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黑之戰終於在初秋落下帷幕,嶺西回紇、安西大都護府與于闐三方面各派重臣,由科倫蘇、郭洛與馬繼榮在真珠河河心的一艘大木筏上歃血爲盟,議定以真珠河爲界,北爲回紇,南屬大唐,兩不侵犯。
雙方又議定每年春秋兩次分別在雅爾、亦黑開通互市,以通有無。
這次盟約,史稱“筏上之盟”,又叫“真珠河之盟”。
盟約的內容張邁基本上是滿意的,只有一點讓他感到頗爲意外——對於李聖天隨口提起的那樁婚事,阿爾斯蘭竟然口頭答應了,而郭洛在木筏上商議盟約時竟然也沒反對。
“我說大舅子,”張邁在郭洛回來後說:“我可是有老婆的啊,而且我老婆還是你妹子,你居然在筏上答應這件事情,不怕汾兒找你算賬麼?”
郭洛道:“國事爲重。這樁婚事如果能成,對我們穩定北方大有作用。”
張邁笑了笑道:“沒見過你這樣做哥哥的,不過這事我反正是不會去和汾兒提的,你要幫我辦這婚事,你自己去和汾兒說。”
雙方簽訂盟約之後,薩圖克便免掉了科倫蘇宰相的職務,如李臏所料,他對卡查爾也不再敘用,只留下五千人把守雅爾,自己卻率領大軍匆匆趕回八剌沙袞。
石拔叫道:“阿爾斯蘭回去得這麼匆忙,後方一定是出了大事。特使,請你給我一千兵馬,我追着他們的尾巴,管保殺到八剌沙袞去!”
張邁哈哈一笑,說:“現在就算佔了八剌沙袞,對我們也未必是好事。”便不許石拔再提此議。
戰爭結束之後,張邁贈送阿爾斯蘭小麥若干,李聖天贈送了阿爾斯蘭麻布若干,而薩圖克則回贈了馬五千匹、羊一萬二千頭,張邁又許回紇人贖回俘虜,至於贖金數目則依據各人的品級而定,小兵只需羊一頭就可以贖回,至於主將卡查爾則要了馬五百匹、羊兩千頭的天價。科倫蘇人在軍中,沒帶着這麼多的財產,但張邁也真賣他面子,由郭洛居中作保,只要他寫了一張欠條就將人送回來了。自此科倫蘇與張邁、郭洛之間互有書信秘密往來,按下不提。
除了那些家族裡有錢有勢的回紇兵外,還是有三千多人沒被贖回,按照唐軍的慣例,這些戰俘都是要貶爲奴隸的,張邁正爲這些人的口糧發愁時,寧遠和疏勒方面跑來了三個掌櫃,分別代表寧遠何家、鄭家和疏勒的莫賀,希望唐軍能夠將優先將這些戰奴租給他們,原來何家準備將玻璃手工業擴大生產,而莫賀則準備建立一家棉衣工坊與鄭、奈兩家競爭,鄭濟則是剛剛盤了一塊河谷,準備種植葡萄釀酒,三家的資金都很厚,都看準了當前的大好局面準備大展拳腳。張邁忽然發現這些戰奴是不怕沒有銷路的,但郭洛知道此事後卻建議張邁謹慎處理此事,因這三家要辦的都是手工業,雖然能夠帶來賦稅,但眼下安西唐軍更需要的卻是糧食。因此張邁便將此事壓下,三家回去以後,各自尋思失敗的緣由。
眼見敵軍退去,全軍上下人人都鬆了一口氣,知道此後有一段日子可以休息了。
這時疏勒那邊又傳來了一個消息,卻是郭汾在七月底已經給張特使生了一個千金,母女平安。張邁聽到消息高興得手舞足蹈,郭洛卻怔了一怔,似有不足之意。
到八月中旬,張邁也和李聖天班師回了寧遠,仍然留溫延海鎮守亦黑,大軍抵達寧遠時滿城百姓無不轟動,商家父老張燈結綵,夾道歡迎。這時劉岸已經出發,借道怛羅斯進入寧遠,何春山趕了回來向張邁回報劉岸的出使事宜。不過讓張邁感到意外的是,薩圖克竟然再次派人示好,派來的使者也極盡謙恭,薩圖克的年紀比張邁大得多,對張邁卻自稱愚侄,那是以侄子自居,而認張邁作叔叔了。
當初蘇賴向劉岸提出了三個條件交換,其中第三個就是要唐軍資助糧餉幫他們度過難關,而薩圖克部則向大唐稱臣,前兩個條件交換劉岸和蘇賴談妥了,第三個則沒有答應,不想薩圖克雖然沒收到糧草,卻還是繼續向唐軍示好。
張邁笑問何春山道:“怎麼,我一石糧、一頭羊都沒給他,他居然也不惱?”
