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滅亡後二十七年,冬,張邁進駐涼州,此時的他已經牢牢掌控了安西以及河西的大部分,聲威所及,吐蕃、党項、回紇諸族也都產生了敬畏。
遠在怛羅斯的薩圖克這時當然還不知道張邁最近的情況,但他聽到張邁吞併沙瓜、逼退毗伽的消息之後就已經暗中向寧遠派出使者,再次表明對張邁的敬畏,並強調自己向阿爾斯蘭投降誠屬無奈之舉。吐蕃高原上,阿柴、脫思麻諸部也聞風而動,向涼州方向派出使者。党項李彝超回到定難後與諸叔伯兄弟商議,也暗中派人向張邁示好。
但這些使者全部都還沒有到達涼州,天寒地凍的,西北的道路又不好走,就是涼州城內也是積雪爲患。李文謙拿出了全部的存糧纔算勉強夠給進駐城內的唐軍餬口,不過城中百姓卻都不慌,因爲誰都曉得這種狀況是暫時的,只要捱過這個冬天,佔定了安隴的張邁當日不會讓涼州餓着。
番禾焚燬之後,河西五都尉分頭佔據涼州諸要地,薛雲飛佔據喜麟,曹昆佔據休屠,竇建男佔據白山戍,薛雲山佔據昌鬆,姜山跟躡着張希崇的尾巴遠略到黃河岸邊的烏蘭——這裡是靈武進入涼州的必經之地。至於涼州城內,雖然只剩下兵馬三千人,張邁卻是穩如泰山。
涼州不像被回紇佔領的甘州,由於有漢人政權留後,所以道一級和州一級的衙門還完好保存着,多年過去雖然未曾增築,但有人住的房屋就不容易老舊,且這畢竟是大唐帝國一道首府級別的建築物,根基十分紮實,只要不遇到火災屹立數百年也不成問題。所以張邁入城之後就以此作爲涼州政務廳以及各司衙門的所在地,下令甘州各司陸續遷入。
這一天,跟着鄭渭抵達涼州的老家人正在忙着清理有司分配給鄭渭的住所——這是一座有幾十年歷史的府邸,當初可能是某個富商的住處,但涼州破落以後,一度被吐蕃人佔爲己用,後來戰亂頻仍,甚至曾被牧民當做避風養豬的處所,鄭渭入住之前李文謙已經派人打掃過,不過鄭渭還是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糞臭,無奈之下只好命家人加緊打掃,自己先在後園搭一個大軍帳作爲臨時住所,他日間前往有司衙門辦公,晚間就住進這座大軍帳——繼續辦公。
可是這一日清晨,鄭渭纔要出門時,卻聽街道上都喧鬧了起來,他奇道:“今天是有什麼節慶麼?”他初來乍到,還不太瞭解涼州的習俗,就派了人去問,自己卻先到了政務廳處理公務,不久家人回來稟報,原來卻是張邁眼看城中積雪爲患,竟然親自提了掃把、鏟子,帶領了石拔、田瀚、衛飛、郭漳等將校,趕到大街掃雪。
威震天下的大將軍親自上街掃雪?這可是百年罕聞的事情!消息傳出全城轟動,一開始是家家戶戶都趕來看熱鬧,都:“那就是大將軍?”“那真的是大將軍?”得到肯定的回覆後更是駭異。
張邁掃雪掃到的坊間父老嚇得出來勸道:“大將軍,這掃雪乃是粗活,您卻是萬金之軀,這,這……如何使得!”張邁笑道:“什麼使不得!諺語說:各家自掃門前雪。但我覺得,既然我住到了涼州城來,這裡就是我的家。我也希望全城軍民不要太分你我。如今大雪既然妨礙了我們的生活,我們就該行動起來,掃雪鏟雪,將家園打掃乾淨了,日子纔好過。你們說是麼?至於說什麼粗活,我們本來就是粗人,正好乾粗活。現在沒仗打,我們就當勞動勞動筋骨。”
父老見了都甚汗顏,道:“街道不乾淨,這本是我等的責任,如今卻讓大將軍來費心勞力,我等心中如何能安?”因此發動了各家個戶,無論男女老少,只要能動得了的,都出來打掃街道,不多時全城都行動了起來,連沒輪到值的軍人也都出來幫忙。
負責涼州城防的邱子騫聽到消息,派人前來保護、遮攔,卻被張邁罵了回去:“你這是幹什麼?”
