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格林第一次上法庭,作爲陪審團或者原告人,他也曾經多次站在這裡。對於樞密顧問來說——法院,只是一個解決問題的地方。
法官就如同韋恩律師所說的一樣,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雖然帶着白色的假髮卷,看不出法官的頭髮顏色,但他深刻的法令紋和額頭上細碎的擡頭紋,已經說明了這個老者的年紀。
在這個年代,法官是個終生職業。
他們解釋法律,也撰寫法律。
個人的品德和意志最大範圍的縮小,一切都是爲了司法的公正。
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真相都是可以大白於天下的。
格林此前和這位法官並沒有過多的聯繫。他畢竟異國,對於這裡的上流社會,還處於摸索狀態。
但湯姆和他身邊的人都對法官並不陌生。
每年的一些重大活動中,這位法官作爲年長者,總是會出席活動。偶爾也會作爲德高望重者致辭。
湯姆和這位法官尤其熟悉。
他是個商人,做事難免會出現一些契約上的糾紛。
就拿最近來說,他還有一個案子在這個法官的手下審理的。
湯姆手下有一個員工因爲過於勞累死了。但他的家人似乎並不是這麼認爲的。他們仗着一些不合作者在背後撐腰,把湯姆這個老闆告上法庭。理由竟然是,死者的死因非常蹊蹺。
見鬼的蹊蹺!
年輕的勞動力在這個時代總是佔據了最大多數的。工廠主人們需要一些工人爲他們工作,所有的工作無意都會佔據工人一天中的大多數時光。
血汗工廠的日子已經過去,社會立法發展到今天已經相對完善,但這並非就不會死人。比例的降低把公衆的視線從這個問題上轉移開了,僅此而已。
湯姆在紐約的地位突出,他的資產總是會引來很多人的窺探。公衆的仇富心理也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林林總總的原因糾纏在一起,最終導致的結果是,在格林的事情被推上風頭浪尖之前,湯姆就是報紙上的頭條人物。
這條新聞很快就被格林壓下了。他和紐約的一些報紙巨頭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互動關係。
遺憾的是,他和這位法官的熟悉,都是單方面的。在老法官的生活裡,並不存在很多朋友和利益。他是真的把司法公正放在了第一位上的。
法官抿了抿嘴脣。
常年的工作經歷在他身上帶來了一些難以言語的氣勢。他的眼睛依然犀利澄澈,當他注視你的時候,就好像你的所有隱秘都將大白於世間。
法官對衆人點頭致意。他的目光並沒有聚集在一點上,而是很有技巧的分散開去。就好像一幅有名的畫作那樣,無論你從哪個方向看着他,都像他也在看着你一樣。
這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艾麗卡坐在一個相對隱蔽的地方,黑紗讓她的面容變得朦朧不清,這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她的視覺效果,但她的心並不曾被矇蔽。
公事和私事在這一刻很好的分離開來,她看到了湯姆,老人也看到了她。
湯姆認出了艾麗卡。
不過他們之間的契約已經結束,艾麗卡之前的所有自作多情和自視甚高也已經結束,他們之間的眼神交流只是虛虛一點,就很快各自轉移了視線。
湯姆還不至於爲了她的幾句話就不擇手段的要留住她。艾麗卡自嘲了一下,之前的事情都不過是她在自作多情而已。
她有些自我厭棄,只想給一些事情做出最簡單的判定,然後過去的種種蓋棺定論,深埋地下,自此不見天日。
“肅靜!”年老的法官敲了敲木槌,這不大的聲音就好像叩打在了所有人的心裡。
艾麗卡坐直了身體,停止了胡思亂想。
格林被指控的理由是參與設計泰坦尼克號事件。白星公司的代表人也站在被告席上一同被告。
這場審理的基本流程是完整的,第一輪主要是一些受害者代表的證詞,以及白星公司方面的一些陳述。
這一切都在韋恩律師的預測之中。他針對這些可能發生的情況,在中場休庭之後,讓休作爲格林這一方的證人,上了法庭。