何春山告訴張邁:“薩圖克聽說阿爾斯蘭在亦黑兩戰失利以後,馬上派遣霍蘭與術伊巴爾以三百騎爲一隊,共五十隊人馬從沙漠縱入碎葉河下游,大肆劫掠,所獲不止糧食萬石、牛羊萬頭,還俘獲了不少人口,甚至威脅到了八剌沙袞,要不是阿爾斯蘭及時回去,說不定兩河流域又要易主了。如今他雖然退回了怛羅斯,但經此一戰元氣漸復,已經不像之前那樣捉襟見肘了。薩曼人見他如此悍勇,又變得有些怕他了,已主動派人與他議和。薩圖克說這次能有機會進入碎葉河,全靠特使在亦黑拖住了阿爾斯蘭,他所得俘獲可以說都是特使的恩賜,所以派人前來示好,仍然願意稱臣。”
張邁沉吟許久,道:“此人能屈能伸,更難得的是落魄到這個地步手下居然還有不少人肯跟隨他,更能在絕處逢生、重新振作,真是個梟雄!阿爾斯蘭的地盤雖然比他大,人口雖然比他多,但卻未必是他的對手。加上這次痛定思痛,往後行事一定更加堅忍,這人留着必成大患,得設法除掉他才行。”
郭洛、郭師庸連忙苦勸,都道:“不是不知此人是個禍胎,但如今我軍軍糧已盡,根本就沒法動彈,還是等到秋收之後再說吧。”
張邁道:“暫時無法用兵,便得用上其它手段限制他的發展。”
李臏道:“特使可行欽差之權,代替朝廷封他爲休循侯,怛羅斯鎮守使,賜他漢姓漢名。若他受封,便將胡沙加爾以及薩圖克的兩個兒子送還給他,以示親近。”
張邁一奇:“你這哪裡是限制他,分明是幫他。”
李臏道:“欲先取之,必先與之,封侯拜將、送還兒子都是安他的心,讓他覺得咱們已準備和他盡棄前嫌。薩圖克麾下有不少天方教教衆,胡沙加爾是敗軍之將,又不肯投降,留之無用,破城時不降罪,現在殺之徒遭惡名,不如將他還給薩圖克。胡沙加爾痛恨天方教誤了疏勒之事,到了怛羅斯以後必與天方教教徒有鬥爭,這是給他安個內患。薩圖克若改漢名,又受我冊封,則是去天方而歸華夏,薩曼那邊必然對他不滿,這是給他樹個外患。等到內生禍患、外樹強敵,我們再尋個恰當的時機邀集三家,分合進擊,不怕滅不了他。”
張邁大喜道:“妙計,就怕他看破機關,不肯受封。”
李臏笑道:“他對特使連叔叔都叫得出口了,這麼肉麻的事情都做得來,多半是會受封的。他若是不肯受封,那就是無心與我們修好,那時候另有計較。”
張邁當即派何春山爲使者,賜薩圖克姓張,名懷忠,又表他爲怛羅斯鎮守使、休循侯,又從李聖天所贈的于闐美玉中挑選一塊,命巧匠刻了印璽,又造了一面大旗,上書:“大唐休循侯、怛羅斯鎮守使張”。
臨行時張邁對何春山道:“你此次去怛羅斯,除了留心薩圖克的反應之外,還要記得探訪我們楊定邦將軍的下落,上次劉岸、郭汴他們歸來,獨獨不見楊定邦。劉岸問過蘇賴,但據蘇賴說他也不知道定邦叔的下落,此事大有蹊蹺。”何春山領了命令,即日出發。
李聖天沒在寧遠呆多久便要求回國,張邁也惦記着妻子還有剛剛出世的女兒,道:“我與大哥一起來,自然應該一起回去。”留郭洛統帥四個府的兵力鎮守寧遠,亦黑、庫巴、沖天砦兵將皆受其節制,其他兵將包括薛覆在內都盡隨張邁班師。
路上行軍事務都有安守敬主理,原來郭漳那日爆發神射之技,半日間連射八十餘箭,當時還不覺怎麼樣,結果第二日起來雙臂疼得差點想將之砍掉,隨軍醫生用上草藥塗抹,好多天也消不了腫,晚上也疼得睡不着。郭師庸舔犢情深,便向張邁請了個假,一路衣不解帶照料着兒子。
大軍經過葛羅嶺山口時,哨堡已經建成,託雲關的根基也已經築成,不過關隘所在卻不在原來的哨堡遺址,而在舊哨堡與託雲小鎮之間,此處有一眼山泉可用,海拔沒有舊哨堡那麼高,說到地勢險峻雖比舊哨堡有所不如,但關口建成以後這裡將爲成爲一座可以容納數百戶人家的小城,鄭渭計劃着在託雲關建成之後將託雲小鎮的居民遷到此處,作爲關城的後勤戶。
合舍裡道:“明年這個時候特使你再來瞧瞧,這座關隘就能建成了。到了那時我們把守雄關,俯視,敵人就算是有百萬大軍也叫他乾瞪眼。”
張邁大喜道:“那可有勞老族長了。”
部隊繼續東行,終於進入綠洲地帶,唐軍此次西征鼎定了託雲關外數百里的疆土,西南和于闐的關係又處於蜜月期,疏勒地區竟成了一個後方,戰後人心安定,治安迅速好轉,西至寧遠、東至於闐的商路開通以後,往來商人絡繹不絕,原本逃入山林間的百姓也大多陸續迴歸,到有司登記戶口,加之鄭渭治理有方,闊別數月後回來,這裡已經大不一樣,到處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這時中秋都過了,沿途青黃相間,收成季節已經進了,安守敬望見,急忙下令全軍慎行——“有踩中稻田者殺!”
