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坊間早就對中部日趨高企的糧價顯得很擔心,這時一聽到消息無不談論紛紛,又過一日,五執政忽然召集在涼所有糾評御史,併發下文書,準備處置中部囤糧擡價一事,消息傳出,滿城譁然。
一時間市井的茶樓酒館都議論了起來,至於糾評臺上的御史們更是人人關心,分頭蒐集高昌的情報,準備在三日後的“大議”中提出自己的意見。
什麼是大議?
原來這糾評臺的設置,從各地挑選、召集糾評御史作爲天策大唐中樞與各地的重要聯接環節,同時也是官方與民間的中間機構,由於糾評御史的挑選在各行各業都有代表性,所以是很重要的民意代表,不過自糾評御史出現以來至今人數漸多,基本上各州各縣、各行各業、各教各族都有,而天策大唐日常行政,又非所有事務都需要所有在涼糾評御史參與,因此便將各御史分門別類,有主議商業的,有主議宗教的,有主議治安的,有主議刑律的,有主議工程的,有主議教育的,有主議貪腐,共十六個部門,並在糾評臺的四周逐漸興建了一些房子,作爲各分議御史議政和住宿的場所,每個部門以堂爲稱,如主議教育的叫明倫堂,主議宗教的叫教化堂,民間口順,就叫他們做糾評十六堂。
十六堂平時分別議論所處領域,唯有發生大事之時纔將所有在涼御史都召集起來,這便是大議。大議會在涼州目前最大的官方建築進行——即糾評臺也。
————————————天策政權自建立以來,所作所爲甚得民心。而且民衆對於一個政府的評價不但有絕對標杆,還有相對標杆,張邁所領導下的天策政權若是比起後世成熟的現代政府自然還有很多不足,但比起安隴前任的統治者——不管是回紇還是歸義軍那都好得太多了,而比起周邊的政權如後唐、契丹、已經滅亡的嶺西回紇、陷入混論的薩曼以及四分五裂的吐蕃等都明顯好多了,百姓心滿意足,對政府的施政基本上的評價都是正面的,貪官污吏不是沒有,但這時候高層正處於銳意進取階段,從張邁到鄭渭也都着力於打擊貪腐,這倒是上下同心了。
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天策政權對於境內民衆的言論便顯得十分有自信,在對待民間輿論上採取以疏導爲主的態度,這便造就了天策境內——尤其是幾個大都市十分活潑的市民議政氛圍,尤其涼州更是人人開談無忌憚,“八卦”風氣甚濃,一些大膽些的變文僧甚至常拿大臣來揶揄,卻也沒有人來因言治罪。
當然,對於張邁卻是沒有人敢口頭冒犯的,儘管官方並未定下一條污衊領袖罪,但以如今張邁在安隴的人望,誰敢人前說他一句壞話怕不得馬上被周圍的人用口水淹死。
以涼州如今的風氣,坊間百姓只恨日子太平靜了沒談資,如今忽而出了這樣的大事,自然人人關注,個個談論,那糾評臺也是准許百姓進入旁聽的,旁聽席位有限,所以一發布要出這事,幾百個旁聽席就有幾千人搶,最後只能按照慣例——將所有人的姓名寫在紙條上,扔進一個大桶抽籤。
而在大議舉行的前三天,坊間開始熱吵,到大議舉行的前兩天,坊間開始分成幾派意見來。糾評御史們入涼之後和各界都有廣泛聯繫,各界對他們十分尊重,而他們也很注意採集民間的意見,因此在入糾評臺大議之前,就都到自己在涼州的好朋友見採集意見,而坊間的民衆也紛紛聚集在願意採納他們意見的糾評御史身邊,慢慢地就形成了不同的陣營。
一些酒樓、茶肆也從中看出了商機,設法招待來一兩個糾評御史,只要有糾評御史來了,肯定就會有不少民衆跑來問糾評御史是什麼看法,或者是表達自己的看法希望糾評御史能將這些說法帶進去。一來二去這酒樓、茶肆的生意就火爆了起來,其它的酒樓、茶肆乃至一些開放的寺廟也都效仿起來,竟因此成爲涼州自發形成的議政點。
這其中,以幾個地方最具影響力,第一個是涼州最大的酒樓——位於城南的劉伶居,第二到第十幾個,則都是位於城東商業區的十幾個廉價酒店、低價茶樓。
這個分野看似自然,其實裡頭卻大有文章。
原來在涼州剛剛開始的規劃中,城東屬於商業區,是在一片荒蕪之中商戶們自己建造房屋,甚至搭建帳篷,政府除了在要求其建築保持距離以防火、在各地設治安崗亭以防盜等公共服務方面有所介入之外,其它基本不聞不問,所以城東建築花樣雜亂不堪,有高層次雅緻的住宅,也有低層次甚至只是一個帳篷的商鋪,從境內到此的商人都聚在此,入城討生活的苦力乃至乞丐也在此,失足婦女們做生意當然也都在此,酒館茶樓食肆什麼都有,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各種下三濫的玩意兒都在這裡落地生根,是三俗的淵藪。
天策政權剛剛建立的時候百廢待興,鄭家、奈家等大商家在城東也買了地皮,但後來他們的生意做上了檔次,漸漸就搬離了這裡,而轉到城南去了。城南卻又是什麼地方?
