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汾還沒來得及問出了什麼事情,外間從幾個方向進來了幾個人來,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老的是郭師庸,少的是郭漳,男的是郭魯哥,女的是楊清!
幾個人見到張邁都是一愕,齊聲道:“元帥在啊。”
張邁嘿的一笑,道:“怎麼,不方便麼?那我走開一陣。”
幾人都有些尷尬,郭師庸道:“也沒什麼事情。”站到了一邊,楊清去年回了寧遠,兩個多月前收到信聽郭汾說可能又有身孕便又趕來陪伴小姑子,他在張邁面前可沒那麼見外,直接走到郭汾面前道:“汾兒,你知道不知道,有人彈劾你哥哥!”
郭汾錯愕地看了張邁一眼,問道:“是誰?”
郭魯哥道:“一個叫劉昌的,一個叫胡光發的,一個叫陸旭的,還有一個叫善信的和尚!”
郭汾更懵然了:“那都是誰啊?他們彈劾哥哥什麼?”
郭漳哼道:“哪裡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那個劉昌的是甘州人,那個叫胡光發的是涼州人,那個叫陸旭的是伊州人,那個,都是剛剛選出來的國人糾評御史,這些人聽說自己可以風聞議政就都放肆起來了,在糾評臺說什麼洛哥哥手握重兵卻毫無作爲!說他坐失軍機!說他……說他不配當都督。現在這些話都已經在城裡傳開了!”
他說着,衆人同時看了張邁一眼,楊清道:“汾兒,我是婦道人家,人家說的雖然是我丈夫,但那畢竟是公事,我不好開口,但你卻得拿個主意!這兩年……唉,我之前是不敢跟你說!你哥哥才幾歲,在寧遠白頭髮都熬得百十來根了!這邊的人吃飽了沒事做,就坐在糾評臺上指指點點!搬弄他的不是,這,這……這不是讓前線的人寒心麼?”
她明着是跟郭汾商量,實際上卻是對張邁說的。
郭師庸也瞧了張邁一下,淡淡道:“其實這些糾評御史雖是風聞,但所論之事也不完全是捕風捉影,雖然他們未必深知軍政內情,但點出來的幾條,確實也都是阿洛最近兩年爲東線文武所不滿的地方。”
楊清等都是一愣,只是不好當着張邁的面質問郭師庸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但很快就聽郭師庸語鋒一轉,道:“但是,正是這樣纔可疑!這些糾評御史都來自民間,本身不見得有多麼高深的見識,但說出來的話卻條條在理,就像有人事先教好了他們一般!”
郭魯哥啊了一聲,道:“沒錯,沒錯!一定是這樣的!有人要利用糾評御史搬倒郭家,只是自己不敢出面,所以來個借刀殺人!”
郭師庸道:“本來,糾評臺的設置是很好的,當初我們也都贊成,認爲這是能夠讓民間的聲音能夠傳達,減少貪官污吏、利國利民的建制。可是現在糾評臺的好處還沒顯現出來,就有人利用他來搞陰謀,鬧政爭!這股歪風邪氣可得遏它一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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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邁道:“庸叔,你這幾句話,是跟我說,還是跟汾兒說?”
郭魯哥只是個下人,楊清是個婦女,所以心裡有話卻得藉着跟郭汾講來一吐其快,郭師庸卻是軍政大臣,聽張邁這麼一提,道:“這兩句話,可以是跟夫人說,也可以是跟元帥你說!元帥,現在西征之事迫在眉睫,民間對此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可就在這當口上,還有人鬧,這不是扯我天策大唐的後退麼?他們如果不是故意,那就是不智,如果是故意的,那就是不忠!這樣的人,如何有資格上糾評臺做糾評御史!”
張邁道:“那庸叔認爲,該怎麼辦?”
郭師庸道:“糾評臺本是爲理順內政而設,本來就不應該讓他們胡亂評議對外大事,現在鬧成這樣,我認爲是這糾評臺設得太早了!當前之計,應該先行關閉糾評臺!等到我們西征獲勝再重開不遲。”
楊清、郭漳等人紛紛點頭,連馬小春的下巴也差點點了兩下。
張邁道:“庸叔的意思,是要等天下太平,再開糾評臺?”