李聖天也是一個賢主,見唐軍如此也同樣傳下了嚴令。
張邁是城裡人,雖然五穀不分,但稻子和麥子卻還是分得清楚的,幾個月前離開時沒注意到,這時見映入眼簾的不是小麥而是稻子,不免有些奇怪,找李臏來問,這幾日裡李臏一直陪伴着甫脫虎口的妻兒,見張邁來問,笑道:“特使你不知道麼?嗯,過去幾個月你滿心都在軍事外交上,這農務上的事情有些我們就沒跟你說。”
原來唐軍將諸胡逐出葛羅嶺山口之後,小麥播種的季節已經誤了,幸好楊定國在莎車時已作了兩手準備——從於闐引進了一些稻種,在莎車就已經播種生秧,一等張邁將薩圖克趕出疏勒馬上將秧苗運了過來插種,種不了稻子的地方,就種其它的雜糧以及苜蓿。雜糧餬口,苜蓿餵馬。
水稻對水的需求比較大,在西域並非主流,但一些地方也可以種植,今年疏勒、莎車地方的天氣顯得比往年來得炎熱,正適合水稻的生長,長勢也還算過得去。
張邁大喜道:“這麼說來,今年過年可有大米吃了。”
到九月初三,大軍終於抵達疏勒,楊定國率領鄭渭等迎出三十里,齊賀張特使凱旋歸來。
楊定國等與李聖天相見自有一番虛禮,張邁望見迎接的隊伍中有一輛大馬車,竟然是用四匹馬來拉的四輪馬車,心中奇怪,因爲疏勒一切草創,風俗又尚武,無論文武出行需要代步都騎馬,載人用的馬車多是一馬、兩馬,用上駟馬那主人的地位一定不低,更何況那四匹馬都是百中挑一的良駒,便問道:“那馬車裡頭是誰啊?”
郭汴這時已經回來,笑道:“姐夫你瞧瞧去,不就知道了?”
張邁心中一動,隱隱便猜到了,趕緊策馬奔了過去,掀開車門,裡頭坐着三個婦女,中間那人抱着個嬰兒——不是郭汾是誰?
張邁歡呼了一聲,將妻子連同孩子一起抱了起來,郭汾叫道:“小心些!”張邁哈哈笑道:“你放心,我抱得你住!”
郭汾笑道:“都已經稱雄一方的人了,做事也不顧言表。叫屬下們瞧見非笑話你不可。”
張邁笑道:“是真英雄方能本色。我見到老婆孩子心裡高興,幹什麼都好,管別人說什麼!”
看看郭汾懷裡的孩子,一張小臉卻皺巴巴的,張邁看看卻覺得孩子眉毛鼻子挺像自己的,心裡頭便有一種癢癢的感覺,歡喜極了,卻說不出來,低頭親了一口,他鬍子沒刮乾淨,這下子可把孩子給刺痛了大哭起來,張邁嚇了一跳,叫道:“怎麼哭了!”
郭汾哄住了孩子後,才說:“沒事。”靠在丈夫懷裡,看看丈夫眼睛瞧着女兒,眼神中滿是說不盡的愛意,低聲道:“我這肚子真不爭氣,也沒給你生個兒子。”
張邁哈哈笑道:“兒子女兒都一樣,見到你們母女平安我就放心了。再說急什麼呢!以後大把機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