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瓜州收到沙州情報的時候,伊州方面也同樣收到了風聲。
康隆大吃一驚,隨後馬上就拿到了乃弟康興的親筆書信,告訴他整件事情的經過並勸他趕緊向安西投降。
這時候高昌的攻防也進行到極其慘烈的地步。北庭回紇駐兵城外,將整個高昌盆地能搜刮到的糧食全部搜刮光了,郊外百姓大多流離出逃,也有部分被北庭回紇驅趕來作爲攻城的前鋒,郭師庸含淚將之擊散,城內百姓眼看毗伽對舊統治下的屬民如此涼薄殘忍,反而堅定了他們繼續抗守的決心,在鄭渭的安撫下戮力守城。
以夫人郭汾爲首,所有上層人物都與下層百姓同甘共苦,士兵吃什麼,這些貴婦人便吃什麼,士兵吃多少,這些貴婦人也跟着吃多少,郭汾是早就習慣了的,鄭湘卻難免叫苦連天,然而她的夫婿不在,哥哥反而嚴令她必須與百姓同甘共苦,鄭湘的眼淚也只好自己吞了。
當日安西軍進攻疏勒時,城內的貴族依舊與百姓隔絕,百姓飯都吃不上,胡沙加爾等軍政首腦及宗教領袖所過生活卻依然豪奢,所以上下難以同心。如今安西軍雖然佔據高昌不久,但城內百姓見連高層家眷也都與下層人一起同甘共苦,心中更增好感。
在這個形勢下,鄭渭加強了宣傳,將高昌城外以及落入毗伽手裡的那些城市的情況向城內所有富戶描述:所有百姓的糧食都被毗伽徵用,所有富戶的家資都被毗伽刮盡,所有男丁都被驅趕來攻城的炮灰,所有女子的清白都無法保證——因爲北庭回紇常縱容部屬姦淫婦女以提高士氣。
這些情況有一些是高昌百姓親眼見到的,有一些是他們間接聽到的傳聞,還有一些則是安西軍府直接或間接的宣傳。城內的富戶都嚇壞了,紛紛捐出資款以幫助安西軍守城,唯恐北庭回紇進城之後遭了同樣的殃。
在這個形勢下,鄭渭發行了戰時借據,向城內所有的富戶與寺廟借錢,這借據有半強制的味道,富戶們眼看局勢如此危急,雖然借出了未必拿得回來,但若不借出情況只怕更糟因此紛紛解囊,在半個月內鄭渭便徵集到了大量的糧餉,用戰時限制性供給平均地供給全城,保證所有作戰部隊吃飽而所有百姓不至於餓死。
商人出身的鄭渭很明白,像高昌這樣的大城市,內裡有着難以估計的潛力,只要方法得宜,一層又一層地壓榨下去,總能榨出一批又一批的錢糧來,問題只在於方法,必須讓居民意識到危機的加深,意識到自己的財產與生命在受到威脅,這樣便能一步步地引導他們與守城的軍隊同生共死。一旦做到了這一點,這座城市便能壓榨出難以計數的財力,會具有韌性極強的生命力。
這座勒緊褲腰帶的高昌城,就這般一天一天地撐過去,十天十天地撐過去,形勢貌似越來越不妙,然而卻總是在崩潰的臨界點徘徊,隨着時間的推移,城外的攻城部隊反而疲了。
就在這個時候,康隆收到了康興的信!
“沙州易主了!”這個猶如晴天霹靂般的消息一下子將康隆震懵了!
他忽然發現,高昌這邊也許根本就是一個陷阱!
“安西軍引我們來攻高昌,其實他們的主力卻繞道直撲沙州,取了我們的根本之地!”
一想通這一點,之前的許多疑問便一下子都有了答案——比如安西萬里東征到此,騎兵乃是其優勢兵種之一,楊易雖然去了沙州可他的鷹揚騎兵卻本該留在高昌,薛復的汗血騎兵團亦是名揚西域,爲何這次卻未見出城作戰?
疏勒攻防戰也好,焉耆的會戰也好,安西唐軍在防守的時候都顯得主動積極,爲什麼這次卻變得如此被動?
一開始毗伽和康隆都認爲那是由於某種詭計,但現在康隆卻明白了,安西軍的騎兵不是不用,而是根本就調了去攻打沙州!
“老家沒了!”康隆接到情報的時候,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
根本已失,家人也全部落到了安西軍手中,就算真的攻下高昌城,這一局的敗勢也難以挽回啊。
部下忙來問:“康公,怎麼了?”康隆要說時,卻馬上就閉嘴,這消息是不能外傳的!
而當康興的“家書”到來時,康隆又看到了另外一個渺茫的希望。
雖然是一起擁護曹元德的人,但康隆和閻肅卻還是不同的。
如果說閻肅還有幾分堅持與執着,康隆的處事態度便更加油滑,更加沒有立場!
