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程初存了什麼打算,雖然我的洞察力還達不到所謂的敏銳犀利,可至少在程初面前十拿九穩,但這次我真的被眼前四肢發達的壯漢弄得有點迷惑。不可否認程老爺子爲人處事的境界,但我不認爲程初繼承了這種天賦,內心的打算從來只寫在臉上的傢伙竟然變得一本正經起來。
“我很忙。”揉了揉太陽穴,不明白蘭陵爲什麼要把鑄灌各種套栓的研究交給織造學,即便是張家三個兄弟提出來的創意,但這的確不是屬於織造業領域的科目,相比之下李敬玄領銜的工學院能更好地勝任這項任務。
沒理由拒絕蘭陵的要求,因爲張氏兄弟一幅很期待的樣子,對他們來說這或許是個機會。蘭陵掐準我會給親戚的前途着想,她總有辦法讓我答應一些我不喜歡乾的事情,可悲啊,每個男人都有命門,蘭陵找得很準,她又贏了。
就像當年成立大白菜攻關小組一樣,我勒令兄弟三人寫個完整的項目企劃,而我則盡最大能力來滿足他們的要求。看似小小個玩意,但在現有的條件下籌備起來工作量相當驚人,內容遠遠超出當年項目,張氏兄弟也沒想到牽連相關的工程這麼龐大,追求標準化不是想想就來的。不光是兄弟三人,有些東西我也要從頭學起,比如說立體幾何和標準化製圖,這些東西扔下太久了,就是當年課堂上也僅僅學到些皮毛而已。學不至用。
需要親歷親爲的東西太多,沒功夫搭理程初,別說打個破旗,願意研發核潛艇都隨他了。“如果你覺得和水軍那幫令旗手待在一起……德昭,我感覺你在耍心眼,如果你有心眼的話。曹均不過是想早點讓朝廷認可他的旗令而已,通過我,或者通過你,這事是我答應的。最好讓我來辦。”
程初傻呵呵笑,“不敢和您耍心眼。子豪兄答應的事一定萬無一失,小弟不過是新奇而已,從沒答應過姓曹的些許事。”說着做了個游泳的動作,“水軍很有意思,和他們在一起說不定能去了小弟這怕水的毛病。”
狂犬病才怕水。程初對於活水屬於心理上的障礙,接觸多了也就逐漸好轉。但現在這個天氣怕不好進行這種訓練。我對他只要求三點,一要不惹程老爺子生氣,會波及到無辜的人;二在秦鈺在,倆人多交流交流,畢竟秦鈺比他全面得多,從老師的角度看這叫做幫教;三呢,既然在農學裡掛了號,就算逃學也隔三岔五地露個面,不要被學院列爲最沒前途的學生行列,直接影響我的聲譽。
很有意思?望了程初的背影笑了,旗語有怎麼會有意思?一個連王小明家籠子裡的雞、鴨數量都算不清的傢伙會對比算術更枯燥乏味的行當發生興趣?若是真的話那就是老天良心發現了,程初人生的轉折點,朝好的一面;若不是……那就不敢保證朝什麼方面轉,至少程老爺子會再給他扭轉過來。眼下要解決的事情還很多。老爺子在京裡真好啊,不需要我這個師兄兼保姆在一個貌似成年人的身上多餘費心。
“很少見你這麼大方過。”兩千貫的啓動資金很快就撥下來了,這讓我非常受用,看來蘭陵真的理解我時間寶貴,不希望看到我來回討債浪費時間。但今天有事非見她不可,關於隴右上棉花的收購價格,工部織造作坊希望明年能再次把價錢壓下來一些,畢竟現在產量已經很恐怖了,我順便來問下蘭陵的打算。
“以前很小氣嗎?”蘭陵笑着給懷裡的甘蔗遞給我,“抱抱,多和孩子親近親近,篤娃最待見您。”
