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望山野蒼翠,近處樹木凋零,厚厚的落葉鋪滿山嶺,襯着幾分沉寂。一株攀援纏繞的木藤,羽毛一般的葉子與扁長的豆莢在瑟瑟冷風裡顫動,。
唐甜繞着木藤走了一圈,選中一根粗壯的枝條,衝宗嚴點點頭。他抽出刀,一刀利索砍下去,那藤條斷處一圈圈棕褐色紋路很快變成淡紅直至鮮紅,如血的汁液一滴滴滲出,辛良用陶罐接着,等那汁液流盡,小心將陶罐封好放進揹簍。
宗嚴將砍斷的枝條斷處裹上一層泥,捆入一堆藤條裡。
唐甜背起那裝滿銀杏葉和陶罐的竹簍,道:“走吧,回去把這雞血藤的藤條切成片也要好一會功夫吶。”
宗嚴扛起藤條,三人一起下山。
轉眼要入冬了,唐家山藥田裡家奴與短佃工忙得擡不起頭。
他們三人揹着裝着銀杏葉和雞血藤的藥簍走出山林,就聞到桔梗淡淡的藥香。
順着谷地往山上走,沿路路邊曬着剛挖出來的桔梗根塊。幾個唐家管事張羅着衆人把金黃的瓜蔞和曬脫了泥的半乾桔梗根裝上馬車,堆得高高的。
這些用得多的藥材雖常見,別處多是藥鋪裡僱人上山採集,唐家卻想辦法開田種植,因而大順藥鋪藥源充足,比別處藥鋪更便宜幾分。
新入門的弟子先在藥堂學藥,等三個月考察之後可正式修行本門技藝。正好趕上秋收,要採的藥材太多,等到入冬,山裡大雪封了路不好下山,須要快些採挖。他們三個在山林裡採藥,跑了五天了。
“霜降之後還要收桑葉,等收完了枸杞還要挖地骨皮。所以長老才說忙過這段日子再考查我們呢,幸好如此,趁晚上我還可以多溫習一會書。”辛良站在唐甜身邊,真舒了一口氣似的。
唐甜從她簍子裡取出水囊喝了一口,笑她:“就算考查,總有我替你墊底兒,怕個什麼?”
辛良知道她是頑慣了的,只笑着接過水囊。只有宗嚴略略皺了一皺眉,又不露聲色道:“走罷,下午還要去收枸杞子。”
辛良忙追上去問他喝不喝水,宗嚴搖搖頭說聲自己還有,揹着簍子扛着藥藤,大步先向前去了。
這宗嚴面色黝黑,細看生得清秀,性情沉穩。辛良說,他資質極佳,原先無心入唐門,只說想在唐家莊謀個事做。然而這半年卻轉了性子,一心想進藥堂。按唐家規矩,試選後每門最多隻能收一名弟子,辛良是長老早選定的,宗嚴最後不得不入了訊門。所以辛良老覺得對不起他。
唐甜看辛良一臉失落,知道她又多心了,道:“他不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嘛,你不要老想着有的沒的。”
“你看他學藥比我們都好,豈不是有些可惜?”辛良小聲道。
“話不是這麼說,我想進訊門還不能呢!”唐甜一聽要拜唐溟爲師,就跑去找唐憂,吵着要入訊門,結果被他奚落,想起來心裡就氣不順,又道,“訊門也是唐家最有油水的一門,你不是說過他家有些貧苦麼,以後他就知道那裡好了。”
辛良點點頭,看到藥藤,想起來說:“這藥汁是給十四師叔做藥引的,你還是將這和藥一起送回去吧,晚了又耽擱一天。”
唐甜扁扁嘴,被辛良幾次催,只好答應下來。
何菀配好了治鞭傷的新藥,說見效極快。他們在大路旁分開,辛良和宗嚴去藥堂,唐甜便回墨竹軒。
小院裡靜悄悄的,看來唐羽已經到殘心谷去了。
唐甜喊了幾聲桃杏,也沒人回答,不知這時她跑哪兒去了。她提着兩隻陶罐和一盒藥膏,想了想,若是等唐羽明天送去,那個何菀又要囉嗦半天,不如自己送去殘心谷好了,去看看正好。
那地方她還沒去過呢,也不知道有什麼嚇人的,說什麼有性命之危,外人不可擅入,因此每天送飯送藥的事都是唐羽做。
打定了主意,她又把藥放回簍子裡,興沖沖出門。
往後山西北走了不到半個時辰,找到通往谷口的路,那路旁石壁上三個猩紅大字寫着:殘心谷。下面還有人加了一句“危險要地,擅闖者死!”
