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模一樣的人,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別指望人人平等。這話說得有點傷自尊,卻也如實的反應出大自然賦予種物之間、種羣之間難以更改的烙印。肉食動物是這樣,豬、馬、牛、羊也一樣,強者有優先進食和優先傳遞基因的權利。
當然,人就厚顏無恥得多了,一邊罵別人禽獸,一邊幹着禽獸不如的事情,就好像自己已經脫離脊索動物門的範疇,不齒於大張旗鼓幹一些億萬年前還是親戚關係的物種乾的事。於是,優先進食和傳遞基因的權利被神聖化了,偶爾有維護遠古祖先傳統的行徑被指責成響馬和強姦犯,看來複古不一定是好事。在這個大風氣下,大家關起門偷偷的幹就對了,表達起來也風雅順耳,周公之禮或強迫對方一道行周公之禮,反正周公死好多年,也不會管你是主動行禮還是被動行禮。
這麼一修飾就好聽得多,若有人躊躇滿志地大殺四方,僥倖成爲人中龍鳳時,或許夜深人靜時也會問自己:我爲什麼會這麼幹?真的是爲中華民族的崛起而穿越嗎?然後細細剝縷,先將自己的思想純淨化,然後追溯源,穿梭在自己意識裡,拋開救民於水火等不切實際的想法,順了主線摸索,發現空曠的腦海裡就倆字——活着。
順着活着展開單線聯想,爲什麼活着?怎麼比別人活得更好?很遺憾,如果還能面對現實的想下去,真正的答案出來了:優先進食、傳遞基因的權利。這時候通常會出現兩種情況。一是告誡自己,這是個過於幼稚的惡夢,快睡,明天一醒來就好了;二就是激烈,尤其喜歡在別人面前標榜自己是正人君子的傢伙,一時難以接受自己的返古意識,翻身起來捶胸頓足,靠!我他媽原來是個禽獸!
當然,偶爾也會出現第三種特例。嘿嘿一笑,悠然道:我本來就是禽獸。
當然,我是屬於第一種,因爲我是個實在人。雖然偶爾也有返祖的衝動或類似情況,但我會在睡夢中原諒自己,悠然自得地面對明天,或者面對達萊似有似無的敵意。
“你在恨我。”爲了這些流離失所的苦難人羣,我大義凜然地朝農家請了兩天假。或者三天?忙活半天,一身疲憊的我還要面對達萊情緒化的目光,我無視。
達萊被動地搖搖頭,可目光顯然沒有以前那麼柔和,顯得生澀起來。
“恨就恨,你又打不過我,我不怕。”無恥地撥楞下腦袋,臨了還嘿嘿笑了幾聲,學足了南霸天的架勢。
達萊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雖然在努力壓制自己的情緒,可漲紅的臉頰出賣了自己。
“有時間和我鬥氣,不如想想怎麼能讓那些難民趕緊成爲咱家作坊的合格員工。”踹過一個板凳,“坐下,再站着就背過氣去了。”
“請……”達萊沒理腳下的板凳,“請您放過她們。”
“我怎麼她們了?”無恥地彈彈茶碗,“因爲理髮?”
“求您了。都是女人,衣不遮體的幾千里路下來所有的尊嚴丟在通往天朝大國京城的路上,總算有口飯吃,就是想有口飯吃,就讓她們保留女人唯一的……”達萊話說到這裡有點哽咽,嘴脣哆嗦着說不下去。
“乾乾淨淨不是很好嗎?”擺了擺手,“頭髮比命還重要?羅嗦有什麼用?該幹啥幹啥去。這纔開始,後面還得忙呢。”
達萊沒動,噙着淚水看着我,低聲道:“您這樣不對,和往常不同。”
“有區別?你指的是我?膽子不小啊。”這話頭次聽,大家都誇獎我幾十年如一日地懶散,到達萊這裡就發生變化了。
達萊見我問話,緊張四望,低頭輕聲道:“婢子當時來的時候您也沒有這樣對待過……”
“哦,當時我忘了。”實話,首先見是個女孩,身上還被忠犬咬傷,心軟,趕緊醫治,忘記防疫了,幸虧達萊還健康,要不真是大禍臨頭。“真的,要不是你帶了傷又不知道底細,有可能給你也剃了去。”指了指板凳,“你坐下,現在拿你當王家人,該說的話也得給你說。”
達萊委屈地坐了板凳上,低個頭,就像我在搶她錢。
“剃頭是爲她們好,當然,主要是爲咱們着想。你從戰亂過來的,知道當時是個什麼場景。亂刀砍死的,馬踏死的,反正死來死去,什麼病都出來了。”笑了笑,指了指頭髮,“你敢說當時頭髮裡沒生過跳蚤、蝨子?”