這裡原來卻是宗教區域,以佛教爲主,而間以天方教、明教、祆教、道教、景教,由於有宗教力量的介入這一片地區的建築最爲華麗,房屋也最多,在古代宗教活動場所通常也會有商業活動,如另一個時空中北宋時商業開封府商業最發達的地方就是大相國寺,涼州的情況和北宋開封的情況不同,但也有相通之處,就是商業力量同樣在此聚集,不過聚集的卻是高層次的商人了,比如大宗的買賣,比如銀錢的流通(和尚們是這個時代流動資金最多的階層之一),比如高端情報的交易等等。
因是宗教區域,上不了檯面的失足婦女便沒法在這裡戰街,酒香肉臭也不能在這裡亂飄,就算是做生意也都打扮得文質彬彬,失足婦女其實不是沒有,但都包裝得不像失足婦女,比如像魚玄機那樣的女道士。此外各種娛樂設施也是整個西北水平最高的,安隴最好的酒、最好的茶、最好的變文僧、最好的參軍戲,都在這裡,而劉伶居就是這個地方最重要的一座酒樓。此乃上等人交遊之地,是風雅之歸依。
————————————從消息傳出的第一天,奈布就到了劉伶居酒樓會晤鄭濟——能夠進入大議的,除了常務的糾評御史之外,還有一些散大夫,糾評御史有一定的俸祿,散大夫們則沒有,不過在定期與不定期舉行的會議中接到召集可以入內議政,鄭濟與奈布都有這個資格。
其實對於這件事情,鄭濟知道得比奈布還早,但是他很懂得分輕重,在中樞決定公開之前並未泄露隻言片語——像這種小範圍的信息如果泄露要追查起消息源頭來是很容易的。但是他和奈布一會面,那便是對着整個大商人階級和宗教領袖們公開了。
與此同時,也有糾評御史或者散大夫在城東活動,而他們消息的源頭則是安六——對於這個身有殘疾的老人來說,城南那種風雅之地並不適合他,他更喜歡在這裡和販夫走卒廝混,不僅是他,嶺西老兵的許多家眷都將家安頓在這裡。這裡雖然沒有城南那麼高雅,甚至有些髒亂差,然而生活起來其實更加舒適。
安六和明教的長老溫宿海等人在茶肆之中破口大罵,旁邊的市民跟着起鬨,整個城東盡是對高昌奸商的痛罵聲。這些下九流十有**餓過肚子,自然知道糧價高企的可怕,而且在這裡也不用講究什麼禮數,都道:“現在國家有困難,這些奸商不幫忙也就算了,還趁亂打劫,發國難財,這些人啊,該殺!”
“正是!該殺,該殺!”
不知道誰說道:“最好將這些趁機擡高糧價的奸商一個個都揪出來,抄他們的家!糧食嘛,就用來賑濟窮人,他們賺來的黑心錢,就送到西面給元帥做軍費!”
