉:“那位……是本山莊刑房的何火全何師兄,實在抱歉,因爲何居士大鬧一事中本門頗有死傷,不是每個人都能對此保持平靜的看法。”
何火全,遠遠端坐在“秘境”之中的法卻形記下這個名字。
如果日後有機會,光憑何火全這個眼神和記恨,法卻形就要把“燃指善女”遭遇的一部分怪罪在他身上,要他以性命來後悔今日的不敬。
可重要的還是正事,法卻形既然沒有通過蓮座傳出進一步的指示,延義只能表示不在意,任由帶道的通明山莊弟子繼續帶道。
進入那處房子,才知道隔着個仰天的木門,那房子之下乃是座秘密的地牢。
地牢縱高極矮,將將能過一人高度,下石階之時延義就得低着頭。
如是個高過八尺的人,下去後就還得蜷着身子。
藉着延義的耳目,法卻形的視聽隨着探入這密室之中,光線愈暗,遠在“秘境”的法卻形一顆心也就愈沉重。
不用下幾階,延義已經聽到沉悶而有規律的動靜,這動靜當然來自眼下這座地牢之中唯一的“犯人”。
“燃指善女”何語晶以頭不斷撞着土牆,她身上既無往日清聖的氣質,
也看不出發難時那種火熱的瘋狂。
“這位就是了,延義大師。”引路的通明山莊弟子說話越發客氣。
延義看得清明,知道這披頭散髮的女瘋子正是何語晶,他只是仍要把自己的眼睛、耳朵全心用在辨認之上,好像這樣法卻形能夠看得更加清楚一般。
“你叫她說兩句話來。”法卻形的命令在延義僧神識中響起,命令清晰而明確。
延義喚了兩句“何語晶居士”,對方仍是不理,只有回頭一瞥來看而已。
就那一瞥時,何語晶臉上帶着的也是毫無智慧的傻笑。
延義僧暗自在心中搖頭,“燃指善女”何語晶的瘋狂如今已經佔據整個身心,如今已經連武功都只怕用不出來,只會和一堵土牆不停較勁。
就是到了此處,延義才聽清何語晶嘴裡不停唸叨着些細語,正是爲了讓遠處借用自己耳目的法卻形也聽清內容,延義僧才肯湊近木柵。
她不停叨唸的總是一句:“依止阿闍梨,行走世間應受效法的超人……依止阿闍梨,行走世間應受效法的超人……”
延義僧眉頭一皺,問起身邊通明山莊弟子這是什麼意思,只得到一句答不知道。
“她不是‘燃指善女’!”就在這時,延義同時從神識中聽到一句讓他摸不清頭腦的判語,一時顯出驚訝。
“延義大師?”那名通明山莊弟子仍是畢恭畢敬,他不知道爲何延義僧表情激變。
延義僧更加不明白,何語晶他也是見過的,斷然不會認錯,只是法卻形此時做出的評判,自己又該如何轉述纔好?
再一次,法卻形通過蓮座傳來斷然之語,用得還是給延義解惑的口氣:“她不是‘燃指善女’,‘燃指善女’是世間聖人,煉心一途的造詣連身爲其師父的本座也比不上。
通明山莊找來的這名癲狂女子樣貌很像,只是‘燃指善女’不會輸給任何世間凡人,甚至不會輸給本座。
她不會屈服,不會失敗,只會一次次勝利,最終讓世間變成本宗嚮往的佛國。
從聽到通明山莊指她失敗之時本座就已經認定,如今只不過再次確認,當下沒有什麼好疑問的了。
傳達本座的意思,通明山莊弄錯了人,我們不會接回這名女子。
‘燃指善女’失蹤一事,如果通明山莊承擔不了,就要他們向本座提出可能有線索的人。”
延義聽完之後才明白法卻形的意思,不是眼前這人不是何語晶,更加不是何語晶不是“燃指善女”,而是任何失敗的人都不能是“燃指善女”。
這一行之後,延義僧傳達了無我堂首座法卻形的意思,通明山莊也有聰明人,聽說此意之後馬上順着意思指出“閉眼太歲”和“口舌至尊”這兩個離莊的叛逆可能會有“燃指善女”的消息。
延義僧就是把這消息和隨身的乾製蓮花花瓣帶回給了法卻形。
如今法卻形只是想入定思考局面,乾製蓮花花瓣甚至沒有隨身帶來,爲何會在想要進入“禪定”之時再次看到這種曾經見識過的幻境?
法卻形疑惑,更加驚惶。
他想到“魔障”兩字,“魔障”是修行之人在心境上所能遇到最爲險惡的狀況。
只是爲什麼會發生在這個時候?
“因爲你的心魔你無法視而不見。”
一個從未聽過的女人聲音,讓法卻形瞬間警覺。
這是某個人給他種下了煉心途心生相生之“相”,之前未能發作,偏偏在此時發作,更使得情況兇險。
法卻形的精神甚至無法返回身體,他此刻如同“鬼壓牀”一般,知道自己要用自己的煉心途本事和敵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種下的“相”決出一個高下,纔有不至於被擾亂心識,落得和通過延義僧見到的何語晶一個下場。
“本座的心魔?本座面前,沒有妖魔敢於放肆,心魔並不例外!!”