達萊不知道我指什麼,以爲我羞辱她,臉掙得通紅,“有!”
“你氣什麼,不過也算進步,知道氣了。沒什麼好丟人的,我身上也生過,不過萬幸的是我生蝨子時候沒得瘟疫,所以大家都沒事;你想想,那東西喝血,死人身上爬爬,有病的身上喝兩口,它不知道飯後擦嘴吧?蹦來蹦去沾了有病的血嘴再啃到好人身上,傳染病怎麼得的?大部分就是這麼來的。這時候不下狠心根除,往後幾百人,甚至會莊子都跟了出事……”擡頭髮現穎站我跟前正抽抽個臉婆娑雙臂,笑道:“什麼表情,輕手輕腳地過來連聲音都沒。”
“怪滲人,不打攪您,還得去安排。”穎齜牙咧嘴走了。
“看,明白不?”
達萊點點頭,“可她們不知道,她們不知道咱們想幹什麼。”
她們,咱們,達萊這話我愛聽,至少在我跟前知道重新劃歸一下自己的立場,“嗯,你就是去說也沒用。怕成這樣,誰也聽不進去。吃的喝的不短,有穿有住,時間長也就好了。”
“萬一有人……”
“你怕她們死?看,我現在剃了你頭髮,說不定你就上吊了,可她們不會,一個時期一個想法。能在戰亂中活下來,能千辛萬苦跋涉千里過來的,都是頑強人,對她們來說沒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了。有沒有頭髮沒有多大影響。”說着站起身來,“現在帶我去看看,讓你去造紙作坊買些乾草料辦好沒有?”
“鋪上了,就是織造作坊不讓架火,只好在外面莊戶家支鍋熬薑湯。”
“就行,夏天,有遮風擋雨就足夠了。這些天要控制她們飲食。不能多,一點點加,儘量少帶油水,你捱過餓,知道其中道理。發現生病的趕緊隔離,請周醫生救治,不能包庇,你心軟,我得提前給你交代,等都傳上病,官府就得插手了。到時候一個也活不了。”伸手取下蓑衣披好,“管家還在那邊?”
“在。”達萊撐了把傘,跟我後面,小心問道:“這些人有沒有工錢?算什麼身份?”
“先還帳,還滿再算工錢。”才挖的過水渠,下雨積深了。伸手扶了達萊一把,“安置好問夫人要賬本。”
“還帳?”
“從販子手裡接人不要錢啊?千十里坐馬車來連吃帶用,什麼不得有花銷?分攤下去,該多少是多少,救人是救人,可不能折本。”這屬於和內府學習,人家那麼大場面都嚴格要求自己。小小王家沒有理由搞特殊化。“至於身份,等穩定了再讓夫人報到官上。哦,差點忘了,登記下,看看都是哪的人,要是高麗的就和百濟、新羅區別對待。”扭頭笑了笑,“那邊話一樣不?”
