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狂刮,冬雪普降。
鄭渭也在盼着這場大雪的降臨,因爲不打仗了,軍費就可以節省很多,他計算明年秋收之前的官倉,覺得河西的軍糧仍然可以應對,但錢卻依然緊張,如今西線已穩,印度的商路也通了,不過真要產生關稅效益,至少也得明年夏季纔開始,到明年年底才逐步走向正規。當然,天策軍在軍事上的接連得勝,使得鄭渭在與諸大商人談判的時候佔盡了上風,如今整個中原的商家都看好天策,很多人都願意進行這一筆政治投資。
與此同時,東征的六萬將士,大部分已經在大雪之前退回到姑臧草原。姑臧草原離烏蘭堡不過二百里,數日間唐軍的主力就都撤了回來。烏蘭堡只留下竇建南作爲守禦,至於套南地區,張邁則將防禦權暫時交給了張希崇與李彝殷,又讓楊澤中總領整個河套地區的戰後安置工作。
姑臧草原是唐軍的練兵之地,楊信、折從適都曾經在這裡成長,草原上一切作戰設施、訓練設施與生活設施都十分齊全,冬天也有足夠的暖爐,此外還有避寒的房屋,設施簡單,但應有的卻盡有。此外,如醫藥醫生也是齊備的。
這場大雪封了山路,讓遠程行軍變得困難重重,但也因此讓唐軍得到了一個完全放鬆的機會。
姑臧草原上,處處都是笑聲,雖有風雪,但篝火卻抵消了寒冷,熱騰騰的麪食、羊肉、牛肉、葡萄酒,流水價地送了上來。
篝火閃耀中不止有男人的歡笑,還有女人和孩子。猛虎坡大捷之後張邁就傳了命令,許精銳將士在後方的妻兒、親人、情人到姑臧草原等候她們的丈夫、父親,因此這時雖在風雪之中,整個草原卻是樂也融融,一些陰暗的所在甚至充滿了春情,前線的男人憋了多久,後方的女人忍了多久,都在這個冬天一併發泄。
張邁醉醺醺地坐在數萬半醉戰士的環繞之中,旁邊有好幾個孩子在玩耍,都是腹心兵將的兒女,其中既有張邁的長女,也有楊信的長子,那個男孩叫楊重貴,長得十分結實,雖然年幼,卻已見乃父之風骨,張邁看得他歡喜,幾乎就想和楊信定一個娃娃親。
這個時候,人報國老楊定國到了。
楊定國帶着一個好消息和一個疑問,來到了姑臧草原。
好消息就是折從遠所帶的三十萬人,已超過一半抵達伊州,其它人則分別安置於瓜州、肅州、甘州,秩序都還好,未見混亂。對於天策政權來說,在當下的技術條件下這麼大規模的人口遷徙未出亂子,實在是一個了不得的喜事。
至於疑問,則是楊定國過了那麼久,也實在想不通張邁的那三萬精兵是從哪裡來的。
張邁呵呵笑道:“當初郭威先我一月到達涼州,我還在路上時,他就從我的命令中已經猜到了我的心思,調集了甘、肅、涼三州民兵、牧騎、新兵齊集姑臧草原,共得三四萬人。西征的精銳和民兵頭、工兵頭之中,有一部分體力甚好,經過一個月的休息已能行動,這部分人就成了骨幹,郭威就是靠着這些人,將三四萬人組織起來。要在短時間內將這批新兵、民兵、牧騎訓練成精兵那是不可能的,不過有一批精銳骨幹,訓練得他們進退得宜,再裝備上正規精銳部隊的兵器鎧甲,拿來唬人還是可以的。”
張邁說到這裡哈哈大笑:“當然,精銳部隊和取的手中有一部分已經恢復了精神,倒也派上了用場,當日猛虎坡之戰那些歪歪斜斜的弓箭,是假精銳射的,後來那些猛烈精準的投石車,則是真精銳乾的!”
