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亂了起來,但更亂的卻是回紇的部隊。
忽然遇到伏擊,回紇士兵本來就慌張了,又被猛虎下山一般的楊易打了個措手不及,從主將到兵士,人人都開始想着畏縮的主意:霍納德想着怎麼善後,士兵想着怎麼逃命。
老辣的郭師庸和精明的楊定邦一東一西,領兵漸漸逼近,卻並不逼得太急,衝擊的事情,他們貌似都放心地交給楊易了,包括安守敬在內,三名中老年將領只是用他們的行動將回紇士兵越逼越心慌,因爲他們手中能有組織進入肉搏的士兵其實沒有回紇想象的那麼多,保持一段距離,以擾心爲上,所起到的作用也許比直接加入戰場還要來的大。甚至安守敬那邊已經開始接收俘虜了。
戰場之上比的不是絕對數量,一羣失去鬥志與信心的戰士根本就沒法子作戰。
霍納德手下過半的部隊已經被楊易衝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九百多人還聚攏在他身邊。
“扭轉戰局已經不可能了,怎麼辦呢?突擊向北,往燈上城去與塞坎會合,還是逃往怛羅斯?”
可是剛纔唐寇中那名老賊頭又嚷嚷着說怛羅斯已經被他攻陷,那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在他猶豫期間,回紇又損折了一百多人,安守敬在後面大呼:“投降免殺!”被衝亂了組織的回紇士兵遲疑着,被唐兵逼到身邊的紛紛器械,離唐軍還有一段距離的也消極地抵抗、消極地後退。他們還在往霍納德的方向望去。
“唉,可惜啊……”郭師庸說,這個老將很明白士兵們的心裡,士兵們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什麼退路了,可是他們不到最後關頭還是不敢輕易投降,爲什麼?因爲安西唐軍的威信未立。
如果這時不是唐軍,而換了是薩曼,或者是阿爾斯蘭,那麼這些回紇士兵只怕早就棄械投降了,甚至霍納德也會下馬跪伏,可他們此時仍然堅持着,便在於不知道如果投降會面臨什麼樣的局面。畢竟,對這些回紇兵將來說,對方只是一夥“強盜”而已。
“威信,威信……”郭師庸隱隱感到,安西唐軍已經面臨一個關口,這在戰場上可不是虛的東西,而是具有實打實的作用!
然而要建立威信,卻不是打幾場勝仗那麼簡單的。
這時,霍納德下了決定:逃!
往哪裡逃呢?不往燈上城,不忘怛羅斯——而是先走怛羅斯方向,半路折往俱蘭城!
他認爲,這是最保險的一條路了。
決定一下,馬上扯呼。
“走!”放開了馬往南衝擊。相對於楊易的猛烈,霍納德覺得那個鬚髮都白了的老傢伙更好對付。
楊易望見,大怒道:“別讓他們逃了!”
但讓他不忿的是,郭師道卻讓開了一條路,等到逃過了二三十騎,才猛地插了進去,將數百人截成前小後大的兩半!
郭師道老當益壯,奮起數刀,連殺三人,腥血濺上了鬚眉,登時變成赤須赤發,這個安西唐軍的領袖怒眼一張,喝道:“真要在這裡給自己掘墳麼!”
霍納德頭也不敢回,逃之夭夭,蛇無頭不行,八百多還有組織的回紇望見主將拋棄自己,心中最後一點鬥志也沒有了,再被郭師道一喝,全部都被鎮住了。
郭師庸楊定邦各率千人,兩面合圍,至此取水部隊已全面告破。只是還有兩三百名逃散了的回紇士兵向燈上城的逸去,楊易要追,慕容春華在旁低聲獻策道:“莫要追,建言逐敗北進,擊敗塞坎,那纔是大功!”
楊易醒悟過來,上前對郭師道道:“大都護,就讓這些敗兵逃去見塞坎吧。他們水道已斷,再聽說這邊大敗,一定會亂的。我們一步步逼過去,以正打亂,一定能收建大功!”
郭師道大喜:“咿!楊家子懂得不貪眼前功,而能顧大局了啊!好,就依你之言,全軍北進,這片沙漠是個好地方,有這麼個墳場,塞坎一定會喜歡這裡的。”
楊易笑道:“塞坎算什麼,回頭把薩圖克也埋在這裡,那纔是一大快事。”
諸將哈哈大笑,連稱:“正是!”
