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辭的眸光染了幾分森冷,“他的母親帶着他遠走他鄉,或許那一百兩被人竊走,或許遭遇到什麼意外,總之他們身無分文,在他鄉過着流離失所的艱苦日子。爲了讓兒子溫飽,冰玉熬了幾年,耗盡心血,落下病根,最終與世長辭。因此他最痛恨的是趕孃親離開京城的劉氏,於是他瘋狂地把刀刺入她的身軀,直至沒有力氣。”
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凌厲冷酷,“他最恨劉氏那張僞善無情的臉,於是他毀了那張令人厭憎的臉,讓她在地獄變成恐怖的厲鬼,連其他惡鬼都嫌棄、鄙視她。他的孃親尚有姿色,或許爲了得到一點施捨、一份差事,或許在冰天雪地的寒冬深夜回家途中遭人凌辱,或許,他經常被其他孩童欺負、毆打,朝不保夕,飢寒交迫,因此他痛恨劉氏生養的兒女自小得到父母的陪伴與寵愛,妒忌周大小姐從未嘗過人間的髒污與齷齪,因此他在她奄奄一息的時候用粗暴的手段毀了她清白的身子,讓她也嚐嚐孃親被男人施暴的滋味。他妒忌周大公子自小錦衣玉食,從未嘗過人間疾苦與流離失所,因此他要讓同父異母的弟弟遭受最痛的痛楚,變成殘缺之身。”
羅全驚呆了!
沈知言和顧淮怔住了,眼底皆有一絲佩服漫溢開來。
只有慕容彧依然雲淡風輕,無悲亦無喜,用青瓷茶蓋颳去茶水上的浮沫,淺淺飲了一口。
羅全面色大變,兩隻手攥得緊緊的,青筋暴凸,眼裡佈滿了兇狠暴厲。
“在他眼裡,周家每個人都該死,尤其是他的父親周主事。”慕容辭繼續道,“雖然他的孃親總是說起父親的好,說父親多麼的才華橫溢、正直善良,但是在他眼裡,無論是什麼原因,父親就是拋棄了孃親和他,不可原諒。在他心裡,他根本不把他當作父親,而是仇人。”
“當他在父親身上刺下第一刀的時候,他或許告訴父親,讓父親死得瞑目,他也才能大仇得報,才能讓父親在九泉之下向孃親懺悔。”
“可是,他爲什麼要等整整十年?”顧淮不解地問。
“前兩年,他才提升爲管家。這個人吶特別能忍,因此也非常兇殘暴虐。”沈知言道。
“這就要問他了,羅全。”慕容辭盯着羅全,語聲森森,“你僞裝得很好,本宮幾乎被你騙了。”
沈知言又慚愧又激動,兇手果然是他。
顧淮完全明白了她之前那些古怪的吩咐,她是要讓兇手毫無防備。
太子殿下對命案的推演,當真令人拍案叫絕。
即使他知道周主事年輕時的風流韻事,也不會像殿下這般進行大膽的推演。
這完全是憑空想象嘛。
然而,事實便是如此——瞧羅全的反應就知道了。
羅全的雙臂隱隱發顫,雙目圓睜,佈滿了駭人的血色,好似一頭被激怒的猛獸,隨時會爆發咬人。
慕容辭莞爾問道:“羅全,你知道本宮怎麼看出你有殺人嫌疑的嗎?”
沈知言也很想知道,問道:“殿下如何看出來的?”
慕容彧神色淡然,那雙黑眸幽深寧謐,看不到半點漣漪。
羅全面上的肌肉抽搐着,眼裡爬滿了陰沉兇狠的戾氣,咬牙切齒道:“怎麼看出來的?”
她冷笑,“你擔心衙門的人再去周家,因此時時注意周家的動靜。本宮和沈大人去周家,你看見了,便尾隨我們進入周家。當你看見我們要把竈房的六把刀帶走,就知道自己的秘密很有可能被揭穿。於是你假裝剛進周家,和我們閒談,你還在談話裡有意提起花匠馮英,說起他的劣跡,誤導本宮對他起疑。當時本宮沒有多想,不過後來回大理寺的路上本宮就察覺到你的用心。”
“即便你要報仇,那些僕人是無辜的,你爲什麼殺他們?”沈知言痛恨地瞪他。
“一來,周家的僕人看見他殺人,他必須殺人滅口。二來,他十歲後在周家長大,那些僕人或多或少地欺負過他。三來,他的心理、性格已經扭曲,被仇恨泯滅了所有良知。”慕容辭冷冷道。
“在他鄉流離失所、朝不保夕、備受欺凌數年,在周家十年,他依然飽受欺負,正是這些人間的艱辛與殘酷日夜折磨他,把他變成一個冷酷兇殘的殺手。”顧淮沉聲道。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兩個衙役上前押住他,以免他忽然暴躁發狂,衝撞傷害到御王與太子殿下。
她盯着羅全,眼裡沒有半分憐憫,“羅全,你說不點兒什麼嗎?”