“不錯!”
張邁哦了一聲,臉上不置可否,道:“好吧,我想一想,明天召集諸將與大臣議論此事。”
郭師庸等退去後,郭汾讓下人也都出去,這才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張邁道:“你有身孕,別想太多,這些事情我來料理就是,我和阿洛相知相得,就算不是親戚,也不會聽幾句流言就問責於他的。”
“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郭汾道:“我是想知道,你真準備關糾評臺了麼?”
張邁道:“師庸說的其實不無道理,現在大事在前,我必須將全境軍民文武擰成一條繩一致對外才行,這糾評臺或許真的開得太早了。”他說到這裡時神色不善,不是因爲氣那些糾評御史,而是氣在糾評御史背後指使的人!張邁本身就擅長利用輿論,像這次的事情,他閉着眼睛都能猜到背後的主使是誰!
郭汾道:“那你真打算爲了這件事情關了它?”
張邁遲疑着,郭汾道:“這次的事情,這些糾評御史確實做得不好,可是風聞議政,不正是他們的責權所在麼?今天你若用強將他們壓下,我敢說,確實會對眼下的局勢有利,這也是一個出於國家的決定,但是今天你可以爲有利於國家的決定而關掉它,明天也就同樣可以爲了一個不利於國家的決定關掉它!”
張邁笑了起來:“你覺得,我的見識會比那羣糾評御史差?”
“一人再明也會昏,衆人雖昏也能明!”郭汾道:“你現在當然英明神武,但二十年後呢?三十年後呢?你的繼任者呢?你當日與鄭渭等人商議着設立糾評臺,給了他們那麼大的權力,不就爲了防着這個麼?”
張邁本來臉上還掛着笑容,聽到這裡悚然一驚,再看妻子時眼神中在親近之外又多了幾分敬意,沉吟了許久,道:“你說的不錯。雖然這幾個糾評御史這次的事情是做錯了,但如果我懲罰了他們,或者如師庸所說將糾評臺關閉,那麼今後就沒人敢說話了。堵住這些御史的嘴可以獲得一時之利,卻會埋下千百年的禍害!”
頓了頓,又說:“只是這些御史既然做錯了事情,若不加以懲處……”
郭汾道:“他們應該沒做錯事吧,庸叔剛纔也說了,我哥哥這兩年的行動會給人誤會也是情理中事,既然如此,他們風聞議論,卻又何罪之有?我看你大可直接將這些人的彈劾整理一番,再附上你的意見送寧遠去,看我哥哥如何自辯,我哥哥必有一番光明正大的應答。如此一來,既可避免設置糾評臺這樣一件好事變成壞事,又可將天策軍政爭從陰謀的泥潭中往回拉幾步,而且御史風聞議政可以逼得守疆大臣不得不辯,又能提高糾評臺的威權,將來其它地方長官也必更加戒懼清議,豈不一舉數得?至於那些耍陰謀的……”
郭汾說到這裡微微一笑:“你也大可循正道給他們一個教訓,對麼?”
張邁聽到這裡心情登時猶如掃去烏雲後現出一片萬里晴空,哈哈笑道:“不錯,我身爲天策上將,安隴元首,自然要循正道做事,好給軍民立個表率!剛纔才聽到這件事情時,我的心情確實不好,不過聽了你這番話後我卻忽然發現這乃是一件好事!在此之前,我還有些擔心我離開涼州後東面局勢會不穩,現在看來是不必擔心了。”
郭汾笑道:“幹嘛?可別說要將後方交給我,我可接不下這個擔子!我要養胎呢。”
張邁摸着妻子的肚子道:“我也不想讓你煩惱,放心,我會安排一個能耐足以驚敵寇、魄力足以鎮山河的男子來作爲東面防守!來保護涼州,來保護你!”
郭汾輕笑道:“謝謝夫君這麼顧念妾身,男主外、女主內,夫君這麼爲妾身考慮,妾身也該替夫君考慮。你出征在外,難免寂寞,不如我幫夫君找一個知情識趣的人作爲陪伴,也免得良宵苦長,如何?”