————————————————狼煙放起的第三日黃昏,忽有敗兵從怛羅斯河的方向奔回來說去取水的兵馬在途中遇到了埋伏,死傷慘重,塞坎大吃一驚,阿姆扎叫道:“將軍,咱們得趕緊去增援!”
“增援?”加蘇丁叫道:“怎麼增援!我們這邊的兵馬也不多了!”七千部隊出城,經過兩次大挫折只剩下六千多人,再派出兩千五百人去取水,剩下三千多人,圍困燈上城有餘,但要再分兵就不行了,加蘇丁道:“那隻會叫唐寇各個擊破!”
塞坎臉色如鐵,忽然之間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我真的中了唐寇的詭計?”心中已經動搖,口中卻還不肯認錯,道:“消息未必是真的,這兩次去取水都預防了中途會出意外,所以纔派遣了這麼多人馬去,就算有人要伏擊我們,也得有相當兵力才行,這附近除了這夥唐寇之外,還往哪裡尋那麼多人馬去?或許這又是唐寇的詭計,大家不要上當!”
當晚回紇枕戈待旦,夜間卻陸陸續續有敗兵歸來,都說取水回來,沒走多遠就遭到了暗算,因爲陸續奔來的敗兵太多,消息遮掩不住,不等天明全軍便都知道了。
這段時間塞坎爲激勵將士,用水無度,且自度前兩番取水都未曾出事,更是少了警惕之心,這時軍中存水已無多,想想朝向水源的道路被截斷,人人心慌,又擔心襲擊取水部隊的“賊人”隨時會從哪裡殺來,軍心更亂。
山上唐軍望見下面燈火時亮時滅,都知回紇有變,張邁兩天前已經將通盤計劃告訴全軍,在溼沙也沒有了的情況下,對燈下谷同袍的期盼便成了他們支撐下去的最後力量!
這個時候,山上的唐軍已經乾渴得連行動都有困難了,張邁心想:“回紇若再發動一次攻擊,我們怕就抵擋不住了。”他現在連拉弓的力氣都沒了,可山下回紇卻一個上午都沒動靜。
張邁站在燈上城垣牆上下望時,塞坎也正坐在馬鞍上仰眺,隱隱望見有個人站在牆頭,竟似就是那個戴着龍鱗面具的賊首!又看撐着者米屍體的雙矛猶自屹立不倒,氣得幾乎就要揮師上山攻擊,但阿姆扎等這時都只是苦勸他趕緊收兵回怛羅斯,相比于山上的唐軍有鬥志沒體力,回紇雖然還保有體力,卻已全無戰意了。
塞坎躊躇不決,他引怛羅斯大軍出城,深入沙漠,追擊圍剿將近半月,就這麼損兵折將、無功而返,回到怛羅斯定要被曼蘇爾、哈倫恥笑,若等薩圖克回來非被處死不可!
但事已至此,情況糟糕到無以復加,就此逃回去得受辱獲罪,但要是不走卻更加的危險!
回紇們不知道這時山上唐軍的狀況,不知道他們只要多加一根手指都能推倒對方了,連續的挫折已讓他們產生了心理上的慣勢,認爲上山攻打也一定會遭遇唐軍的頑強阻擊。
到中午,後勤官來報說若按照前幾日那樣用水,存水就只夠一日,還請主將裁奪該如何辦,塞坎聽了心裡更煩,知道要是宣佈節省用水會影響軍心,但這裡離水源處路程不止一日,若途中再遇到堵截只怕兩三日內都尋不到新水,不節制也不行,無奈之下也只好揮手:“你去辦吧!”結果軍中聽說食水減半更是心慌。
打仗打的乃是心理,其實回紇軍眼下就算食水減半其實也還是夠用的,只是過慣了闊日子後忽然要節省,心理上產生了落差,便都越發的疑懼起來。
士兵和主帥之間縱不見面也似乎有某種隱形的神經牽連着,對於部屬的疑懼塞坎就是坐在大帳之中也能感應得到,他已經決定要走了,只是看要如何走而已。
“走水源方向的話,可能會遇到伏兵,所以我們最好還是迂迴繞道。”加蘇丁說。
“不,不能繞道!”塞坎說:“水源來路纔是我們熟悉的道路,如今我們還有三千多人,只要小心在意就不怕伏兵!”