“故弄玄虛!”唐甜咕噥着,低頭瞧瞧蜿蜒向下的石坡路,密密的綠蔭覆蓋着上空,顯得有些陰沉,倒沒其他異狀。她說是不信,還是提着一點小心,下坡走了不過幾十米遠,才發現是一條絕路。站在斷崖前,腳下是幽壑,不知有多深,也不知多長,被衰草雜樹覆蓋着。向來路看看,滿眼蒼綠,幽靜冷寂。就這麼回去未免沒意思,走又無路可走。
唐甜左右細細再看了一遍,發現幾米遠有一處崖壁被磨得很光滑,附近也沒什麼草木,唐甜走近了伸頸看,原來崖壁上依次向下嵌着一塊塊石板,大小剛能放下兩隻腳,有如石梯。石板兩邊還有鐵把手,他們就是從這裡下入殘心谷的?
唐甜暗暗一喜,試了試,倒也不難。她上樹翻牆也是常事,便穩了穩背後的竹簍,攀着石板下去。
她踩着石板慢慢下了十米,涼颼颼的風在腳下盤桓。她腳踩了個空,身子歪了一歪,發覺石壁一側竟有個黑幽幽的洞,自己一心向下,險些兒錯過去了。
唐甜向上看,已看不到崖頂,向下也不知何時到底,看這洞邊光滑,似乎也是有人來的,不如進去看看。
她扶着突起的石柱跨過去,好一個隱蔽的洞穴,像一個口小肚大的魚簍,洞口高僅有一米,爬進去,裡面黑乎乎的,一點聲音也能激起極大的迴響,深處什麼也看不到,有很響的溪水聲,還有微弱的風流。
殘心谷竟有這麼一個奇異的山洞,也不知裡面藏了什麼沒有,可惜沒有火把,不然進去瞧瞧也好。
正這麼想着,那洞裡隱約閃現微弱的火光,可以見到遠處一條暗溪在嶙峋的大石塊之間幽光粼粼,水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的。難道唐溟就在這裡面關着?
唐甜這麼一想,進了洞,順着溪水向火光走去。
這洞裡比外面還暖和,溪水極清澈,水底的石子兒粒粒分明。唐甜撩起冰冷的水洗洗臉,一圈圈漣漪晃晃蕩蕩,掀起一層陰影。她看那火光更亮了一些,離得並不遠,彎彎曲曲的映着溼漉漉的石壁。
唐甜揹着竹簍,洞裡迴盪着她的腳步聲,有時像聽到什麼窸窸窣窣的聲音,回頭看看只有自己的影子。她加快了步子,火光一點點近了,真的是一束火把,可是沒有人在。
唐甜想到唐羽也來了,喊了幾聲“三師兄”,可沒有人回答她。若是唐溟在附近,也該聽得到啊。
正想着呢,腳觸到了什麼,她下意識朝下一看,一隻手竟憑空出現,猛然抓住了她的腳!
“啊!”唐甜一驚,用力一掙,人踉蹌後跌,她扶着石壁穩住,一把抽出腰上的刀,那手卻不等她刀砍下來已消失了。
她不知方纔是不是幻覺,後背炸出一層冷汗。她試着探頭再看,那石壁上突然冒出一個大大的頭,眼眶裡沒有眼珠,白森森的,紅紅的舌頭長長伸着。唐甜一聲慘叫,回頭就跑,身後響起一陣響亮的笑聲。
就算她三魂被嚇走了七魄,也知道這笑聲不是鬼,張皇扭頭,就見一個圓頭圓腦的小兒,露出半個身子對着她哈哈大笑。
“你是誰?幹什麼嚇人!”不是鬼,唐甜手腳靈活多了,卻氣不打一處來,這種地方哪跑來這麼個傢伙?