“至少沒有現在這麼大方。”接過甘蔗逗弄着在蘭陵旁邊坐下來。長得真快,一天一個分量,這會抱着都有點壓胳膊了,啊呀啊呀發着怪聲,一笑起來口水橫流。喜歡端了孩子和他娘對照,都是我的命根子。“鼻子像你,長得棱整,眼睛沒你大,不過眉眼裡有你的樣子。”
“嗯!”蘭陵幸福地將臉龐和孩子並在一起,“像娘有福,不過性子還是像夫君多些,蔫壞蔫壞的。前個琪郡主來,抱一下午都沒事,臨走時候笑呵呵給人尿一身,故意作怪。”當孃的說起這些都是一臉得意,就是壞事都希望自己孩子比別人幹得本事些。
能感覺來,蘭陵當母親後性子比以前柔順得多了,沒有以前那麼咄咄逼人,初爲人母的那種獨有情懷像變了一個人,眉宇間流露出難以言表的溫情讓她更具魅力。
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一個不經意的眼神,和風般拂面而過,讓人忘卻了來意,好像就是專門來體會,刻意陶醉其中。
“好看。”
蘭陵小心接過孩子朝我面前舉了舉,“當然。”
搖搖頭,忘情道:“我說你,好看。”
“說什麼……”蘭陵忽然變得有點扭捏,粉臉上紅霞頓生,抱了孩子扭頭給我個側臉,放出餘光羞澀地朝我掃過,緊張地嚥了下唾沫。
突然有種面對大姑娘時候的感覺,我也被感染得手足無措起來,不好意思地在膝蓋上亂搓,標誌性地嘿嘿傻笑,沒見過世面那種黃花大小夥的丟人樣子,初戀的感覺?太神奇了,老夫老妻竟然還能保留這份噁心情懷,不可思議。
“天就涼了,也不說多加件衣裳。”
“你也操心着,秋天雨少愛起火,多喝點杏仁露對身子好。”我不知道倆人嘴裡都說的啥,蘭陵也有點過於投入,坐着坐着就靠了一起。說着說着就起了火花,甘蔗……
“哎呀。”就感覺一絲沁人心脾的溫熱入懷,臭小子尿了!
“快。”蘭陵頃刻收了溫情,將春機盎然的我扔了一邊,麻利站起來給孩子換布片。邊換還邊囉嗦,給這拿一下,給那遞一下。怎麼這麼笨,小心給孩子涼了云云……
反差過大,我有點緩不過神來,等甘蔗一切到位才喊奶媽抱走,蘭陵這才發現我胸前已經半乾了,彎腰細細失量許久才扶了腰笑道:“明明就是吐蕃嘛!”
“吐蕃?”低頭看了看胸前的圖案。別說,真像!臭小子有當軍事家的天賦。不過話說回來,我真的很喜歡蘭陵剛剛的模樣,一閃即逝的幻象給我心裡銘刻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挺好,挺好。”
“什麼挺好?”蘭陵七手八腳給我長衫剝下來扔外面漿洗,“還好,帶尿臊味回去你家夫人能給我活剝了。”
“我說剛剛。”圍了個毛毯回憶蘭陵剛剛的模樣,“剛剛你挺好。”
“好什麼。”蘭陵笑了擺擺手,“一把年紀的怪念頭,幸好篤娃尿了,要不真能噁心一夜。快忘了吧,怪滲人的。”
“哦。”無奈地躺了榻上,不甘心地自言自語道:“有什麼不好,剛纔很好看,明明有小性子的時候,非得把自己作得很大氣。”
“作?”蘭陵笑了,“我本就大氣。”
“就因爲你比我年紀大?”
蘭陵點點頭,“還是當孃的人,不是當閨女的時候了。”
不敢確定蘭陵當閨女的時候有沒有剛剛這種神情,我也是頭次在她身上見到,可能和女性哺乳期腦垂體分泌有關係吧。失望地擡了擡胳膊,不做聲。
“夫君若喜歡的話,那妾身再作下又何妨?”蘭陵笑着朝我搖了搖,“可假的您未必愛看,還是說說今跑來找我的事吧。”
“沒事我就不能來?”
