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在現實面前,總是那麼不堪一擊。寄託滿腔希望的同時,要做好承受失敗的心理準備,我時刻準備着,蘭陵沒有。
造紙作坊的年報被我甩在一旁,花露水作坊的收益有效地彌補了我內心的失望,王家只是出了地而已,就是破產,那麼好的住宅區足夠我用來安置一大批農戶,騰出來的空地和廠房也夠我擴建和陳家的幾個合作項目上,偷偷窺視身旁蘭陵一眼,心裡不免想,或許破產了更好?
蘭陵不在乎幾個錢,按她現在的收入,十家造紙作坊同時虧損都不會放在眼裡,何況現在還沒虧,就是收益上看起來不那麼景氣。關鍵是自尊心,同時擺在桌上的有四張報表,花露水作坊就不用比了,正式營業剛滿一年的素蛋作坊,從規模、人力上不及造紙作坊的三分之一,可收益竟然高出兩倍有餘,就連當時作爲福利事業的飼料作坊也見了效益……
失敗,不管是戰場上還是商場上,李家人總認爲自己要高出別人那麼一籌,難以接受。蘭陵派出自認爲最得力的手下監管作坊,憧憬着多少年後大唐子民都能在雪白光潔的紙張譜寫美滿的前景,恨不得本科畢業生多得連掃馬路的工作都找不到,至少我認爲她有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
“大過年的,一早來不說和和氣氣拜年祝願,板個收債的嘴臉跑來噁心我?”初五上,正說趕緊結束新莊子的規劃工作約蘭陵一起到南山散散心,沒想到就找上門來了,一進書房把造紙作坊的年表朝書桌上一扔,坐那吊個臉也不看我,下巴能砸到腳面上。
“咱倆合作,要噁心一起噁心。”蘭陵飈過來年白眼,“陳家多好,自家夫人多心疼。親的,什麼買賣大把朝回摟錢,我個寡婦家可沒那麼大福分。”
“咦?”我扭臉朝蘭陵看去,誠心砸場子來了,“咋不講理。話說這麼難聽?摟不摟錢和寡婦不寡婦扯上什麼關係?我就不摟錢,你就不是寡婦了?”
“你……”蘭陵咬牙擡個手,剛舉過頭又軟軟的放下。
“我咋?”一把抓過年報,胡亂看了幾眼,“做生意,成天又吐蕃又新羅的,還籌劃建船隊跑海運,還真以爲你長了見識呢。誰規定跑買賣就非得大把賺錢?滿大街賠錢的還少了?這還沒虧呢,大過年朝我這抄家來了?”
“你就不用心!”蘭陵尋思一會,劈手奪了年報去,和另外幾家擺了一處,“睜眼看看,連養蛆的都快攆上了,我就不信好端端的紙張賣不過蛆價錢?”
“就還別說,賣不過真還賣不過。”不願意搭理她,不從自己身上找毛病,怨我家蛆賣得好。“就憑你說話這口氣,要換了旁人早攆出去了。”
“這可好了,想攆早吭聲。”蘭陵努力平了平呼吸,起身就朝外走。
“回來!”起身把年表摺好遞過去,“帶上走,不情願看。”
懶得理她,順風船扯足了的人,不吃虧哪來的教訓。內府上的生意歸蘭陵打理不錯,可手下用的都是有多年做生意經驗的行家,加上週邊國家物資相對匱乏,純粹的買方市場,想賠都不容易。可造紙廠……嗯,想想就來氣。
“咋又回來了?”正收拾桌上的狼籍,蘭陵又出現在門口。
“東西忘了。”徑自進來朝桌上翻騰,把壓在報表下的手套抽了出來朝我示威地搖了搖,“熟皮子的工藝就快搞到手了,別眼紅的跑來糾纏!”
“切!”鄙視她一眼,“自求多福吧,挖金礦才賺錢呢,給你挖試試,照賠!”
