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和張邁的會面,胡沙加爾保持的態度依然是謹慎的、兩可的,他總是用嘗試的心態來對待這一切,不求有大功,只求沒有大過。目前疏勒的形勢雖對唐軍有利,但他仍然從唐軍的種種動向中估測,覺得時間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因此仍然堅持一個“穩”字,對城內各派勢力盡量調和。
在疏勒東北高崗上的這次約見,按照約定,雙方各帶不超過三千人的兵力,楊易帶着兩個府的兵力護送張邁到指定地點,在約定地點之外二里處停下,跟着胡沙加爾和張邁各帶不超過十個人到高崗上會見。
然而就在雙方即將見面的時候,疏勒城內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是伊利克傳出命令,要胡沙加爾趕緊回去,說有大事要商議。
看到這命令胡沙加爾皺了皺眉頭,伊利克雖然是疏勒地區名義上的監臨者,但從來沒有發出過類似的命令來,他正打算不管,護送他出城的兩員大將之一哥碩低聲道:“少主從來不這樣的,忽然發出書信,恐怕是身邊有小人作祟,要是少主被控制住了,只怕城內會出亂子。現在最要緊的是弄清楚出了什麼事。”
胡沙加爾醒悟過來,便派哥碩去見唐軍,聲明另約時間,自己匆匆趕回城去,張邁已經到了高崗之上,眼見護送胡沙加爾的回紇軍忽然返旗歸城,楊易趕緊驅兵而前,將張邁保回來,不久哥碩來到,請求改期,張邁冷冷道:“我們都已經按約定時間抵達,你們卻忽然要改日期,當這場和談是兒戲麼?”
哥碩心裡做着牆頭草的打算,不想得罪張邁,語氣顯得很軟,道:“胡沙加爾將軍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城中忽然出了急事,得趕回去處理。”
張邁順口問道:“什麼急事?”
哥碩倒還不至於這當口就出賣回紇,哈哈一笑,說:“博格拉汗回來了。”
張邁冷哼一聲,哪裡肯信,雙方不歡而散,回到大營,李臏道:“胡沙加爾明明已經出城,卻忽然回去,多半是生了重大變故。”
張邁問:“那該如何應對?”
楊易道:“當然是速起大軍,將疏勒圍起來,逼他一個內外交困。”
“不!”李臏卻道:“咱們得全面撤退,若我們逼得緊了,他們內部忌憚,臨危抱團,反而不敢動生亂,若我們外示閒暇,他們見外事不急,就會先解決內事——內事解決得順利也得大費周章,處置一個不妥當就會是內訌,所以我們不但要撤退,而且回去以後,還要將下疏勒可四門大開,大昭寺可重開經宴,再派牧民出城尋草,派農夫破冰釣魚,作出一副悠閒狀,好讓對方安心。小楊都尉若有興致,甚至可帶人到山林中打一場冬獵,好叫敵人寬心。”
張邁頷首道:“李臏說的有理,就按照李臏說的做。”
唐軍果然全線後撤,楊易領兵去打獵,張邁到結了冰的河上鑿冰釣魚,全城內外一片休閒氣象,但郭洛卻奉了命令,暗中整飭部隊,命主力陣營隨時待命,以期有變。李臏暗中叮囑探子:“最要緊的是盯住聖戰者的大營,如果聖戰者的大營一旦有變,那就是城內大變亂的信號了。”
————————胡沙加爾急急回城,來到汗府,問胡沙加爾究竟有什麼急事要調自己回來,伊利克年紀幼小,不知如何回答,問得急了,少年家幾乎就要被逼得哭了。忽然幕後一個冷酷的聲音道:“大總管,你這麼兇幹什麼,是嚇唬小孩子,還是逼迫少主?”
“誰!”胡沙加爾喝道。
幕後轉出兩個人來,一個是阿卜杜,另一個卻是瓦爾丹,胡沙加爾訝道:“你們怎麼在這裡!”
阿卜杜道:“今天早上我得到消息,說大總管你裡通敵國,一開始還不相信,急急趕來汗府一問,才從少主的口中得知果然如此!”