加蘇丁心想:“我們是還有三千多人,可人心惶惶的,只怕聽到駝鈴都會喪失鬥志,根本打不了硬仗了。”但塞坎的話也沒錯,走別的陌生道路也不能保證就不會遇到伏擊,而且道路不熟,危險更多,還不如就這樣堂堂正正地殺回去!
當下解馬收帳準備逃走,但形勢的發展卻不容塞坎從容!回紇收拾未畢,西南水源方向的沙丘上忽然影影林林地出現了許多旗幟、馬匹、駱駝,一眼望去不下五六千騎,塞坎望見心膽俱喪:“唐寇竟然還有這麼多的人馬!”
若對方只有一千幾百人,他或許還能下令強行攻擊,但到此地步,他哪裡還有勇氣去突破?就是連迎戰的勇氣都沒有了!他尚且如此,更別說麾下兵將了!
“走,走!”
好一支回紇騎兵,到此地步,竟然就此卷甲棄帳,望東南而逃,來得比拆遷隊還兇,卻逃得比喪家犬還急。
山上唐軍望見忍不住都要歡呼,可發出來的聲音卻都變成:“嗬嗬,嗬嗬……”天可憐見,這時候他們連叫也叫不出來了!
唐仁孝要對張邁說:“特使,我們揮師趕下去,一定能將回紇人殺個落花流水!”可只是嘴脣在動,喉嚨發出皮革摩擦一般的聲響,卻沒人聽明白他說的話。
那影影林林、向回紇人逼過去的數千人馬眼見胡虜逃走,竟然也不急追!仍然是慢慢地逼近,看得山上唐軍都急了:“快追,快追啊!”
他們如困獸一般守了這燈上城這麼久,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爲的不就是今天嗎?怎麼能讓回紇人就這樣在眼皮底下逃跑呢?
“別讓他們逃了,別讓他們逃了!”
劉黑虎從門內滾了出來,喉嚨不斷髮出古怪的聲響,但和唐仁孝一樣,誰也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郭洛望着山下唐軍的行動,心中若有所悟:“不對!我們的作戰部隊沒這麼多!這些一定是虛兵!可就算是虛兵,楊易他們哪裡找來這麼多人的?啊,難道把民部也都拉出來了?”
這時山下的唐軍已經奪取回紇的營帳,二十餘騎飛馳上山,馬上竟然都是女子,當頭的正是郭汾、楊清,他們衝到山上,望見在地上掙扎的劉黑虎趕緊扔過一個水袋來,郭汾衝入垣門,發現自己有如闖入了鬼域,裡頭橫七豎八,沒一個將士還有人形的,兩行淚水滾了下來,這時哪裡還顧得上別的?失去控制地大叫:“張郎,張郎!你在哪裡啊張郎!”
楊清已找到了丈夫喂他水喝,郭洛喝了一口就讓給旁邊的大石頭,大石頭拿到了水卻先去給弟弟,郭洛雖喝了一口,仍說不出話來,只是拍拍郭汾的肩膀,往垣牆上一指,原來張邁就倚在垣牆上,位置本來頗爲明顯,郭汾心中急亂,竟偏偏就沒注意到!
這時望見了龍鱗面具,郭汾啊了一聲奔了過去,投入張邁懷中,拿起手中葫蘆,一邊哭着一邊將水灌進他口裡去,張邁含住了葫蘆嘴鯨吸狼吞,喝得太急卻都嗆了出來,楊清在邊上叫道:“姐妹們,別給他們喝得太多!過渴之下給他們喝太多會死人的!”
郭汾又將葫蘆收了,對張邁道:“莫急,莫急!”
張邁喉嚨潤了潤,就笑了起來:“我怎麼能不急!”
“唉,急什麼呢!葫蘆在我手裡,你還怕被誰搶去了不成?”郭汾說,嘴角笑了,眼睛裡卻又滾出了淚水。
張邁道:“我以前的一個上司教過我:沒吃到嘴的東西,就不算自己的。我這些天好幾次快死的時候,都後悔着呢!”
郭汾聽到個“死”字趕緊掩住他的嘴,卻又忍不住問:“後悔什麼?”
張邁說:“後悔在乾草堆的時候,只啜了一下葫蘆口,沒把你的葫蘆吃了……”
郭汾啊了一聲,拿着葫蘆對準了張邁狂砸:“你個死相!什麼時候了,還……還……我……唉——你個——唉!你啊,不正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