運足煉心途“不滯於物”境界威能,法卻形終於在自己的心識之中通過“聲音”來駁斥種下之“相”的“言語”干擾。
“你的心魔來自於恐懼,就和你當年害怕何語晶一樣,看到何語晶的下場之後,你更加害怕。
法卻形,你並沒有你在外人面前表現得那般堅強。
你甚至沒有那麼瘋狂,所以你知道自己支撐不住。
投入失去智慧的狂亂狀態之懷抱吧,你會輕鬆,還會長壽,只是會變成一副又瘋又傻的模樣。
這卻是你能成爲最快樂的模樣了。”
法卻形此刻感不到自己身軀的存在,神識也渾如融化在大氣之中一般。
可他的執着,終於拉住他即將渙散的精神,所以他能憑着煉心途境界威能再度反擊。
“妖女……你,現身出來,佛徒面前,諸邪辟易!!!
諸邪辟易!!!!”
那女聲只是更加輕鬆,而又一貫冷漠:“看,你怕了。
甚至開始怕我了,你甚至還沒見過我,更加難以想象我。
到頭來,我只是種下‘相’而已,這點你非常清楚,你卻連承認的勇氣都無,寧願相信是我會什麼邪法。
當你想要回避自己的恐懼,你就會這麼做,設想一個可惡可怕的大‘他者’,好讓自己覺得自己在恐懼的原因上無可指責。”
可惡的妖女,到底是什麼時候?法卻形挖空心思,結合“閉眼太歲”介紹過的敵人,纔想到一個可能。
“你是御色多由也,‘切利支丹’的邪徒!!!妖女!!!”
先前一戰中,法卻形臨脫離之時曾經有枚飛針飛來,憑藉“金鵬控鶴功”法卻形輕易化解了這枚暗器成功逃脫。
直到此時,他才明白這枚暗器之所以容易化解,正是因爲其上面兇險之處根本不在於勁力,而是在於煉心途心生相生威能附着其上的“相”。
女聲對法卻形猜出自己這“相”的主人身份不置可否,語氣依然冷漠平淡:“回到正題吧。
今日不過是略施小懲而已,你們想動‘天童子’,就要戰勝我。
我想其他人也不會想到,堂堂殊勝宗無我堂首座,連他自己都沒法戰勝……
……甚至沒法戰勝自己的弟子。
從你明白何語晶在你期望的煉心一途進境上超過自己的時候,你就已經生出你無法戰勝的恐懼,就算你用自己經年功力更加深厚來自我安慰,就算你能把恐懼僞裝成對弟子的敬佩。
你的心裡,始終是充斥着恐懼,現在‘我’在你的心識之中,對此一眼既明。
你恐懼自己的平凡,因此也恐懼一切將要證明你這份平凡的證據。
‘涅槃聖師’‘燃指善女’‘閉眼太歲’,接下來你還要恐懼什麼人,還要讓自己墮落到什麼地步?”
御色多由也當然不知道法卻形什麼事,不過她種下的“相”此刻就在法卻形心海之中,舉手便是法卻形的底細。
法卻形更加明白爲何會在此刻,這“相”纔開始發作,這幾日以來法卻形還是首次動用“四住動心咒”功夫配合心生相生,相合自身來隔絕自己心境和現實來讓自己更好地“禪定”和思考。
眼下如果不能突破這層幻境,等於自己將要用“四住動心咒”殺死了自己。
那是最滑稽和平凡的死法。
法卻形念及此處,再也不顧走火入魔風險,強行催谷心神,進入自己尚且掌握不了的煉心途“不拘於形”境界不穩定狀態。
憑藉這一時的心神激發,法卻形重奪身體感覺,發覺自己已經破除御色多由也種下的“相”,再能動起手腳。
不過代價呢?起碼法卻形自己渾身冷汗浸透,心中仍然存有空虛怪異之感。
他絕不敢在情況未穩定前再次動用煉心途威能或者“四住動心咒”功夫了。
“可惡……!!!”法卻形甚至只敢出聲痛恨,聲音也微弱到根本傳不出帳外去。
他要擊敗御色多由也,只有通過這樣重建信心,自己煉心途上已經出現的反噬纔有被壓服重建心識的可能。
只是這點,決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法卻形心中更驚,他知道認識到這點現狀,證明御色多由也的“相”所說完全正確。
自己寧可死,也不願意接受平凡的真相。
法卻形不願意用心思來想這件事,以防不慎無意間觸動煉心途煉途威能,引發不可接受的後果。
“閉眼太歲”、江麟兒、“切利支丹”、御色多由也、南宮妙霖……
每個人都是威脅,每個人的目的他都要消滅,纔好讓自己平凡的真相最終安全。
無我堂首座法卻形不由得擺出極其怪異的笑容,他已經決心動用一物。
那是由陳佔魁帶來的東西,就算所有的敵人都小看他法卻形,也不該小看“四山兩宗一府司”在欲界不可撼動的地位和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