左右聞言無不稱讚,楊定國道:“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只是若這些民兵、牧騎、新兵都假裝了精銳,那麼他們的位置就空了出來。當初出征之時,除了這批假精銳之外,外圍那些民兵、牧騎、新兵、伙伕,也有幾萬人,這些人也不能從天上掉下來啊。”
曹元忠也道:“不錯,當初我等也想到了這一點,但因數量上不對,所以不敢懷疑是假精銳。”
張邁哈哈大笑:“民兵牧騎要假扮精銳還比較麻煩,精銳部隊要加班民兵牧騎,那可就容易多了。”
楊定國一愕道:“那些外圍兵馬……”
“都是西征的精兵!”張邁笑道:“他們精神不大足,不過卻還能撐持着走動。他們是外圍人馬,就算被人看出精神不振也不要緊。再說這些都是老於戰陣的老兵了,我傳了命令下去,他們自然懂得裝。這件事情,也就郭威、楊信、折從適幾個知道得完全,我也曉得契丹、小唐在我涼蘭地區都安插了不少細作,所以故意連自己人都瞞住了。”
曹元忠等聽聞讚歎不已,楊定國道:“元帥用奇,天下無人能及!只是以虛兵去打強敵,猛虎坡一戰其實也危險得緊了。”
張邁道:“所以我還需要兩支能衝鋒陷陣的精銳部隊啊。局部的激烈戰鬥總要有的,不然契丹人也不會輕易相信我們的兵馬氣力足!幸好臨時徵調來兩支奇兵都不負我的期望。其實套南一戰,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跟耶律朔古玩全面開花。因爲真正能夠扭轉河套戰役成敗的兵力不在涼蘭,而在靈州、夏州,所以最重要的是要將士氣鼓舞起來,讓張希崇和李彝殷對我們有希望,同時爲靈州、夏州的兵馬創造有利的作戰時機,那麼目的就達到了——可以說這是一場政治行動,而不是一次軍事行動。”
至此楊定國亦自欽服。
天策五年的冬天很冷,但姑臧草原的將士卻得到了完全的放鬆——從身體上到心理上。經過數十天的修養,到了天策六年開春之後,許多人都已經活蹦亂跳,但西征二萬里實在是太累,哪怕是精銳部隊,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恢復。因此張邁並未馬上開啓軍事行動的意思,而是分批調動,儘量讓將士能夠繼續休息。
但是左右兩個神箭營卻已經精神盡復,楊信與折從適的舊部也有許多恢復了體力,郭威又整合了一批新兵——這批是去年張邁抵達涼州時就已經接受訓練的,過去這個冬天老兵們在休息,新兵卻繼續加緊訓練,這一批新兵人數約七千人,郭威從中選出了一半,由一批已經恢復精力的老兵作爲骨幹組織起來,湊足四千之數量,再加上楊信、折從適各統精銳騎兵兩千人,以及左右兩個神箭營各一千人,共是萬騎之數!
這時已是天策六年二月,有了這一萬騎兵(其中兩千人乃是騎射),張邁精神大振,笑道:“何須三萬人馬!若去年冬天有此一萬人!我就不用對耶律朔古弄什麼玄虛了!”
當即傳下命令,要朔方軍節度使張希崇、定難軍節度使李彝殷,於天策六年三月十五,各統精兵兩萬人,一起到蘆關會師商議大事。
蘆關位於陝北,乃是長城舊關,這裡是後唐防範党項人的地方,張邁竟然挑在這個敏感地點會師,顯然是有意挑動各方神經!
消息傳到東方,張希崇第一個領命,李彝殷猶豫了一下,也答應了,最爲奇怪的是蘆關的守軍,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竟在彰武節度使的命令下悄悄撤走了,魯嘉陵的探子到達時整個邊關都空了。
情報傳回姑臧草原,張邁笑道:“看來關中諸藩鎮,也無心牴觸我了。”
魯嘉陵笑道:“去年冬季,已經有不少人期盼着元帥能夠趁勝直入長安呢!”