休站到了證人席位上。他昨天從格林的辦公室出來,又去見了一次雷恩。他想讓自己更加堅定,也是想要說服自己,人總是要往更好的地方發展。但即使是做了這麼多的心理工作,當他真的站在席位上的時候,還是覺得一陣驚慌。
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視着聽證席,“在司法的面前,我想我必須要保持正義休說完這句話,回頭看了一眼坐在他斜後方的格林。
他的老闆並沒有做出什麼多餘的表情,他的臉上依然是處變不驚的寒冷。
格林好像一點都沒有責怪休的意思,而對於休的背叛,他也沒有什麼憤怒的表情。
休暗自捏了捏藏在口袋裡的藥片。
這是他本來計劃的,如果格林因爲他的背叛而心臟病發作的話,他可以第一時間提供藥劑。一來,這可以保住格林的性命,二來,在別人的眼裡,他的形象也可以相對正面一些。
這些都沒有用了。
事情的發展和他想的有些不太一樣。
休的手有些顫抖,但這個時候,他已經不能再回頭了:“我想了很長的時間,而到了現在,我覺得我自己必須要站出來,說一些真話。格林先生在白星的股票極熱門的時候,就秘密召喚我,叫我拋售了股票”
休對自己要改口說什麼早有準備,但說完了這些,他就再也沒有回頭的勇氣。
陪審團的貴族們聽到這個轉折之後開始小聲的談論了起來。
不止他們,就連旁聽的湯姆都皺了皺眉,這可是意料之外的大反轉。
“湯姆先生,我以爲您對此會樂見其成雷恩就坐在湯姆的後面。他來旁聽的時候並沒有驚動格林,但他給自己選擇的旁聽作爲,就已經表明了他的立場。
雷恩對格林在公司裡一人獨大的現象非常不滿。
當年他和格林是一起打開原料市場,創建了公司的。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雷恩的工作能力最終讓他成爲了一個只能吃紅利的公司股東。
與之相反的,則是格林,他一躍成爲了董事,並且全面掌管了公司。
幾年之前,公司的財政主管辭職離開,另謀高就。那個主管和雷恩的關係相當不錯,但格林一轉頭就把主管告上了法庭,理由是公司的賬目不和。
當時,雷恩和格林大吵了一架。
事後,主動道歉的是雷恩。因爲法院的審理結果表明,那個主管確實監守自盜,做出了對公司不利的事情。但格林不和他商量,就把人告上法院的行爲,在雷恩看來就是不給他面子了。
雷恩在心裡記下了這一筆,並且在之後的時間裡,默默的在公司裡安插起了人手。
也是那次之後,格林開始計劃要向國外拓展業務,他最後把拓展的地點,設在了紐約。
“你是雷恩先生湯姆對自己的敵人當然做過全面的瞭解,但對於這位雷恩先生,他的瞭解並不全面,畢竟對方在格林的公司裡,似乎沒有什麼實際決策的權利。
“很高興您還認識我,在格林之後,我們可能就是最大的競爭對手了雷恩笑眯眯的說道,這個表情在他粗狂的臉上,違和的讓人皺眉。
“所以,這個證人是您一手安排的?我的對手要換人了嗎?”湯姆對雷恩的評價很低,但不管具體是怎麼操作的,只要他能把格林鬥倒,他自己是不成氣候的。
雷恩頷首。
他面帶鄙視的看向明顯在顫抖的休懷特。這個人已經完全沒有利用價值了。
雷恩的計劃很簡單。既然他一開始是和格林一起白手起家的,而且他也擁有公司的很大一部分股權,那麼他只要在格林死了之後,強勢崛起,自然能掌控整個公司。
在管理公司的問題上,雷恩一直是充滿自信的。他覺得自己只是一直被格林壓制着,沒有能得到施展才華的機會,此外,他對格林的經營手段也不怎麼贊同。
——雷恩主張不斷擴張,收購併購,最後形成一條完整的利益鏈。在這個大目標下,他的計劃會更加的激進,如果說格林的計劃要通過十五年的時間來完成,那麼在他的計劃裡,只要五年就可以了。
湯姆對此不置一詞。
整個法庭都是細碎的議論聲,而這些聲音中,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在幸災樂禍的。
聲音越來越大。
法官坐在中央,他再一次舉起了木槌,連敲了兩次:“——肅靜!——肅靜!”
過了一會了,人們才重新安靜了下來。
法官看了看手上的文件,“下一個證人
這可真是夠出乎意料的。
熟悉的人其實對這場審判並不報有太大的希望,他們之前都認爲,這個案件最後的結果,完全取決於陪審團的意見。
也就是說,誰能夠勝訴,完全取決於誰的勢力更大,可以獲得更多席位的支持。這簡直和競選總統沒有什麼區別嘛!