“能,您沒事也不少來。可妾身一眼就能看出其中不同。”蘭陵踢了鞋盤腿坐我身邊,“沒事來的時候啊,總是提點東西,給我的,給篤娃的,一臉回自己家的樣子,氣比我都長,抱了我娘倆喜歡不得了。”說着自己也笑了,“那容得妾身有時間扮閨女,跟了後面回話還來不及呢。”
“棉花的事情,明年還得殺價。”算了,直說吧。本來已經不想說了,可和蘭陵在一起總和透明的一樣,什麼都瞞不過。
“工部上說了麼?”
“嗯,我家規模小,這事得先看你兩家臉色,最好你派人再去工部說一遍。”這種話我說得習慣了,王家在其中一定要扮演弱勢的角色,就算經營狀況比兩家好也要低調。
“這纔是做作。”蘭陵不屑齜齜牙,拉我個胳膊拿捏起來,“王家看臉色真成笑話了。明明是工部作坊先派人來找你家談,他們頂不住纔是真的。我看看。”蘭陵扭身朝案几上翻了翻,“隴右明年怕得有一百七十萬畝的棉田,加上一百萬畝糧田,說來是該把價錢朝下走一走了。”
近些年隴右耕種面積呈幾何狀猛增,勞力上的缺口越來越大,但隨了東西兩線戰事偃旗息鼓,獲得大批廉價勞動力的機會日益減少,當年一頭牛能換三壯勞力,現在價錢已經接近等值,依舊供不應求。販賣奴隸已經有成爲支柱產業的趨勢,朝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地方上爲了斂稅給各種人口販子大開綠燈。爲了暴利,人販們絞盡腦汁地拓展貨源,足跡遍佈大唐周邊各個國家和部族。
隴右的一些大部族覺得有利可圖,一面向朝廷要求獲得自己的耕地,一面又聯合起來朝域外劫掠財物人口,連國內許多得不到唐帝國認可的部族也成爲攻擊目標,西起蒙池、大月氏,東至新羅雞林洲,武裝奴隸販子無所不到,成爲周邊鄰居的夢魘。
“關鍵是勞力,只要勞力能供上,價錢就好和那幫地主老財談。”現在出關種地的人最頭疼的就是找不到足夠的勞動力,看了別家日進斗金的收益已經快把自己自個逼瘋,若不趁棉花還有價錢趕緊種上。往後收益越來越少就對不起家裡了。都抱了這個念頭,都用盡全力四處購買勞力,以前還分等級,朝鮮半島來的貴些,西域、吐蕃來的賤點,如今只要是人模樣都是搶手貨,不管種族。
蘭陵笑了,“還打什麼,就隴右那幫販人的就夠了。前些天還聽他們抱怨,瀚海(蒙古草原)真成了瀚海,人渣子都找不到。過於放任了,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東突厥那幫流寇也趁機兩邊做生意,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是啊,該整肅一下勞務市場了,現在變了一家種地八家發愁的局面。可朝廷迫切對靺鞨用兵,極力在隴右提高棉花種植面積,有根基的部族一邊種地一邊販人,沒根基的部族遭殃滅族被販來販去,弄到天怒人怨可不好收拾。
朝廷得出面保護境內的小部族,不能搞到最後逼得他們聯合起來造反鬧事。只要願意順服的部族,不論族羣大小,就馬上分派土地讓他們拓荒,打散最發了,以家庭爲單位分發土地,通過縮小利益範圍的手段來逐步分解族羣的凝聚力,進一步達到蘭陵以豢養爲目的的隴右拓荒運動。
“打散?”蘭陵搖搖頭,“不容易,和咱們不同,草原、荒漠上的人從部族分離出去只能等死了,他們是靠了羣聚在一起才能活命。”
那是,一個是當地惡劣的生存條件,再就是對外族不信任造成的。首先不信任唐帝國能像保護大唐子民一樣保護自己,二來遊走放牧的生活造成了這樣的生活習慣。但這一切可以改變,新的生活方式和唐帝國對他們的認同能逐漸改變這些人的價值觀念。而且出塞的唐人越來越多,這些部族的生存範圍逐步被壓縮,要麼就誓死頑抗成爲衆奴隸一員,要麼就從馬背上下來接受更舒適、平穩的生活。何況許多大部族已經做出了樣子,又種又搶的活得滋潤,很容易算清的一筆帳。
蘭陵沉思許久,笑了,“我如今當孃的人,不想在這些事上花太多心思。反正你這邊瞎講,若和劉仁軌說說,依他的性子必定能謀劃得整齊。”眼睛骨碌轉了幾圈,一點不像當孃的,“要不和李義府說說,若說謀算上,他尤在劉仁軌之上呢。他現在處境可不太好啊,劉仁軌老帳翻出來一樣樣等清算呢。”
“什麼意思?”不認爲蘭陵當娘後有這麼大轉變,話裡話外透了陰氣。李義府日子不好過是一碼事,可聽蘭陵這麼說就覺得李義府跑來拜過碼頭的感覺,蘭陵是想拉他一把?