胡沙加爾怒道:“什麼裡通敵國,什麼果然如此,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
“不知道?”瓦爾丹冷笑道:“那你今天出城幹什麼?”
胡沙加爾淡淡道:“我出城去和唐寇的首領談判,那又怎麼了?”
瓦爾丹怒道:“你明知唐寇是汗國的死敵,卻還跑去和他們的首領見面,這不是通敵叛國是什麼?”
胡沙加爾嘿嘿冷笑了起來,一邊使了個眼色,他的隨從一躬身出去調人了,胡沙加爾道:“我如何與唐寇周旋,這些是政務,不是教務,用不着講經人操心。”這是在警告瓦爾丹越界了。
瓦爾丹道:“那你秘密派遣使者前往高昌,又作何解釋?”
胡沙加爾一呆,隨即朝伊利克怒喝了一聲:“伊利克!我怎麼跟你說的——你怎麼能對外人泄露此事!”
伊利克嚇了一跳,不知該如何應對,阿卜杜冷笑道:“泄露?你若不是做賊心虛,爲何害怕此事泄露?其實你是想勾結高昌,在疏勒自立爲可汗,我說的沒錯吧!”
伊利克本來心中就七上八下,聽到這句話,驚疑不定地望着胡沙加爾:“舅舅,你派人前往高昌,真的是這樣?”
“伊利克,你怎麼聽他們胡說!”胡沙加爾急怒起來,道:“我派人前往高昌,事情雖然做得絕密,但那是要防範被唐寇探知!而且這事我是跟你說過的。”
“說過?”阿卜杜哈哈一笑,說:“你不過是欺少主是個孩子,所以花言巧語地騙了他,但你騙得了他,豈能騙的了我們。你說事情對城內諸將保密,爲的是瞞過唐寇,這麼說你派人前往高昌的事情,你並未告訴唐寇,唐寇本身也並不知曉了?”
“這個當然!”胡沙加爾道。
阿卜杜猛地提高了聲調:“可我得到這消息,卻不是從別出來,而恰恰是從下疏勒那邊探到了消息!你以爲這件事情是少主告訴我們的麼?不是,少主根本就什麼都沒說!是唐寇那邊泄露了機密,而被我們探知了!”
“什麼!”胡沙加爾望向伊利克,意作詢問,伊利克點了點頭,道:“舅舅,高昌的事情,我真的沒說,我今天請你回來只是想問問的你爲什麼要出城和唐寇的首領見面。”
胡沙加爾暗道了一聲:“壞了,這麼說唐寇知道了。”
阿卜杜瓦爾丹見他沉默,齊聲道:“你沒話說了嗎?”胡沙加爾冷冷道:“我和你們從來都沒話說,但我對博格拉汗素來忠心耿耿,伊利克更是我的外甥,我怎麼可能會背叛博格拉汗,我又怎麼會害自己的外甥!”
阿卜杜哈哈笑了起來:“你會幹這件事情,當然是因爲有更大的好處在等着你!好,既然捅破了,那我就把話敞亮了來說吧——你這邊派人前往高昌,與此同時唐寇則派了使者前往于闐,你們四家是由佛教的人牽了線,約定了事成之後,建立起由高昌、于闐、疏勒、莎車四國構成的佛國聯盟,對吧?你雖然將派人前往高昌的事情告訴少主,卻是欺他年紀小、見識淺,沒法識破你的陰謀,我說的沒錯吧?”
伊利克一個十齡少年,哪裡能對當前複雜的國際形勢,只是見阿卜杜言之鑿鑿,語氣強硬,對胡沙加爾的信任便動搖了起來,胡沙加爾怒吼道:“胡說!胡說啊!”一瞥眼見伊利克不相信自己,更是暴怒,踏上兩步叫道:“伊利克,你別聽他們胡說啊!”
阿卜杜和瓦爾丹一起攔住了他,叫道:“你幹什麼!退下去!”
胡沙加爾對伊利克叫道:“伊利克,別相信他們,他們都是在胡說!”