張邁道:“大軍西征,我哪裡有這份心思!”
郭汾笑道:“從這裡到甘州是一站,到肅州又是一站,到高昌又是一站——這一路離前線還遠着呢,旅途寂寞,在去北庭之前,還是有個人作陪的好。”
張邁笑道:“你不吃福安的醋了麼?”
郭汾笑道:“福安啊,她也懷孕了,只怕沒法伺候你遠行。”見到張邁一臉驚詫的樣子,笑道:“看你這個家當的,耳目一點都不靈通!”
張邁聽說福安也有身孕,一時高興得有些暈,卻又想起郭汾的話來,道:“不是福安也不是你,那你剛纔說的是……”
郭汾道:“這次你派人去調薛復入涼議事的時候,我也派了個人去金城,讓珊雅也跟來。”
張邁詫異道:“你……”
“這是公私兩便,不是麼?”郭汾眼睛有點冷冷的,算算的,但嘴角又掛着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知道她對你有心很久了,到現在還守着呢,都快成老姑娘了,你呢,也未必完全無意,既然如此,不如就收了吧。”她託着下巴,哼道:“收一個知根底的進來,也總好過讓某人靜極思動、悶極生騷!去外面胡亂招惹!再說你收了她,不就又多了一個可以幫你鎮守後方的大舅子了麼?就像當初將寧遠交給我哥哥一樣,你可以將東面交給薛復,放心西征了!”
張邁見郭汾既要爲大局設想又忍不住醋意大發的模樣,忍不住放聲大笑,郭汾瞪眼道:“你笑什麼!我一點頭,就這麼得意了?”張邁笑道:“不是不是。”
他頓了頓,道:“好吧,我不否認我挺喜歡薛復他妹子,不過這次糾評臺的事情卻讓我看明白:若妄圖靠這些亂七八糟的裙帶關係來維持平衡,其結果帶來的不是平衡,而只能讓事情越變越複雜。所以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既然你已經讓薛復他妹子也來,那也好,我會一併跟他表個態,免得她心中存着個萬一的念頭,誤了青春!”
——————————————————在張邁尚未對糾評御史彈劾郭洛一事表態之際,早有小道消息傳出,說王爺可能因此而關閉糾評臺。
同時馬小春卻已經派人去搜集那日糾評臺各人的言論,將那些對郭洛的議論都書寫下來,並拿到發言者面前讓他們畫押。
這時西北唐人的政治素養其實較低,這些糾評御史既來自民間,除了代表各階層的利益,同時也代表了各階層的水平,都是在回紇或者歸義軍手底下做了幾十年順民的人,哪裡能奢望他們一做了糾評御史就有那麼大的轉變?一聽王爺要關閉糾評臺都慌了,許多人都害怕獲罪,而那些說過郭洛壞話的糾評御史,在面對馬小春給他們確認的議論記錄時,對自己的冒昧腸子都悔青了,極怕王爺或者郭洛都督來個秋後算賬,畫押的手都在顫抖,有一個竟嚇得跪下求饒,事後甚至有一個人畏罪而自殺未遂!
第二天糾評臺忽然變得靜了。
鄭渭嘆息着對來訪的二哥鄭濟道:“華夏的言路真是何其狹隘又何其脆弱!其實元帥並未公開責罰,但他們卻都已經怕成這樣了。”
張中謀在旁道:“這是秦始皇坑儒留下的千年惡果!春秋戰國之時,華夏之士可不是這樣的!”
鄭渭道:“聽說秦始皇所坑之儒,其實也不算什麼真儒,不過是一些方士罷了。”
張中謀道:“儒雖僞儒,但今日坑得僞儒,明日同樣也就坑得真儒!當日所坑雖然不是真儒,但坑儒之名傳出,已經足以叫天下人禁口!坑儒之惡,不在儒字,而在坑字!秦始皇一統天下,雖是建立了千秋功業,同時也是遺禍萬年!”