張邁道:“入長安不必太急,再說去年冬天咱們手頭的力量有限,而且主力又是一支虛兵,虛兵宜靜不宜動,動得太多容易露出破綻,反而讓人有機可乘。不像如今,每過得幾天,姑臧草原便有多一批精銳恢復戰力。待到夏季,那時候西方還會有兵馬源源不斷地到來。那時候我軍軍威大盛,從陝北也好,從隴右也行,或者兩路並進,以千鈞壓卵之勢,叫人不敢生抵抗之心,不敢生僥倖之心,那時候可以兵不血刃而收關中!”
曹元忠道:“元帥聖明!如今關中一帶,暗投書信意圖投靠的帶兵之將不下五十人,甚至就是漢中、巴蜀,也有不少人與我們暗通款曲了呢。如今只等元帥大旗一豎,關中定可不戰而下!就算還有幾個看不明大勢想要抗拒的,也斷斷不是我們的對手!”
張邁道:“聽說關中自唐末以來幾經戰火,如今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了。都是漢家子孫、大唐後裔,能不打仗還是別打仗的好。自家人打自家人,不算英雄!如果有可能,我們要儘量爲關中保留元氣。”
諸將聽了全部挺立應道:“是!”
一萬大軍就此行動,這一萬人,除了一個數量不多的隨行文官團隊之外,全部都是馬上戰將,就是那個文官團隊,也全部都要求能夠騎馬隨行,張邁在逐步確立文官集團在政權內地位的同時,也將一股尚武的風氣帶了進來。
這時候魏仁浦已經養好了病,但張邁仍然帶着範質,而讓魏仁浦進涼州成爲鄭渭的副手,主管西征善後事務、六十萬遺民的遷徙安置,以及與接下來“西守東攻”戰略所要進行的軍事行動相配套的民政事務——這一切都將發生在河中、寧遠、龜茲、輪臺與涼州之間,乃是一個難度極大的綜合政務事件,如果魏仁浦能夠處理好這個事件,那麼往後再複雜的政務只怕就都難不倒他了。
將西北的政務都付託給鄭渭、魏仁浦與張毅之後,張邁卻統領萬人大軍向東進發。
這一萬騎兵,每一個將士都帶兩匹以上戰馬,副馬上呆了一頂輕便的小帳篷,馬臀上又帶着一包特製乾糧——那是戰時食物,有壓制乾肉脯和壓制麪食組成,挺小的一包,卻足夠讓一個將士飽食十日,也就是說,這支萬人騎兵在十天之內可以完全不考慮補給問題——只要有水就行。
如此沒有輜重的騎兵組合,行動起來自然十分迅捷,日行百里輕輕鬆鬆,且無論偵查、埋伏、奇襲還是攻堅破銳都完全能夠勝任,以此精兵,境內行軍等若春遊,便出得境外,除了特定的險要地形和名城要塞之外,簡直可以做到兵不留行!
去年張邁讓郭威統領“六萬大軍”,一路上還走得兢兢業業,郭威東遮西擋,一路上用盡了心思,這時張邁出行,卻走得肆無忌憚!他不走烏蘭堡,卻走涼州,一路耀武揚威,竟從渭州、慶州北部掠過,雖然未接近城池,但每每行走於邊境地帶,既未犯境,卻又讓諸州守將心懷惴惴。然而卻又沒有一個守將派兵迎拒。過原州北境時,守將甚至跑到張邁帳中來請安,張邁只是微笑,好生安撫,那守將受寵若驚,直送出五十里外。
經過這一輪試探,張邁便知道曹元忠所言非虛,關中至少西部的兵將對自己似乎敵意甚弱了,也有些地方顯得十分緊張,張邁便派出文官集團中的人作爲使者前去安撫,告訴其州城百姓自己並無入城之意,又讓百姓們照舊過日子。
“如今西方已定,不久後天方、印度的商人就會源源而至,你們可要準備好錢財貨物好做生意啊,別擔心東面的戰亂,我會盡量平定的。”
這些年絲綢之路的重開,連朔方都融進了河西的經濟體中來,關中雖然名曰破落,根基畢竟不是朔方、甘肅、涼蘭可以比擬的,中原、江南的貨物都要通過渭河流域轉運,這個地區的商業早就被激活,守將和官員固然與河西暗通款曲,民間與河西自是結合得更加緊密。
天策六年三月,在西域被尊爲天可汗的大唐天策上將張邁終於抵達了蘆關,李彝殷早已經統領二萬党項迎於關外——張邁說讓他帶兩萬人來,他就帶兩萬人來,不多也不少。又準備了不少牛羊糧草,他自己跪在大路上,匍匐在地,口呼我主。
張邁也不與他太客氣,命馬小春代自己扶起他,笑道:“定難軍所在並非膏腴之地,我怎麼好讓你給我破費?”
