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會的氣氛有點微妙,洛陽宮水鍾六點鐘準時響起鐘聲,文武大臣陸續列班,一衆外朝綠袍小官也有候補旁聽,便是廊下,還站了不少隨時有可能被傳召的官吏,伺候這一干人等的內侍忙得腳不沾地,卻又不發出半點嘈雜聲音,可見洛陽宮主人的調教功力。
國朝武夫的特點,倒不是說穿着如何,而是頭面多有損傷,便是張公謹這個美男子,如果仔細打量,就會發現他的左邊眉毛向後有一寸左右的白色疤痕。這是當年馮立用細劍扎穿門板時候擦傷的,當時張公謹死頂門板,一個人當五個人用,也絕非什麼浪得虛名之輩。
至於秦瓊、尉遲恭這等悍將,頭面粗糙鬚髯如刺,行走站立都有一股氣勢,旁人再是眼瞎,也知道這等人兇人萬萬不可招惹。
“今日諸事,首議女官變用。”
主持會議的康德先是跟李世民請示,然後又在長孫皇后面前行禮,這纔到了臺階下,俯視兩班重臣。
皇帝依舊是旁聽,長孫皇后正坐中央,居高臨下遍覽羣臣。
貞觀朝人才輩出英傑濟濟,不管是沙場悍將還是國家棟梁,都是隨手一抓。歷朝歷代,唯有炎漢纔有的氣象,在貞觀朝再度出現。
而她長孫無垢,卻遠比呂氏更加受人愛戴,朝野風評,也絕非那般惡劣。
康德宣讀之後,文武重臣卻陡然各自盯着手中的勿板,彷彿全體中了定身術,在那裡發呆的樣子。
尉遲恭、秦瓊、唐儉等人都是眉頭微挑,心說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孔穎達這個老漢居然不出來帶節奏?
他們跟老孔也沒有什麼嫌隙,只是屁股決定腦袋,利益分配終究還是有多寡的區別。
老孔當年從張德那裡拿到山東白糖總經銷的時候,整個孔氏的話語權,就基本宣告全面落入老孔的手中。
《五經正義》不過是小試牛刀,一邊跟老世族樂呵,一邊拍李皇帝馬屁,老孔可以說是兩不誤。
到文宣王廟建造,宣紙誕生,可以說只要和文教沾邊,他孔祭酒就一個不落。
旁人都道孔祭酒爲的是如何念想,卻不知道老孔也是有那麼一點點私心的。
這年頭,誰實力強誰就能解釋子曰詩云,山東士族當年實力強,蓄納人口多,囤積良田廣,任誰上臺當權,都不得不捏鼻子。
但新技術新勢力打破舊時代組織結構的時候,這個實力在此消彼長之下,就顯得相形見絀。
而整個過程,二十年而已。
孔穎達知道自己小瞧了某條江南土狗,但孔祭酒卻迅速進行了變化,他化身爲和藹可親老爺爺,全面深入瑟瑟發抖的山東士族“餘孽”。整個山東士族在改變內部利益結構的同時,跟中央朝廷的接觸,其兩條重要紐帶,一是“五姓女”,二是“三代文學同好會”。
巧了,孔祭酒是中央的會長……
老孔給天下士子出卷子的時候,就尋思着,如果運作得當,我孔穎達不是有機會把最終解釋權通過老夫的染色體傳播下去?
什麼最終解釋權?那當然是聖人之言最終解釋權啦。
只是萬萬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老孔運作此事本着“潤物細無聲”的節奏,偏偏武漢那個“地上魔都”上來就是一曲“如果我是DJ你還愛我嗎”?
嗨就完事兒了,要啥道德節操,走你!
朝野在傳統意義上的“受教育羣體”,怎麼算也不可能把識字率當作標準。你要是不會說易寫詩作賦,你玩個雞兒。便是策論,也得上查姜子牙,下看張子房。
結果武漢倒好,有個泥腿子認識了千幾百個常用字,好,你脫盲了,下一個!
下一個挑擔賣貨郎張嘴就來“三三得九,九九八十一”,好,你也脫盲了,下一個!
一通“亂搞”,簡直就是大錘錘猛擊脆弱的**,讓孔祭酒幾欲抓狂幾欲中風,要不是打不過張德,他真得想和張德來一次單挑。
整個國朝傳統農業發達地區,在“教化”標準上有着明顯差別,反饋到武漢那裡,就是各種慢慢慢,最終發現,孔祭酒那一套,還不如程處弼的鞭子來得有用。
識字有飯吃,不識字捱打,輟學吊起來打,逃課脫了褲子當中抽班子,凡是有厭學情緒者,各種人格侮辱。就算有人硬氣想要自殺,也要在他家門口豎一塊“不肖之家”的牌匾。
不服?不服你倒是起來反啊,跳起來打啊。
如果按照武漢的標準,“受教育人口”的比率,磧西州已經超過了武城縣。
這種事情說出去,貞觀朝很多老頑固家裡的狗都不信。
偏偏這就是事實,而且磧西州的大兵雖然書法不好,但抄起配發的炭筆信紙,寫一封“娘子,俺現在特別想入你”的騷情滿溢家書,那還真是沒有問題。
面對這種情況,本就急的有點抓狂的孔祭酒,還要面對長孫皇后眼下挑動的女官諸事,簡直就是一種折磨。
女性地位的高低,註定和社會分工、經濟參與度相關,隋唐風氣瀟灑有類秦漢,但女性地位在大方向上,是逐漸走低的,這是族權的根本,和男權倒是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然而還是因爲武漢這個奇葩……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畜生用,於是乎……族族族,族尼瑪個大傻逼。加班還來不及呢,要啥擴散祖傳染色體的偉大夢想?
至於家庭單位的抗風險能力……老子沉迷加班不能自拔,老子愛好工作,你管得着嗎?
這種衝突是快速又緩慢的,快速是武漢就是個黑洞,不斷地吸納四方遊弋勞動力和資本;緩慢是因爲傳統農業區的“封閉”特色,導致這種影響只能是蠶食,卻很難鯨吞。
可問題又來了,武漢他媽的不服聖天子管啊!
問題又又來了,武漢不但不服聖天子管,聖天子還未必打得過它啊!
有道是老大和老二打架,老三死了。聖天子尋思着恁不死南方的龜孫,就只好轉頭掏了一把山東老鐵的襠……於是,接連死了兩個大族,孔祭酒懵逼了好些年,至今沒緩過來。
現在孔祭酒嘴上也還是叫着“牝雞司晨”啥的,要不然這麼多年的小弟,不服衆啊。
文武百官都清楚,像今天的大朝會,孔祭酒作爲一杆旗,怎麼地也要亮個相,好好地帶帶節奏,跟同僚並沒有什麼仇什麼怨,純粹是涼屁股。
可是秦叔寶、尉遲敬德兩大門神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孔祭酒閃亮登場,還納悶呢,這是轉性了?
正當全場最怕突然安靜的時候,孔祭酒抖擻精神跳了出來,衆人鬆了口氣,接着聽孔穎達道:“臣聞聖人云‘有教無類’,魏武言‘唯纔是舉’,今用女子爲官,亦顯聖人胸襟也。”
尉遲恭呵呵一笑,跳出來直接喝道:“孔祭酒此言差……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