阿卜杜則對伊利克道:“少主,別再相信這個人了!他明明知道高昌是異教徒的國度,卻派人去求援,其禍心已經昭然若揭了!在危急關頭他定是犧牲了你去向佛教徒獻媚。他這麼做,不但要取你而代之,而且還要將疏勒變成佛教的土地啊。”
“異教徒的國度?”胡沙加爾冷笑起來:“我和高昌談判,雖然用了和尚,但並未涉及到宗教上的承諾,可就算我真的把疏勒變成了佛國,但只要對我回紇有利,就是讓少主也該信佛教,那又有什麼所謂!”
瓦爾丹大怒:“改信佛教也無所謂?好哇,你……你終於說出了你的心裡話了!”
而胡沙加爾心中的怒火也燃燒到了極點,耳聽背後腳步聲響,心想是衛兵到了,一揮手說:“將這兩個糟老頭轟出去!”
瓦爾丹冷冷道:“你終於惱羞成怒,要動粗了麼?”
胡沙加爾冷笑:“對你們這兩個老傢伙,我就算動粗又如何?”
阿卜杜指着他對伊利克道:“少主,你看看,這就是他的真面目!”
伊利克見胡沙加爾神態變得兇狠,更是怕得厲害,躲在了阿卜杜的後面。
胡沙加爾心想:“這兩個老傢伙只是想着對天方教有利,有他們在這裡事情越糾纏越不清,且將他們轟出去,慢慢再給伊利克解釋清楚。”衝了過來,一手抓住伊利克的小手,一手就將瓦爾丹阿卜杜往外推,喝道:“把他們押回天方寺去,沒我的命令不許放出來!”
伊利克手腕吃痛,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阿卜杜大叫:“胡沙加爾要造反了!衛兵快快把他押起來!”
胡沙加爾忍不住冷笑道:“這裡誰會聽你……”話沒說完,已有彎刀架在脖子上,他臉色微變,瞧那幾個衛兵都是陌生臉孔,喝道:“誰換的護衛!”一瞥眼見莫蘭特站在一邊,對自己陷入窘況沒有半點阻止的意思,怒道:“原來是你!莫蘭特,雖然你信了天方教,但別忘了,我纔是你的長官!”見莫蘭特沒有半點反應,怒吼道:“難道你真要效忠這兩個老傢伙麼!”
這時瓦爾丹和阿卜杜已經將伊利克扶到座位上去,莫蘭特跪下低頭親吻伊利克的靴子,說:“我向博格拉汗,還有伊利克少主效忠!”
胡沙加爾,仰天冷笑道:“好,好!原來你們是早就算計好的了!不過莫蘭特,你就算拿住了我又怎麼樣,全軍上下會服你麼?沒有我,八支千人隊你們調得動幾支?沒有我,疏勒只會亂成一團!”
“疏勒不會亂成一團的。”瓦爾丹冷冷道:“就是因爲你的軟弱,疏勒纔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但從今晚後,疏勒就不會再混亂了!”
沒多久,便聽外間說,八個千人隊的千夫長已到,胡沙加爾臉色大變:“你要幹什麼!”
疏勒的常備軍軍力主要是八個千人隊,另外又有一萬五千人的民兵,歸四大將領統領,胡沙加爾麾下直轄常備軍兩千人並民兵四千人,他的親信麥隆統轄兩個千人隊以及民兵四千人,此外有祆教背景的哥碩和有天方教背景的莫蘭特分別統率兩個千人隊和民兵三千五百人。
八個千夫長和民兵諸營將領先後被傳進汗府去,哥碩因出使唐軍纔回來,落後了半日,到了城門見兩個千人隊的千夫長換了人,三個民兵營也都更換了將領,他才從城外歸來,手下還有幾百人馬,北門的將兵又多是他的老部下,那兩個新的千夫長不敢造次拿他,只是宣令他趕緊去汗府回稟。
哥碩心知有異,但又不能無故抗命,便答允了,一個千夫長要派兵護送,哥碩怒道:“幹什麼!我又不是囚犯,又是在城內,爲什麼要護送!”
那個千夫長被他給鎮住了,便只是派人尾隨,哥碩坐進了馬車,一行人慢慢向汗府走去,眼看汗府已近,早有一幫人衝了出來,將馬車圍住,打開一看,裡頭卻空空如也,都不知道哥碩哪裡去了。
瓦爾丹在府中聽說,大罵手下飯桶!