從開頭到現在爲止,第一個變數是在休身上,格林的秘書變成了污點證人,還很認真的捅了他一刀,說的好像是真的一樣。
緊接着法官大人又提出第二證人,這讓案件進入了一片未知當中。
“證人是被告的律師昨天臨時加入的。經過法院的審覈,明確擁有上庭資格
艾麗卡站到了休之前站的那個位置。
她脫下了自己的黑帽子,站在青天白日之下,沒有什麼是不能說的。
她詳細的解釋了當初自己在泰坦尼克號上的那番說辭,並且把問題的矛頭直指休懷特先生。
韋恩和她最後都統一了看法,只要把這件事情從陰謀論轉變到公司內部糾紛,格林就能順利的從案件裡摘出來,重新獲得主動權。
至於泰坦尼克沉沒的確切原因,這就是白星公司要解釋的問題了。
說到最後的時候,艾麗卡覺得自己就好像被分成了兩半。一半飄在空中,用第三視角聽着周圍的人議論,而另一半,則是非常冷靜的介紹了自己的來歷,和一些經過處理的真相。
“綜合以上的一些原因,我想我還要爲自己的大意而對格林先生道歉她回頭,對格林認真的鞠了一躬,避開了格林茶色的眼睛,也避開了格林複雜的眼神。
一切結束了。
法官宣佈休庭,無論後續的事情如何,艾麗卡已經做到了所有她想做的事情。
之後,她就該回到倫敦去了。
“艾麗卡小姐韋恩氣喘吁吁的追了上來,艾麗卡走的太快了,他只是和格林寒暄了幾句,人就不見了!
“韋恩律師艾麗卡回頭,她沒有帶走那頂黑色的紗帽。
“我有些話想要對你說說的
“願聞其詳艾麗卡雖然離開了法院的大門,但她其實也還沒有想好自己要到哪裡去。那些創出一番事業的念頭,在這一個多月來跌宕起伏的漩渦中,被漂洗乾淨。
現在她站在正午溫暖的陽光下,卻覺得自己已經心灰意冷了。
“我的秘書已經聯繫了道頓夫人,您可以再這裡等待一會韋恩看艾麗卡的臉色有些不對,忍不住安慰了幾句,“格林先生也是有苦衷的。如果你們以後還有機會的話你也可以吊着他幾次,讓他知道自己錯了
“我和格林先生,以後一個在紐約,一個在倫敦,不會有什麼聯繫的艾麗卡勉強的笑了笑,她之前做的一些蠢事大概也都被律師先生看到了,想起來還是覺得有些丟臉。
“我剛纔在裡面的時候就想要說了,這個不是艾麗卡道頓小姐嗎?怎麼突然就從下午茶上失蹤,出現在了紐約的法院?”伊麗莎白遠遠的從法院裡走了出來。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艾麗卡。
“霍克利先生沒有陪在你的身邊?”艾麗卡看到伊麗莎白難看的臉色,她大概猜到昨天下午的後續事件,是多麼的精彩了。
伊麗莎白沒有回答艾麗卡的話,她也無視了艾麗卡身邊站着的韋恩,強勢的打斷了兩人的談話,“我剛剛一直在想,你是有多喜歡格林先生,纔會在法官面前說的這麼深情並茂啊。嘖嘖,連我都感動的要落淚了呢!”
這次審理案件的法官是出了名的鐵面無私。但艾麗卡始終相信,還是有東西能夠打動法官的。她把證詞說的非常真誠,也是希望能給格林加上幾分。
伊麗莎白不依不饒的湊到艾麗卡的耳邊,小聲說:“我現在終於知道是誰給道頓家注入資金了。艾麗卡,你拿了錢之後,不覺得自己像是婊_子一樣麼?”
艾麗卡表情木然。其實從格林拒絕她開始到現在,她都處在麻木的狀態,伊麗莎白的話只能從她的耳邊飄過,卻不能帶來更多的實質性作用。
伊麗莎白在她耳邊說話時帶出的熱氣,讓她的耳朵有些癢癢的。她下意識的側了側頭,在對方歸位之後,才慢吞吞的轉回來,“我沒有想到,你會說這麼粗魯的詞
伊麗莎白聽到艾麗卡的回覆完全不在重點,她都已經這麼狼狽了,還敢教訓她!於是,她的聲音都變得更加的尖銳:“你覺得你的格林先生現在能出現,然後幫你做什麼嗎!艾麗卡,你別做夢了!你這個”
她的手高高的揚起,準備給艾麗卡一個耳光。
艾麗卡的手指動了動,如果伊麗莎白動手,她也好在第一時間擋掉。
動作可以擋掉,但話語呢?
艾麗卡的心裡一片慘然。
伊麗莎白童年的生活環境和艾麗卡的可截然不同。作爲霍克利家族的遠親,這個‘遠’字在她的童年,可是真的非常遙遠,血緣和地理上的,都是如此。
她們家的財產窘迫,並且得不到主家的一點援助。所以伊麗莎白的童年,是放羊式度過的。
那樣的生活,直到她十幾歲的時候才發生改變。
霍克利家在那一年創辦了家族學校的福利模式,她才因此受益,改變了後半段的人生。
所以,對於伊麗莎白來說,爭吵中的一些不良言語,和氣憤時動手打人,都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禮儀對她的約束並不明顯,利益纔是。
但她不知道,她提到的格林就站在她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