鄭渭道:“中謀說的有理,此事關於我天策軍甚至華夏千百年之風氣,萬萬不能有差錯!我這就去見元帥。”
不想他還沒動身就傳來消息,原來張邁竟未責罰那些糾評御史,只是將他們的議論記錄彙編成書信,連同自己的意見一起發給郭洛,要他回書自辯。
糾評御史們一聽都鬆了一口氣,慕容騰在暗室對曹元忠等笑道:“怎麼樣?我爹都說沒事,哪裡會有事,這就叫法不責衆。元帥既然要郭洛自辯,說不定就是他準備削弱郭家的第一步!”
涼州的輿論在一夜之間正要轉向,不想不久張邁又將自己給郭洛那封信的副本發到了糾評臺,算是公開了,這封信的內容主要有三點,一是張邁認爲以他的判斷郭洛在西線的作爲並無過失,公開支持郭洛,二是認爲這次幾個糾評御史的議論有失公允且太隨性,缺乏調查,也顯得未能對自己的言論負責,三就是督促郭洛在不泄露軍事機密的前提下要他向糾評臺衆御史自辯。
慕容騰等見張邁其實是撐郭洛不由得大吃一驚,但張邁卻也沒有因此而追究那些彈劾郭洛者的責任,只是以書信與他們進行辯論,鄭渭、張中謀等人也慢慢加入了筆辯的行列,一些糾評御史也就壯起膽子來應答這位天策上將,辯論的內容也不侷限於郭洛之事,而擴展到整個天策軍的內政外交——其中猶以民生問題居多。沉寂了的糾評臺重新有了聲音,但糾評御史們從此發表意見也就變得更加慎重。
————————————且按下糾評臺的轉變不提,卻說當日在金城通往涼州的路上,一前一後兩匹汗血寶馬在疾馳着,兩個騎士在急速奔馳中卻仍然保持着優雅的身姿,彷彿他們竟能全身放鬆與坐騎融爲一體,路旁的過客看見無不喝彩,有的眼尖,在前面那一騎接近時發現竟然是個絕色美女,心中更加詫異。
兩騎馳至馬城河邊,前面的女騎士停下飲馬,後面的騎士跟着趕上,叫道:“珊雅,你跑這麼快乾什麼!”
這兩個騎士,竟然就是奉命前往涼州的薛復兄妹,只是薛珊雅的容顏卻瘦削了許多。
這時河邊無人,薛珊雅望着汩汩北流的河水,忽道:“哥哥,我不去涼州了,我要回金城。”
薛復勒馬靠近,詫異道:“爲什麼?”
“你知道爲什麼!”薛珊雅道:“這次元帥讓你入涼,必然有重擔要交給你,否則的話也不用你親自趕過去。偏偏在這個時候,夫人又來信讓我也跟你一起去涼州……我……我便知道是什麼事情了。”
薛復其實是知道他妹妹心事的——連許多外人都看出來的事情,他哪裡會看不出來,可就因爲這樣他才更加奇怪:“但你……你不是一直都對元帥……”
“是,我很喜歡他,但那是在以前!”薛珊雅傲然昂起了頭,一頭秀髮在河風中亂拂:“我愛的,是那個勇猛無前、決勝千里的無敵大都護,而不是現在這個東瞻西顧、進退維谷的王爺。我愛的是英雄,而不是帝王!我是喜歡他,但我卻不想爲了‘大局’而嫁給他。那不是我想要的愛,那也不是我想要的人!所以,如果這次他是爲了軍國大事而娶我,爲了要拉近你和他之間的關係而娶我……哥哥,請你幫我拒絕!”
薛復聽得怔了,看着妹子出神,薛珊雅又道:“不過,如果哥哥你需要的話……爲了哥哥,我會……”
“不!”薛複道:“珊雅,我不會爲了自己,或爲了任何事情而讓你不情願地出嫁!我一定要讓你得到幸福,否則的話,就算讓我成爲天策第一大將又如何?珊雅,你放心,既然你不願意,我就絕不會讓任何人勉強你,哪怕是因此我要被冷落,甚至就是將我打回農奴,我也不會讓你受一點兒的委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