阿卜杜問道:“如今可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瓦爾丹道:“如今我們已經控制了城內的兵權,走掉一個哥碩,無關痛癢。眼下最重要的是將城內兵馬和我帶來的八千聖戰者合歸一處——那樣就有三萬多人馬,還怕滅不了唐寇?也只有胡沙加爾這樣的蠢貨,纔會握着這麼強大的兵力還左怕右怕!”
當天晚上,疏勒連夜整軍,將百夫長以上的將領替換掉了一部分,幸好天方教在軍中勢力頗大,八千常備軍中有三千人是信徒,百夫長以上的將領是天方教信徒的也佔了五成左右,這時提拔一批,拉攏一批,打壓一批,加之高層是陡然更易,下面的人一時之間都不知如何反應,因此暫時倒也彈壓住了。
雖然瓦爾丹暫時並未宣佈胡沙加爾的罪行,只是將他軟禁起來,但沒一天工夫消息還是傳了開來,城內變得人心惶惶,莫蘭特有些擔心起來,瓦爾丹卻不慌不忙,顯得胸有成竹,道:“別怕,疏勒不會亂的,以往亂都是胡沙加爾管得太鬆了,只要加強管訓,亂不起來!”當即以伊利克的名義,頒佈了嚴厲的訓令,把疏勒全城管得猶如一個軍營一般。
他的這些主張,在庫巴時倒也行之有效,庫巴全體都信奉天方教,而且是相當極端的天方教,人人生活清貧刻苦,日常起居、一飲一食都有規矩,而瓦爾丹下了命令以後,整個庫巴也都奉令而行,可以說是井井有條。
但疏勒卻是一座通過商業繁榮建立的城市,城內有將近八萬的城市居民,其中一半是軍隊的家眷,一半是商人工匠,其餘六萬則是唐軍逼近後從周圍的牧場、農莊中撤進來的,都散漫得慣了。只是這時瓦爾丹忽然下達了嚴令,他們倒也不敢不聽,只好忍耐。只一日之間,城內的,喧譁吵嚷都少了,飲酒賭博、賣淫嫖娼更都絕跡,而這些龍蛇混雜的場所恰恰是探子、細作活躍的地方,一加以嚴管之後,全城馬上就變得清淨、整潔、安寧。
瓦爾丹派人巡視,見全城都變了樣子,心中歡喜,只是有一件事情麻煩,本來胡沙加爾放寬了城門禁制之後,城內城外的許多秘密管道運作了起來,從城外各處輸入了不少日常給養,對緩解民間的糧食危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如今瓦爾丹將城防禁制再次嚴抓起來,商人們首先恐慌,再次捂緊了糧鋪,城內的糧食便大見吃緊。
甚至就是城內的天方教徒,也都來找瓦爾丹訴苦。疏勒本有天方教徒兩萬多人,這些人定居城內,倒還有些積蓄,但這次戰爭期間又從周邊地區涌入了不少人,尤其是從下疏勒逃進城來的天方教徒就有一萬多,這些人卻都是空身而來,糧食再次吃緊,這些人便都受不了。瓦爾丹要調軍糧賑濟,又怕被人說不公,只能靠着疏勒天方寺的接濟,但要同時養一萬多人啊,那可是多麼可怕的消耗,阿卜杜見自己手頭的錢糧流水般地減少,只一天就受不了了,跑來跟瓦爾丹商量,說五大糧商手裡,不如下令徵派這些糧商的糧食。
按天方教的律法,國家有絕對的權力征用個人財產,用以保持社會安定。且在瓦爾丹的概念中,豪華奢靡揮霍,全是罪過,窖藏金銀等於監守自盜,若是在全城缺糧的情況下還囤積居奇,那簡直就是罪大惡極!因此他聽了阿卜杜的建議後根本就不猶豫,當即下令五大糧商即刻將糧價調低到原本的兩成——即戰前的正常糧價。
五大糧商收到命令之後不敢抗命,卻當天就宣佈糧食已經售罄,自此疏勒的民間糧食買賣正式斷絕。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