李彝殷道:“蘆關靠近定難軍,雖說普天之下,莫非主公之土,但這一片地面既是臣下該領,臣下自然不能餓壞了主公隨行的兵將。”
張邁隨行諸將聽了都感舒服,張邁道:“難得你如此有心。我會記在心裡,往後自有報答定難父老之時。”
党項諸族長聞言無不喜形諸色。
三萬大軍便進駐蘆關,一切行動都由郭威主持,自是井井有條,張邁帶來的人雖然少,但裝備、士氣、精神面貌與訓練程度都是當世一流!党項族人望見了自然而然生出敬畏之心,均想:“怪不得連契丹都打不過他們,果然是無敵雄師!”
張希崇遲遲不至,倒是秦西、秦北的一些小藩鎮,以及一些遊牧於胡漢邊界的部族都聞風趕來拜見,共有二萬餘衆,張邁來者不拒,都安置在蘆關內外,命曹元忠加以統領。其中更有李從珂的舊部,護着一個小童,說是李從珂的幼子,來投伯父。張邁面東哭道:“我西征在外,以至於中原板蕩,兄長身喪!父老兄弟受此大苦,今天在這裡發誓,定要內除國賊,外逐胡虜,逐暴君,驅外寇!將石敬瑭、耶律德光的頭顱拿來祭奠中原慘遭殺害的百姓,方消我族心頭之恨!”
衆來歸諸藩諸族都磕頭山呼萬歲,那小童也叫道:“請叔父爲我等做主,爲天下百姓作者。”他說話聲音顫抖,這兩句話顯然是帶他來的人教的。
張邁將那小童交給範質,讓他驗明真僞,到了三月十三日,張希崇才遲遲趕到,卻只帶了五千人,曹元忠不悅形諸於色。
張邁道:“張令公爲何來得如此之遲?”
張希崇道:“十五會師,如今才十三,並未遲到。”
張邁又指着他城外的兵馬道:“爲何只有五千人?去年大捷之後,我將來歸諸族兵馬、解救的漢家兵馬都歸了張令公,令公的兵力應該大增了纔對,怎麼這次卻只來了這點人?”
張希崇道:“定難軍居河套腹心,自然可以傾巢而來,我卻守着河套東、北、西三邊,守黃河,要兵馬,守府州麟州,也要兵馬,靈州方面,也要留兵馬,與元帥會師固然重要,爲國家守土,豈非更加重要?希崇抽出這五千人,已經十分勉強了。”
好些小藩就要作色斥責,卻見張邁已笑道:“張令公說的是,倒是我考慮不周了。”
張希崇道:“元帥此番號召我等會師,卻不知所爲何事?”
張邁尚未回答,有人來報:“洛陽石敬瑭,派了使者來了。”
張邁怒道:“石敬瑭?他引胡入塞,亂我國家,殺我兄長,還有臉派什麼使者來見我!給我轟走!”
範質在旁勸道:“兩軍交戰,不殺來使,石逆雖有大罪,但他的使者卻不妨見一見,看他有何話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