邱子騫道:“我軍進駐涼州不久,城內只怕尚未肅清,就怕人羣之中埋伏着一兩個回紇餘孽、吐蕃奸細,萬一這些人趁着人多口雜,對大將軍意圖不軌,那……那可就糟了。”
張邁冷笑道:“什麼回紇餘孽,吐蕃奸細,以後你少給我說這等話!現在涼州城內,不管以前是什麼族,只要以後遵紀守法,就都是我們大唐的子民,是我張邁的父老兄弟。我和涼州的父老兄弟呆在一起,能出什麼事情!再說你也不看看,我周圍都是什麼人——全都是百戰兵將,別說幾個奸細,就算是來一隊兵馬,我們也順手幹掉。”
石拔等都叫到:“就是,有我們在,怕什麼!”
邱子騫只好退去,卻還是安排了人埋伏在張邁掃雪處附近的各個屋頂——誠如張邁所言,有石拔等人在身邊,等閒冒出幾人幾十人來都近不得他身,不過冷箭卻是難防,因此他便作出如此應對措施來。
鄭渭聽了經過,笑道:“張龍驤就是會做人。”
果然,這一日之後,滿涼州的百姓對張邁無不稱頌,市井之間的氣氛也活躍了起來,雖在寒冬之中,卻人人覺得甚是溫暖安心,孩子們也就罷了,有一點年紀的卻都道:“咱們往後有福了。之前見這位大將軍如此聲威煊赫,我們還擔心是個窮兵黷武的人,現在看來,分明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聖君!他既然能夠外懾胡虜,又能內安百姓,往後我們可有好日子過了。”
這場掃雪掃了三日,由於全城出動,三日間不但掃完了街道,連許多的屋頂都清理了,第四日張邁聽說城中有些百姓頗受嚴寒之苦,便命石拔帶領沒有輪值的士兵出城伐薪燒炭,涼州百姓本來都在屋內避寒,聽到消息自發組織起來,共得二千餘人,隨着數百兵將出城勞作,不但半點賞賜也不求,其家中婦女還幫忙送飯。
這一輪下來,燒得木炭十幾萬斤,張邁命士兵送到各貧寒人家,送了一大半之後,尚剩下一小半可以補貼軍中所費。
這時候第一批開到涼州的鐵匠已經在坊間開爐打鐵,張邁卻在城的另一頭找了一塊地方,趁着冬日無事,教導起鄭渭帶來的那幫沙州少年,有涼州的小兒趴在窗戶外偷聽他也不趕,到了下午又到校場,點了未輪值的將校,總結過去兩年所經歷的戰爭,講演兵法,練習武藝。
所有這些事情他都公開進行,涼州城內的百姓有來看熱鬧的,也有看着看着、聽着聽着,忍不住加入其中,張邁更從中挑選了其中資質較佳者入學入伍,他不是涼州的政務官,卻已經幫助涼州的政務官將一座涼州城料理得井井有條。
盛世時人口聚於市井,戰亂時人口散於鄉山。涼州的人口基數本爲河西之冠,但大亂之餘,市井難以安身,所以城中之人先是散到市郊就食,後來市郊也亂了,便下流到各處鄉村,有的甚至隱匿到山林之間,賣身爲土豪、寺廟的農奴。
涼州城內本來有許多名寺大剎,但宗教場所必然依附着人口,人口一分散,和尚們也就得跟隨人流而散於四方,由於各處土豪篤信佛教,因此對有一定威望的僧侶都甚擁戴,這些僧侶駐錫各山各部,因此涼州以外的寺廟逐漸興盛起來,併成爲流散各地的百姓的保護傘,如此互爲因果,而使涼州諸縣優於州城,而山野鄉村的人口總數又遠過於諸縣。
及見河西漸定,又聽說張邁在涼州城內的種種德行,一些有眼光的高僧便率徒衆進駐涼州城,或選原先遺址,或擇破落寺廟,以“迴歸”爲名,趕緊要到這座有望重新成爲西北中樞的名城來圈地盤。
這些僧侶通常都不是空身而來,既然來到,必帶着徒衆,必帶着財物,甚至會帶來信徒。一座幾十人的寺廟,必須有上百人爲之提供衣食住行等諸般配套,若有數百和尚抵達,則相關的市井行當都會帶動起來。僧侶比例失控會給國家造成巨大的負擔,但在某些時候,宗教卻是能夠在一些政治無法進入的領域發揮其難以估量的作用,因此張邁對這些主動親近的寺廟都展現出一種歡迎的姿態。
在春天到來之前,涼州城竟然就逆着天寒地凍而漸漸變得熱鬧起來,而這些是李文謙在一個月前所不敢想象的。
這一年即將過去,當張邁忙着掃雪、燒炭、教學的時候,鄭渭卻在庶務之餘,不分日夜地與郭師庸、慕容歸盈、孫超等人探討西北大唐官制的調整,乃至國號的擬定!