“你隨便。”蘭陵反倒置身事外的口氣,“反正他倆我都不偏袒,不過是李義府最近幾件事辦得合我心意,他有這心,也有本事給你信口之言作得周全。”
“你怎麼知道我就得找李義府?”
“隨你。”蘭陵咯咯笑起來,“反正我就知道你會給李義府說,臭味相投。”
當我傻子?李義府辦的事肯定合她心意,先是潁州那邊弄了個合法撫養權,下來銀監府裡給內府開綠燈,前一個就算了,也算是幫我吧;開綠燈的事我假裝不在意罷了,時候沒到呢,不一次給豎個典型纔怪!
達萊和二娘子照我的吩咐陸續給錢莊裡又續存了些款子,這讓錢莊的掌櫃徹底放鬆了警惕,還暗地裡做公告,把這項業務朝別的客戶推薦,很好,好很!
通知達萊明去錢莊支點現錢出來,不用多,三百貫就夠了。已經開始頻繁地存取,今存五百,明取三百,後天又取一百,就和往常生意上用錢的路數來。這樣錢莊有了利息支出的現金帳,隨了這樣的帳目越來越多,證據就越來越紮實,看不給這非法攬存的黑窩子一鍋端了纔怪!
“哎呀,李大人,幸會幸會!”
李義府趕緊從車上下來,謙遜地擺擺手,笑道:“子豪見處了,你我二人還用得着這官面文章?這是回府呢還是別有去處?”
一臉親切地迎上去,興奮道:“打算雲樓上喝一杯,正愁獨杯綽影,可巧碰上了您,這可不能放過了,同去!”
李義府笑顏應邀,與我車馬並齊一路談笑風生。幾樣小菜佐酒,倆人天南海北就交了火,話題一開,亂七八糟就沒了節制,從水軍到隴右,反正重點就在隴右,前言不搭後語地當閒話講,所謂講者無意,聽者也無心,至少李義府表情上看不出什麼,僅僅一副拜服的模樣讓人自我陶醉幾下。
“高見,高見!”話這麼說,酒沒少下,混官場的酒量都有,“只道學識經天,卻不知子豪對這隴右一事也如此通透,佩服,佩服!”
“信口之詞,一家之言,您過獎,過獎了。”擺擺手,得意自傲之色盡顯,轉而鬱郁舉杯猛灌一口,“也只有和您才說得這醉話,所謂酒逢知己啊!”
“哦?”李義府很隨意地一應,彷彿沒有興趣聽我訴苦,安撫的口吻道:“子豪年少得志之人,何出頹喪之言?”
笑了笑,滿不在乎地朝頭頂指指,“總有高人啊,得志?少監而已,嘿嘿。”
李義府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撫掌點頭大笑:“這話說得好,你我豈不是都少監而已?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