羅全低聲笑起來,笑聲充滿了自嘲、辛酸與悲涼。
半晌,他一字字道:“他們都該死!”
大堂寧靜,都等着他說下去。
他與周主事有三分相似的清俊眉宇刻滿了悲傷與憤怒,“那個賤女人根本不是用一百兩打發我們離開京城,只有十兩!而且是把我們趕出京城的!我娘打算在距京城五十里的一個村子安定下來,可是那賤女人派了兩個人暗中跟着我們,把我們驅趕到更遠的地方。我娘迫不得已帶我一路逃奔去到青州,即使我們省吃儉用,但不到一年那十兩銀子就花光了。我娘四處找差事養活我,可是工錢不多,僅夠我們吃飽。到了寒冬,我們買不起棉被、棉衣,我娘沒日沒夜地爲人縫補、洗衣,雙手凍得長了瘡,腫得不像樣子,還整夜地咳。”
聞言,沈知言嘆息道:“那劉氏竟然只給你們十兩銀子,真是僞善。”
“後來,一家青樓的鴇母見我們孃兒倆可憐,讓我娘在青樓裡幫工,給的工錢也比較豐厚。可是好景不長,有一晚夜深了,我娘還沒回來,我很擔心就上街去等。走了一條街,我忽然聽見小巷裡傳出奇怪的聲音,其中有女子哭泣、求饒的聲音,我認得那是孃親的聲音,就連忙走過去看……”因爲極度的憤恨,羅全的額角青筋暴凸蠕動,整個臉膛一陣青一陣紅,“我看見我娘被三個大漢欺負……兩個壓着我孃的手臂,另一個在身後……”他抹了一把臉,把淚水擦去,“一個完事了,另一個接着來。我娘淒厲地哭喊着,那麼的絕望……”
“太可憐了。”見他的臉膛蓄滿了悲憤的淚水,顧淮頗爲動容,“你可以去街上喊人。”
“那時候夜深了,而且是寒冬,街上一個人都沒有。”羅全啞聲道,“看見我娘被欺負,我很生氣,跑過去打那些壞人。可是我那時還只是個五歲的孩童,那壞人推我一把我就倒在地上,後腦着地,暈了過去。”
“你們母子倆很不容易。”顧淮搖頭嘆氣。
“我娘不敢去官府報案,唯有帶着我搬離那地方。”羅全的眉宇刻滿了滔天的仇恨,對仇人的痛恨,也是對人世的怨恨,“我娘荊釵布裙,但難掩姿色,總會遇到那些禽獸。此後的幾年也發生過幾次這樣的事,我娘帶着我不停地搬家,流離失所……”
沈知言悲憫地看他,不知說什麼好。
慕容彧冷顏依舊,萬年亙古不變的冷漠疏離。
慕容辭心裡是難過悲傷的,還有幾分同情,可是殺了人就是觸犯刑律,就要承擔罪責。她說道:“因此,你認定你娘和你有此遭遇的罪魁禍首是劉氏,你要劉氏母子三人血債血償,要周家所有人付出血的代價。”
羅全狠厲道:“對!我要周家所有人血祭我娘!”
沈知言問道:“你在周家十年,報仇機會多的是,你爲什麼直至現在才報仇?”
“因爲,我當管家越久,越不容易被人發現破綻。”羅全道。
“羅全,你認罪了?”顧淮鄭重地問。
“從決定報仇的那刻起,我就沒想過自己會苟活於人世。”此時羅全面容冷寂,萬念俱灰,“周家所有人都死了,我娘也死得瞑目了,我是時候下去陪我娘了。”
“本宮想知道,你當真是一人殺了周家二十八口人?”慕容辭覺着,他沒有武功,從正門是進不去的,倘若從窗臺進去,多少會弄出聲響,“你半夜潛回周宅,進入主人的寢房,沒有弄出聲響嗎?周主事、周夫人等人沒有驚醒嗎?”
“我已認罪,這些無關緊要吧。”他的面龐佈滿了嘲諷。
“你有同謀?什麼人幫你?”
“你覺得我有沒有同謀?”羅全露出謎之微笑。
爾後,他自行往外走,兩個衙役連忙押他出去。
慕容辭蹙眉思索,他究竟有沒有同謀?
大堂一片死寂。
顧淮對太子拱手,含笑讚許道:“殿下只用一日便偵破周家滅門命案,下官十分佩服。”
她謙虛道:“其實只是湊巧,雕蟲小技罷了。”
沈知言暗暗慚愧,殿下推演斷案的本事越來越厲害,而他卻退步了,絲毫沒瞧出羅全此人有疑點。情何以堪吶。
慕容彧起身往外走,低沉道:“時辰不早了,還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