“沙州一失,玉門關之圍必解。狄銀也就必敗無疑!張邁奪取了沙瓜,擊敗了狄銀,河西便沒有敵手了!那時候再回師北上,已經在攻城戰中鬥得疲倦不堪的毗伽憑什麼和他抗拒?”
如果能夠搶先一步攻下高昌,活捉安西的家眷,那或許能增多一些毗伽對張邁的籌碼,可是安西高層的那些家眷,只怕都沒那麼好對付!
這段時間郭汾等人屢屢上城,冒着箭矢鼓舞士氣,忍着污臭照顧將士,這些事情不但感動了城內的安西軍民,就連城外的攻城將兵也有所耳聞,從這些女人的作風來看,就算高昌城破,只怕接下來還會轉入巷戰,就算巷戰失利,只怕這些人都會殉城——那是漢族忠貞婦女面對外族侵略時候的一種傳統!
一旦家眷殉城,消息傳出將不會是對張邁的打擊,而勢必是激怒這頭猛虎,讓沙瓜的安西軍燃起報仇的怒火來!
更何況,能否趕在張邁回師之前打下高昌,還兩說呢!
“不行,得另籌出路了!”
康隆算來算去,都覺得張邁大勢已成,不可撼動,爲今之計,投弱不如投強,儘管他也想到轉投安西軍以後未必能得到重用,但不得重用,總也好過跟着隨着歸義軍這艘大船一起沉沒吧。
心念一定,便召幾個心腹部屬商議,那幾個部屬聽說沙州已失也都慌了,對康隆的決定均表贊成,康隆便要向沙州方面回信,唯有行軍司馬宋原卻認爲:“現在回信,我們只是被迫投降,都沒有功勞。”
“功勞?”康隆道:“你還想要功勞?”
“可以的。”宋原道:“咱們有兩大功勞可立:第一,保住高昌城,第二,獻出伊州。現在張邁在沙州雖然得勢,卻一定會擔心高昌的安危。而且他兩面作戰,將來就算大獲全勝,境內民生也必疲敝,我看張邁和他的文武部屬都是關心百姓疾苦的人,若我們能給他一個保證,幫他維持高昌的局勢,保住他的妻兒,則我們和曹元德一起算計他的舊怨多半就可以揭過了,若我們能獻出一個完整的伊州,則這項功勞也將不小,將來論功行賞也會有我們的份。”
康隆大喜,道:“不錯!就這麼辦!”
但想了想,卻且不給康興迴音,心想:“張邁離得尚遠,咱們送乾巴巴的一封書信去,也難以讓他有很深的念想。討好遠的不如討好近的,奉承朝堂不如奉承後宮!放着張邁的老婆就在城內,而且這個老婆又是個大有根基、大有勢力的,我何不直接向她輸誠?若能蒙她接納,將來成了她的派系,那我康家在安西治下或許也還大有可爲!”
便命人趁着夜色射書信入城。
城頭將領撿到,急忙送往軍府,郭師庸打開一看,卻康隆說要送使者入城參見大都護夫人,奚勝道:“兩軍交戰,康隆有什麼事情當來找我們,軍事則見師庸兄,政務則見鄭長史,哪裡有求見女眷的道理?參見夫人?這是什麼意思?”
鄭渭卻撫掌大笑,道:“沙州那邊,薛復定是得手了!大都護多半已經脫困,我們的大援或許不日就要到達。”
因爲高昌被圍,所以城內基本沒法得到河西方面的消息,郭師庸和奚勝一聽均大喜道:“這是何說?”
鄭渭笑道:“之前嘉陵那邊曾對河西高層人物做過訪查,我已聽說這康隆乃是個諂君媚主的人,如今他要派人來求見夫人,那自然是要向夫人獻媚了。然而他爲何要向夫人獻媚?”
郭師庸和奚勝亦皆通達之人,只是這段時間注心于軍事,武人的腦筋總是沒文人的腦筋那麼多的彎子,所以一時想不明白,被鄭渭一提點卻馬上醒悟,均大喜道:“那必是河西那邊的形勢有了大變化,局面完全傾向於我軍,所以康隆纔要來向夫人獻媚!”
鄭渭笑道:“不錯!見一葉落可知秋。”
奚勝道:“那我們該如何接待?”
鄭渭道:“讓他來啊,不但要讓他來,還要讓他覺得得到了夫人的信任,只有讓他覺得在我們安西找到了一個靠山,才能堅定他的投誠之心。”
便派人出城,回覆康隆說郭汾願意接見。
康隆大喜,便要派宋原進城,在他軍中宋原最爲多智,才幹亦足,但想了一想,卻還是找了他的侄子康寶來。康寶只是個鬥雞走狗的紈絝子弟,軍政大事一竅不通,康隆帶他在身邊也只是讓他伺候自己罷了。至於他的兒子卻都被曹家留在沙州,大軍出征之際是沒法帶出來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