大腦袋也不怕,揉揉眼皮,笑嘻嘻跳下來:“你害得我師父受這麼多苦,我嚇唬你一下還是好的!”
“誰是你師父?”
“我師父不就是你師父麼,六師妹!”唐城嘻嘻笑着,得意自己也做師兄了。
這人是唐溟第二個徒弟唐城?他怎麼認得自己呢?是了,他聽到她喊三師兄。可他不是去京城了嗎?唐甜有點半信半疑。
“噓。先別說話了,快跟我走!”唐城一拉她。朝着她身後丟出幾粒火炮。噼噼啪啪的幾聲,火花四濺,唐甜才赫然看見身後一大片白霜色的蟲子,有的四腳長尾,有的長條蠕動,還有的長着細長的竹節一樣的腳,飛快躲避着火光,鑽進岩石縫裡。聲響一去又全冒了出來。
唐城拿着火把,帶着她循水路跑,一邊朝身後丟火炮,唐甜感到一直向下越走越低,那水面也越來越寬。前面視線清晰了一些,唐城把火把一丟,鬆了口氣,而身後潮涌般追來的蟲感受到新鮮的風息,漸漸退去了。
兩人走到洞邊,斜陽溫暖,原來這裡還是懸空,只不過洞外有個平臺,崖四周山木蔥蘢,真不知這谷實有多深。
唐甜喉嚨裡發緊,氣也要喘不過來,弱弱問道:“……那是什麼?”
“只有溶洞裡纔有的雪蠑螈還有其他石蠕蟲,它們什麼也看不見,可是嗅覺觸覺極靈敏,幸好你遇到了我,不然你就活活被它們纏住了!它們吸收你的熱氣,能把你凍死!”唐城擦擦汗,以救命恩人的口吻說着,注意到她背後的竹簍,“還好你身上的藥氣濃,不然你一進去就完了。”
唐甜問:“你不是在京城嗎?怎麼又在這裡?”
“師父被關進殘心谷了,我當然要趕回來啊!”唐城答着,“該我問你纔是,這兒可不是隨便什麼人可以進來的!”
“你不也來了嗎?我是來送藥的!”唐甜不服氣,正要再說,忽聽一聲大喝:“五弟?唐甜?你們怎麼敢闖進這裡!”
兩人一起看過去,逆着光,唐羽大步走來。
唐城忙道:“我本來出去了,聽見溶洞裡有動靜,進去救了師妹。”
唐羽怒目瞪着唐甜,唐甜理直氣壯再說一次:“十九師叔要我來送藥。”
唐羽知道她沒有這麼好心,無非是對這殘心谷好奇,前幾日就追問了許多次。他接過藥盒與兩罐藥引,說道:“你們都到洞外等着,一會立刻跟我回去。”
唐甜看他身影一閃,到洞的另一邊去了,便對唐城說:“你進洞幹什麼去?”
唐城對那溶洞似乎很熟悉,可是聽唐羽的口氣,這裡是不該來的地方。
“白日雖好一些,可師父受了傷,每天要用元氣抵禦那些雪蟲,極吃虧的,我就想試試能不能找到驅蟲的辦法,誰知碰上了你。”
正說話,唐溟和唐羽一起過來了。唐溟見唐羽支支吾吾,就猜出了幾分,見了兩個徒弟也不多說,只不許他們再往這裡來。又見看唐甜手被劃破了,將那帶來的藥膏抹在她手上,微微笑道:“代我謝謝你們小師叔。”
這藥膏果然好,涼絲絲的,手立刻不疼了,還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氣。
唐城嗅了嗅,卻不屑道:“還是我娘制的藥膏好,小師叔製藥還是有些花哨,娘說京城達官貴人倒會喜歡。”
“城兒。”唐溟敲他大腦袋一下,道,“時候也不早了,你們都回去吧。羽兒,你明日多帶些乾糧放在石室外,以後也不必天天跑來。”
唐羽要爭,然而看師父說話時心情極好,也就默默點頭。
唐甜原來聽說關在殘心谷的石室裡會受許多苦,可見唐溟也不憔悴也不悽慘,笑意隱隱,那張虛僞的臉越發白玉似的,很是失望,怏怏跟着兩位師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