“能聽出來,胡賬房的女人已經請過去了。”正走着,達萊朝對面過來推空車的雜役吩咐道:“讓他們再送兩車黃米。”
農戶家院落裡支了大茅草棚子,幾口大鍋翻騰着香噴噴的小米稀飯,聞得人食慾倍增。“鹽,熬鹹稀飯。”招呼幾個雜役砸鹽,這些人長期得不到補充鹽分的機會,本就缺乏抵抗力,一旦覺得安穩,鬆懈下來容易鬧病。
錢管家正在織造作坊操持,陸續有剃了頭髮換了乾淨衣裳的送過來,來一個管家登記一個。一個個都瘦得怕人,十多歲小女孩的衣裳穿身上都晃盪,再加上個光頭,沒看像,管家只管埋頭登記,硬是避免擡頭看人。
廠房蓋得大,又沒幾個人,說話還帶了迴音,登記完就抱一把草料蜷縮到大廠房角落,外面雨天本就陰暗,前面點了燈籠還有點光亮,後面光看人影,隱隱綽綽如同鬼屋。
招呼提碗提粥桶的下人進來,扭頭對達萊道:“一人一個陶碗,讓她們用得仔細些,摔了從工錢里扣。招呼都過來領碗吃飯。”近前幾步來到管家身邊,“錢叔,帶小孩的統計出來沒?”
“二十二個。”老錢指指門前專門拿石灰撒出來的白線,“全這邊單獨安置。達萊,那邊房子收拾出來沒有?”
“他們正在趕。”達萊用外語問話,一個個發了碗筷,多半碗稠糊糊小米粥散發誘人的香氣,顧不得形象從黑暗中鑽了出來。
“你就問話,碗筷舀飯讓旁人幹。趕緊都登記出來,夫人着急留冊子。”朝錢管家招呼道:“錢叔,忙一天了,這邊交給達萊辦,咱回去洗澡吃飯。”
真舒服,洗飽吃足,在炕上愜意地做伸展運動,穎則算盤打得山響,賬本翻來覆去。“二女,過來互相按摩。”
二女喜氣洋洋撲了過來,穎隨手一個枕頭正中二女腦袋,“這麼算下來,一人將近一貫的本錢呢。”
“按理說貴了點,不過看在是馬車送過來的就算了。”二女下巴用力壓我肚子上,兩手亂摸,試圖打斷我和穎的對話。
“妾身尋思報戶籍的事,這麼大本錢買回來,早早報了戶籍就虧了。要不就當舞姬養到家裡?”穎翻了一打契約出來,“管家下午送來的賣身契,都是在人販子手裡簽好的。”
“這不合說法。換了去,都換成欠帳的契約,這個和內府早有說法。咱家這生意招人眼紅,別給人家拿了把柄。”
“欠也成,一人五十貫?”穎財迷的撥着算盤,“三百二十人,一萬六千貫!”
“小心老天爺下雷劈你!”抱着懷裡發笑的二女,朝身上抓了幾把,“一人兩貫錢。用心幹兩年就還清了。年齡都不大,願意嫁人也由人家,咱家也別造孽。”
“可惜的。過兩年還得買新的?”穎寫寫畫畫改了份契約拿給我看,“帳還清後,帶了工錢至少在咱家幹夠四年才成,不擋她嫁人。”
點點頭,不算過分,前後六年也就把大勁過了。
第二天一早,達萊紅個眼睛跑來彙報。一干人都安排妥貼,錢管家親自帶人過去換契約,說着從懷裡摸了個名單遞給我,“高麗三十七個,新羅六十七個,其他都是百濟人。”
“哦,你可以放心了,夫人也更高興點。”大唐子民只有三十七個的話,當天去報戶籍都不虧。“趕緊去休息,熬一宿了。讓丫鬟先伺候你消個毒。”
等我趕到,三百多人剛開飯,依舊是黃燦燦的小米粥,三百多光頭閃爍,美很美很。正叫過管家諮詢情況。光頭中突然撲過來一位,虧得二娘子手疾眼快,瞬間橫我向前一腳跺翻。
“靠,敢行刺!”只感覺那人朝我來的,二娘子身手又是那麼矯健,“捆了!”