衆人一聽,齊聲叫好,大叫痛快,均道:“沒錯,就該這樣!這叫一舉兩得,兩全其美!”
————————————城東那邊就沒這麼喧囂了,劉伶居里是上層人物連夜茶話,談起中部的狀況來,許多宗教領袖也都憂心忡忡,這次中部糧價的擡高,掌控者雖然是高昌及其周邊地區的商人,但是這些人也並不是靠着自己的資金就炒了起來,高昌的交易火熱起來之後,幾乎是將天策大唐東部以及西部的資金都吸引了過去,而這些資金的來源,有一部分就出自新出現的錢莊,而僧侶們有恰恰是這些錢莊的東家之一!
“唉!”天寧寺的主持玄秀法師說:“高昌的這些糧商,真是不該啊!他們怎麼可以發這等國難財呢?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將錢借給他們!”他也是散大夫人選,而且有着一顆慈悲心,非如此也沒法成爲天寧寺的主持。不過,如果糧商們因爲政令強制而全垮了,對天寧寺來說也將蒙受重大的損失。
從僧侶們到糧價,這中間關係很深,卻又不直接,乃是一條很長的鏈條——僧侶們注資錢莊,錢莊直接或間接借錢給糧商,而糧商又以這些資金來購入糧食、保存糧食,甚至用於推高糧價。僧侶們並不直接控制錢莊,他們關心的只是錢莊是否生息、有賺,至於他們錢莊的錢投向哪裡,他們不一定會過問得很仔細,但也不完全知道。而錢莊又只是糧商們資金來源的一部分。
隨着中部糧價的走高,寺院和錢莊的可預期財產也都水漲船高,然而這筆錢畢竟還握在糧商們手裡,現在還沒兌現呢。
遷徙到涼州來重建祆教寺的祆教大祭司穆貝德道:“這些奸商,真是沒有一點眼光,什麼錢不好賺,卻去賺這錢!當初錢莊究竟是怎麼搞的,竟然將錢借給了這些人!”
“這個……”奈布感到有些委屈。
當下安隴地區已經建起了三個錢莊,其中最早的一個是開元錢莊,錢莊開業時張邁都派人致賀,奈家和鄭家,乃是控制錢莊的兩大家族,穆貝德指責錢莊的經營,那就是指責鄭、奈兩家!
“大祭司,你這話可將人都冤枉了!”石拔的妻子、奈布的妹妹、在開元錢莊中任要職的石奈氏道:“這筆錢,可不是今年糧價擡起來之後才借出去的!也不是借給某大家,那是去年北庭大緊時,一批一批借出去的,小的不說,就說大的,借到我們錢的至少有六十幾戶!當時不少人還用這筆錢從各地往高昌運糧,其中一部分也都流入北庭,成爲官家糧道之外的重要補充!那個時候,諸位可都是盛讚我們此舉大有功德,連元帥在前線也特地寫親筆信嘉許我們呢!這封信,如今還封存在錢莊中。只是如今時移世易,這些錢在高昌轉來轉去,沒轉出來,卻被人用去推高糧價了!這樣的變化,豈是我們始料所及?”
涼州大昭寺法會禪師道:“那可是咱們好心辦壞事了,如今中部情勢緊急,咱們還是趕緊將錢收回來吧!莫再給官家添麻煩!”
鄭濟道:“若是能這麼辦,我早將錢收回來了!但去年爲了鼓勵借貸者,我們已經將還款期約好了是三年!如今期限未到,如何就催得?再說現在的形勢,放債的怕借債的,他們若不肯還時,我們於情於理原來奈何他們不得。”
玄秀法師道:“或者能否這樣,我們就聯個名,出面讓他們降價!再這麼鬧下去,萬一執政給惹火了,將他們來個一鍋鏟,那咱們可就血本無歸了!”
“咱們雖是借錢給他們,卻也沒法就掌控住他們的一切。”奈佈道:“在此之前我與鄭兄已經警告過那邊了,不過成與不成,卻還得看看!唉,我現在最怕的也是執政因此而走極端,那樣的話,不但我們要元氣大傷,就是對國家,長遠來說只怕也沒什麼好處!”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