蘭陵漲個紅臉扯過胳膊朝我脊背砸了幾拳,不解氣,把桌上報表全拽手裡揉成一個大紙球遠遠地扔了出去,“得意,讓你得意!”
“這才猴急呢。”摳了摳脊背,想笑硬忍住,走過去把紙球分開,一張張壓平拉嶄,“打人就厲害啊?那直接打劫算了,還做什麼買賣,這適合你。”指了指旁邊的軟椅,“不想走就坐,求人要有求人的樣了,上來就舞刀弄槍的;雖然合了你的身份,可不合你以前的脾氣吧。”
“以前。”蘭陵努力裝作生氣的樣子坐下,“少提以前,以前你可不攆我。”
“哦,嫌攆人了。”將手裡的整理好的報表朝她晃了晃,“這麼好的紙,揉成一疙瘩拉開都能用,爲啥就賺不了錢呢?”
“這可說的,作坊開你莊子上,問得我莫名其妙。”蘭陵沒好氣地朝死盯一眼,“你家蓋花露水作坊都收回來幾個了?幾十個都不止吧?造紙作坊呢?”
“少混淆概念。造紙作坊也我家蓋的。”到了杯茶水遞過去,“你以爲蓋得大就能賺錢了?管事是你的人,連看門的你派來的,我管,我朝哪管?先把自己毛病找見了再挑刺,我能跳着去作坊喊咱倆都上了牀了,暗地裡半個駙馬,不讓我管就是不給你面子?”
“少說得那麼噁心。”蘭陵順手就是一肘,“我派的都是得力人,以前在莊子上用得可靠,沒你說的那麼不堪。”
“就是太得力了。你莊子上是幹啥的,懂不懂做生意?成天以爲跟你混就了不得了,把屁眼都想按腦門上的傢伙,要不看你的人早想大嘴巴抽了,光看那女掌櫃德性,你還好意思朝我理論。”年上,好點心不少,拿了塊蜂蜜糕掰開塞蘭陵一塊,“和氣生財不懂就算了,就當咱東西好不用給客戶好臉色,可連變通都不懂就說不過去吧?市場不調查清楚,只說質量好點,可畢竟不是獨門生意,同行間沒個交流。競爭可以,可不能殺氣騰騰就和你剛抄家的架勢一樣,這唬不了人,只能站了關內所有作坊的敵對面上。逼人家抱成團來和你抗衡。都不是瓜子,就算你質量稍微好點,可人家壓了價錢和你幹,不說調整下市場重新制定戰略,也不管能不能賣出去。光想在你跟前請功,悶了頭髮飈一般地生產,前後莊子上能僱的勞力都叫她僱完了,連最起碼降低成本的意識都沒有。去年這時候根本就存不住貨,可今年呢?就拿倉庫裡的積壓給工匠頂薪水了。看看花露水作坊怎麼幹的,看看老四是怎麼維持和客戶關係的,如今酒不缺,也沒說發瘋般地增產,必要的時候老四會找人商議。羣策羣力不懂啊?”