二娘子沒等我話音落地,早已上前手腳並用。一陣慘叫夾雜了‘咔吧’聲過後,二娘子又退了回來,“成了,全卸。”
“翻譯!”胡賬房小妾這幾年養得白白嫩嫩,一陣香風,俏生生跑了過來。“哎呀!你用得啥?”嗆很,想哭,止不住流眼淚的衝動。已經肯定了,就是二女和蘭陵用起來聞得人周身通泰的那種高檔貨,胡先生近水樓臺就給他婆娘抹成催淚瓦斯。“去問問,她爲啥行刺我,問完告訴二娘子。”屏氣說完猛朝後退兩步,終於可以呼吸了。
“侯爺,小的好像能聽懂她話。”二娘子沒等翻譯官開始工作,先站了催淚彈身邊欣然幾個深呼吸,看來他對這種味道有偏好,心滿意足地報告道:“她剛剛過來喊的是咱們的話。”
“哦?喊啥?”朝地上癱瘓的女士望了眼,“怎麼不喊了?”
“下巴卸了……”二娘子不好意思地撓頭,趁我沒踢他前趕緊上去又給安上。“等下就能說話,小的聽她剛撲過來喊‘救人’。”
“嗯!”擡手就朝二娘子一記黑虎掏心,“豬腦子,給都安上,一個乾巴瘦女人,至於給大卸八塊?”要說這心裡素質,錢管家不如人家難民,老頭被剛剛一幕驚得直抹汗,可三百多女人帶孩子,沒一人吭聲,該吃吃,該歇歇,竟然沒一個朝過看的。
“你剛行刺?”我蹲了那女人跟前打量。二十多歲年紀,鴨蛋臉給餓成釘子狀,鼻子眉眼都還整齊,皮膚相對好些,要是養起來倒也能看的過眼。
“官爺救命!”強忍了接骨節的劇痛,扯了嗓子喊得我耳朵發炸。
靠!行刺!聽得我激靈一下,招呼二娘子給她端到牆邊的長凳上,靠牆坐好,問道:“哪人?”
“高麗……安東人。”語調饒口,吐字卻是清晰。
“哦。”點點頭,有達萊的經驗,想必這女子家裡也有身份。“會說話,昨天怎麼不喊?這頭都剃了,喊晚了。”
“昨天幾個惡人尚未離去……”人形圖釘眼淚嘩嘩地,開始講述自己苦難經歷。
“什麼?”揉了揉下巴,“你再說一遍!”
聽清楚了,沒錯。調整下面部表情,平和問道:“你會寫字不?”
那女子點點頭。叫二娘子搬個臺子給她,紙筆拿來攤開鋪好,“你寫,身世寫清楚。那啥,二娘子就這裡看好她,我回去拿個東西。”
快步跑回府邸,達萊的院門一把推開,倆伺候丫鬟見我趕緊行禮。這丫頭睡覺也不說關門,夏天穿得單薄,身上就蓋個被面,一夜操勞正睡得死沉。
推了幾下才推醒,睜眼風是我,嚇得胡朝鋪蓋裡鑽。
“沒工夫糟蹋你,問個話。”隨手抽了個長毯扔達萊身上,“你父親兄弟幾個?”
“兩個……”達萊清醒過來,小心探手將毯子圍在身上,又端個枕頭給腳也壓住,怯生生道:“您問這個……”
“是不是有個哥哥叫高嚴德?”
“是。”達萊點點頭,試圖伸手夠長裙,一探手毯子落下來,又趕緊給自己圍上。
“高嚴德呢?”
達萊情緒穩定下來,注意力轉移到話題上。“死在亂軍之中,父親拼死才搶回的屍身。”
“他有女兒?”
“有兩個,都比婢子年紀大。侯爺您……”
“小女兒叫什麼?”
“高惠南。”
“這就對了,你見過她沒?知道她現在在哪?”
“見過,小時候時常一起玩耍,婢子十二歲上姐姐遠嫁百濟熊津廣南兵府將軍。”
“哦。”我點點頭,“你如今見了能認識不?”
達萊肯定地點點頭,“侯爺的意思?”
“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