是的,儘管已經成爲連契丹、後唐也不敢忽視的重大軍政勢力,但到現在他們還沒有一個統一的名城來稱呼自己。所謂安隴,所謂西北大唐,都只是在混亂期的權宜稱呼,按照大唐的舊制,安西、河西曾全部歸入隴右道,但鄭渭卻對“隴右”二字顯得很不滿意,慕容歸盈建議稱“雍”,孫超建議稱“涼”,張毅建議稱“秦”,但鄭渭卻覺得要麼太過狹隘,要麼不夠確切。
“這個稱謂,必須符合我們當前的情勢,”鄭渭說:“但是同時,他又必須是前途無量的!”
這一來可將老傢伙們都考倒了,既然符合當前的形勢?又要前途無量?他們有些不明白鄭渭的意思,鄭渭道:“大家還不明白麼?我們和薩曼訂交,名義是‘大唐安西大都護府’。我們在實質上是獨立的,但大將軍卻不想在名義上自絕於華夏。現在我們雖然又兼併了河西,但我想大將軍的這份心意應該還沒有改變。”
“那麼稱雍或者涼,不就可以了麼?”慕容歸盈說。
“這兩個稱呼都太狹隘了。而且這兩個稱呼,一定下來之後,可能往後就改不了了,且又會和大唐之號衝突。”鄭渭道:“我覺得還是不夠好。”
這時張中謀目光閃爍着,只是他站在父親後面,不敢說話,鄭渭注意到了,喚道:“中謀,你可是有什麼好想法?”
張中謀鼓起勇氣,從張毅的背後站出來,說:“我想,大將軍的意思,應該是不準備現在就稱皇稱霸吧。”
鄭渭點了點頭,道:“是,其實大將軍對這些名號並不重視,但天下人卻很重視,他自己也未必會想得很妥帖,所以我們必須幫他想好。”
張中謀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不建國,而開府吧。”
“開府?”
“對,”張中謀道:“如今我軍不但疆域越來越大,而且兵將越來越多,如郭、楊、薛諸位將軍,放之於諸國都足以獨當一面!但現在卻還以中郎將之銜號之,只怕已經不合時宜了吧。”
衆人等人均點頭道:“正是。”鄭渭道:“確實應該重定軍銜了。中郎將之本意,乃是在將軍與都尉之間立一過渡之銜。當初我軍才得疏勒時,地狹兵少,所以便稱中郎將,實際上與大唐兵制本意不甚符合。之後大軍東進,先是拓地,要麼被圍,文武雙方憂心的都是生死存亡的問題,所以此事拖到今日。”
張中謀道:“但現在,我們卻是有功夫來做這個事情了,因此我認爲,應該調整諸中郎將之銜號,凡於河西之戰中有大功者,當正式遷升爲將軍!而大將軍又在諸將軍之上,因此當建帥旗,稱元帥!”
“元帥麼?”鄭渭眼中露出讚賞來。
張毅卻皺眉道:“以大將軍之功勳,稱帥無不妥,只是這還是大將軍個人之稱號,與現在我們在討論的話題不搭邊。”
張中謀卻道:“不!這是相互有關的。大將軍既由驃騎大將軍再進一位,按我大唐制度,驃騎大將軍勳同國公,國公再進一級,便是王爵!以大將軍之功勳,可立帥旗,建天策府,號:天策上將!”
“天策上將!”屋中所有熟悉大唐歷史的人都脫口驚呼出來!
天策上將可不是單純的“上將”!在大唐歷史上,那是隻有一個人才擔當過的特殊稱謂!在他之後,就沒有人敢用這個稱號,所以這個稱號雖然非皇帝,卻比皇帝還更加空前絕後!
而那個唯一的天策上將,便是還沒有成爲皇帝的天可汗——李世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