“噢……”蘭陵輕輕咬了口點心,含糊道:“#%—”
“吃完再說,別故意說不清楚。”身份歸身份,自我批評不能拿塞點心敷衍,首先態度就不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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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了。”蘭陵嚥了點心一臉輕鬆,“好了,我認過錯了,下來你看着辦。”
“……”這就沒治了,上樑不正下樑歪,當家的就這樣,手下人不照樣學纔怪。“叫這邊送幾個人先去造紙作坊打下手。邊學邊看,熟悉業務後逐漸頂替你那幫人手,不是搞這行材料的全領回去。”
“就不能教教?領回去多傷面子,我臉上也過不去。”蘭陵有點猶豫,畢竟自己躊躇滿志推薦的人手,沒給自己長臉不說,還碰一鼻子灰。
“朝院子外面那歪脖樹扶直了就不換人。教教,狗改不了吃屎,又不是打鐵,能回爐。”狗仗人勢就養了毛病出來,我家下人怎麼就沒那壞習氣,得跟人,跟了我這謙遜恭和的主家到哪都一身好教養。
“隨你!”蘭陵握了握拳頭,“你不是外人,這次就讓你個先手。明年再沒個好轉我就拿你出氣。”
“少來,明年沒好轉也怪不到我身上。不過嘛……”怪笑幾聲,“積壓也不錯,你內府不是跑外商嗎?說不定到國外能混個好價錢。”這些天達萊常常要兩張紙去熟悉漢字,不經意發現這丫頭用紙用得節省,大字小字密密麻麻再都沒空的加,不像是豪門大戶出來的習性。問過才知道,高麗那邊紙張短缺,大戶人的娃娃家習字都很少用紙,大多是青石板,勤儉節約是從小養成的習慣。
“好。”蘭陵拍拍腦門,“燈下黑,這麼打眼的事都沒想到,虧你提醒。”臉上終於有了笑容,“明過南山去不?今你攆我的事記下了,到那裡和你一起結算。”
南山這行很瘋狂,小半月操勞,再這麼下去,恐怕有得貧血的危險。還好,野味多,進補及時,沒有落下後遺症。這胸肌發達得,嘿嘿,世上總有匪夷所思的收穫,功夫皇帝估計就是這麼練出來的,啊打……
“夫君武藝精進不少啊。”穎朝我腱子肉上按了按,笑道:“一回來就顯擺,有時間多養養,這說話又得忙活了。”
忙啊,穎早惦記着春耕了,今年倆莊子合併,開春農忙是穎頭一次領銜這麼大場面,蠢蠢欲動。可我就不同了,農學的差使想起來就頭疼,一開春事情就來了,耕牛遍地走,全務農的。
常貴精心篩選的芥菜、油菜籽,仔細地圍了塊肥地,親自駕轅翻耕,後按我的建議,拿麻繩拉了帷子,插了個標牌,上書幾個大字:大白菜一號。我站旁邊發笑,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先把名字叫出來了。
農學裡大部分都自認是文化人,專家歸專家,旁邊指揮而已,農活還得專門僱傭的勞力幹。劉仁軌認爲這習慣容易敗壞風氣,跳出來自稱年輕時候下過地,拉我一起親自下手興修水利,又在試驗田裡似模似樣地監督規劃,各地收繳的棉、麥、稻、糜等重要作物歸類,按區域、品種精心劃分地界,既然倆領導都放了架子沾手了,旁人再沒有自持身份的理,挽起袖子試驗田裡幹得熱火朝天。
“學監真務過農?”水稻在關中地區種植得少,除過沿河邊偶爾見幾畝就數灌園多了。
“年輕時候,呵呵……”劉仁軌扶了扶腰,“多少年沒碰過了,不像你們家裡都有封地,少監在家裡……”
“幹,咋不幹!”很專業地翻過鐵鍬把田裡的大土疙瘩砸散,擺個莊稼漢的架勢,“以農爲本嘛,太宗在世沒放下過農活,更別說在下。”指了指遠處的常貴,“年前還專門把常校書郎請家裡請教一番,愛好,幹一行鑽一行。活到老,學到老。”
“看不出來。”劉仁軌朝我抹汗的手上打量,“起泡了……”
“腳氣,傳手上,沒事。”摳了摳,擠掉,“其實務農這活,您看,農學裡人手本來就不夠,大家手上還有活要幹,不一定都得下地裡,要不……”
“我知道,頭一年,把勤勞奮進的風氣養成最重要。既然開了這個頭,往後就算你我不在這裡任職,也要把這個學風傳給下一任,流傳下去。”劉仁軌扔下農具,一屁股坐在田坎上,“如今我大唐國力強盛,不乏良才。千里之堤,潰之蟻穴,多少後起之秀就因爲一個‘懶’字,大好前程毀於一旦。”
“哦。”我點點並沒有,“若有人明知故犯呢?知錯不改那種。”
劉仁軌朝我看了看,笑道:“以少監的年齡看,能有如此學識,談不上懶,或者是絕頂聰明。”
“這都被您看出來了,哈哈……”厚顏無恥地笑了起來。誇張的豎豎大拇指,看得出,大家的心情都不錯。
確實,老劉的話沒錯,不管什麼年代,懶人是沒有前途的。可既勤勞又知錯不改的人呢?站在莊後荒地上。哦如今已經不能叫荒地了,雲丫頭從我家僱了不少壯勞力,坡上果木還沒出芽,除過幾個園丁外,不需要太多人手,全給她了。看來雲丫頭嘴上恭敬,可心底對王家還是有怨氣,怨氣不小,已經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年前的忠告她一句也沒聽進去,我行我素不說,還變本加厲,看她挖的進水渠又寬又深,不像田間用的,到像是給河渠另開了個河道。怪不得要開河口,不開的話,憑現在的進水量,不全流她地裡,別家就別用了。這丫頭瘋了,瘋子,還是不去招惹爲好,失去理智的女人比核武器更危險。
穎也納悶,每天都跑去看幾回,沒事就彙報,“開荒開得奇怪,畫得整整齊齊的田畦,牛犁一遍,土剛鬆就鏟走夯到周圍,又開始犁出露出來的硬土。說是墾荒,可怎麼覺得是修墓呢,田壟間和打格子一樣的鍋底坑。”
“少管,主是挖墓也由她,地人家的。”心裡正煩,達萊最近走馬燈的招女工培訓,全身心撲到織布機改造上,不過效果不明顯,效率還是提不高。看來還得依靠人海戰術,誰叫我是個外行,一點忙也幫不上。懸賞,不懸賞不成,不刺激沒就動力,找蘭陵,她出錢我不心疼。
“頭頂掛個棺材能把蜂引來?”穎見我不接雲家這話,轉移到南山學蘭陵家養蜂上。
“不知道。”沒養過蜂,也沒和養蜂人接觸過,見那東西害怕,輕易不靠近。心裡想着玄,一整根松木,豎劈兩半,中間胡亂掏幾個長槽子再合上拿鐵圈箍起來掛到牆上就行,老遠看着和棺材一樣。不用朝裡面塞蜜蜂,據可靠消息,開春蜜蜂就自己找上門來,不可思議。“掛到飼料作坊那邊去,咱家不許有那玩意,萬一真來一窩就受罪了。餓了,吃飯。”
“嗯。”穎朝外招呼丫鬟送晚飯,笑道:“打春上就沒點新鮮菜吃,昨天琪郡主派人送了兩筐蓮菜過來,是曲江上最後一撥挖的,禮可不輕呢。”
“蓮菜多大個禮,說得嚴重。”不過也算初春唯一能現採現吃的蔬菜了,涼調起來脆脆甜甜,味道好極了,炒肉片也不錯。
“聽他們說在嶺南多,可關中就值錢,您不是問價錢胡吃海塞,滿長安就曲江和蓉池種,有錢還不一定能買到……”
“咱也種,又不是難事,有河有地的,挖幾個池子……”池子,說到這,忽然背後冷颼颼的感覺,擡頭髮現穎面色數變,夫妻倆異口同聲道:“池塘!”
“隨我來!”翻身下炕,鞋都沒來及勾上,拉了穎就朝雲家荒地上跑。一口氣飛奔,穎竟然能跟上我的步伐,來不及喘息,前後順了荒地周圍大致看過,仰頭大喝:“靠!”
以前按開荒注洗地的思路,怎麼看都不順眼,可現在當了修建池塘看就全順當了,明明就是挖池塘放水的架勢,明明就一直被矇在鼓裡!號稱千年老鬼和精明強幹的夫妻倆張大嘴猛喝西北風,瞪兩雙牛眼對望許久。
被個小丫頭耍了,誰家丫頭不好好管管,不幹個針線活啥的,滿大街不學好盡騙大人玩,狠勁朝才夯的土堤上踹上一腳,突然蹲地上笑了起來,擡頭指着穎發青的小臉一直笑,笑得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