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風雲在變幻着,在這個夏日將近,秋日將來的時刻,玉門關外竟然排布起了烏雲,罕有地彷彿要下雨。在這裡下雨可也是稀罕事。
空氣彷彿加重了一般,有一種整個天空都要壓下來的錯覺,而風依然強勁,夾着沙塵擊打着人臉,雲層中偶爾響起霹靂,似乎這場雨的雨勢還將不小。
狄銀心中忽然產生了一種荒謬感,荒漠居然會下雨,自己的軍隊竟然已背叛,一座孤城忽然涌出這麼多的兵馬,而張邁和楊易的謊言竟然變成了真的!更荒謬的感覺是:在一刻鐘之前他還勝券在握,現在卻彷彿被死亡拉住了雙腳。
他不知道,在慕容春華抵達之後,張邁就有心在關城之下一舉殲滅狄銀,在楊易與慕容歸盈的合計下,這座千古名關便成了一個巨大的陷阱,矗立在關上的赤緞血矛則是最佳的誘餌。
張邁在過去的一個多月“弱而示之強”的戰術用得太多了,楊易也好幾次都拉大旗作虎皮,對敵對己謊稱援軍大至的情形多了去,以至於這時安西軍真的大至時,狄銀卻不肯相信了。
玉門關周圍的地形,西面多山,圍靠着瓜州大澤一帶纔是低窪的近湖低地,所以從澤北草原接近玉門關,一般都是沿着瓜州大澤湖邊行走——湖邊有着一條天然的道路,當初張邁進擊澤北收服百帳部走的是這條路,如今狄銀幾次侵襲玉門關走的也是這條路。
遠在狄銀與胡冶會師之前,楊易就已經安排五千安西正規軍與所有百帳部騎兵埋伏於西北羣山之中,狄銀從楊易的四次阻擊中判定玉門關兵力不足,不可能分出大量的兵力散步在外,再說他若要做覆蓋面數十里的地毯式搜索,那前進的速度只怕每日就走不到十里,張邁連續三次激怒狄銀,誘使他步步向前,又埋伏阻擊部隊,以使狄銀無暇他顧。
終於,狄銀躊躇滿志地抵達了玉門關,他將大軍擺開攻城,不料,被死神青睞的卻是自己!
“可汗!後面,後面!”
超過四個府的兵力,開始從西北的山地走出,橫地裡攔在了甘州回紇的後方!
“他們要關門打狗?”
湖邊的路只有二里寬,一旦被截斷,甘州回紇的歸路就沒了!
“可汗!”謀落戈山叫道:“得……得趕緊走了,這裡不能停留了!”
“殺啊!”龍巖似乎看到了勝利的契機,指揮着步兵向前推去。剛剛投靠新主,他要爭功。
然而他挺進得有些早了,左邊慕容歸盈的大軍尚未開到戰場,右邊慕容春華也只剛剛和回紇的左翼接鋒,尚未沖垮敵人,肅州甲士衝得太快,在很短暫的一段時間裡變成了這個局部戰場的孤軍。
狄銀看看眼前的肅州軍,心中猛地一動,不知哪裡涌上來的勇氣,喝道:“殺!活捉張邁!殺回甘州!”
現在就轉身的話,整支大軍都會亂,相反,玉門關已經打開,如果衝破障礙,活捉張邁,那將是另外一個局面。
張中謀站在張邁身邊,心中不免有些害怕,卻忽然想起了什麼,道:“狄銀如果現在就走,說不定還有機會,忽然轉向前衝,等到大軍四面合圍,那他就是來送死!”
張邁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不錯。”心想這個不懂得軍事的張中謀,似乎也成長了。
但狄銀敢前衝自有他的道理,擋在玉門關最前面的肅州甲士多年來一直處於甘州回紇的統治下,身爲胡奴既久,內心深處積攢着對胡主的畏懼,眼看數萬胡馬壓將過來,敵衆我寡,心中先就怯了,面對騎兵衝陣,步兵陣最要緊的一是守住陣勢,二是立定腳跟,這時龍巖冒進,甲士怯敵,狄銀縱馬一衝,首當其先的第一重甲士先自散了,堤防一被沖垮,兵如潮來,後面的士兵便抵擋不住,擋在城門外的步兵陣登時亂了起來。
張邁在關上看得心頭火起,罵道:“沒用的東西!讓他堵城門都做不到!”本來主動性掌握在唐軍手中,若肅州甲士背靠城牆以及城頭的強弓硬弩,就算狄銀髮動全部騎兵來攻也阻擋得住,唐軍這時正等待着慕容歸盈與曹元忠的到來,那纔是唐軍方面制勝的力量,龍家這邊何必着急呢?張邁忽然道:“如果是奚勝的話,此刻就絕不會幹下這等冒進的蠢事!”
馬小春心想:“奚勝將軍是我們安西嫡派人馬,當然不用搶攻,龍家卻剛剛加入,肯定要爭功勞了。否則他們將來在大都護麾下能有什麼地位?”
眼看玉門關城門之前戰局告急,慕容春華似乎望見了,有心來救,只等城頭告急鼓響,張中謀叫道:“大都護,龍家擋不住了!快關上城門,召春華將軍來救駕啊!”
換了個養在宮中的皇帝這時早就鳴鼓發出信號了,張邁卻怒道:“我又不是皇帝,救什麼駕!狄銀要來送死,就讓他來好了!不擂鼓,仍然按照原定計劃行事!”
對石拔道:“小石頭,你還能打仗不?”
以楊易、石拔爲首的兩千安西精銳在四十天內千里奔波,大戰四場,小戰數十回,今天還在玉門關,過幾天就跑到了澤北,而且長途奔馳之後又要打硬仗,他們畢竟不是鐵打的,長期如此,體力透支便十分嚴重,在慕容據的捷報到達之前是憑着意志力強撐着,慕容春華這個大援到達之後,大夥兒雖然士氣大振,卻有不少人一口氣鬆懈下來反而病倒了,故而這次設陷阱圍攻狄銀張邁特地將這批人都安排做了後備隊伍,實有讓他們休息之意。而諸主要將領之中,又以楊易、石拔的身體最疲,楊易既能衝鋒殺敵,也能籌謀指揮,所以仍然發揮着很大的作用,石拔卻是暫時被賦閒了。
這時石拔笑道:“要我去堵城門麼?”
張邁道:“我要你去拿狄銀的首級回來!”
石拔笑道:“那容易!”轉身就下了城頭,石堅見弟弟步伐不似平常矯捷,便知他身體尚未完全恢復,拿了把斧頭衝在他前面,石拔道:“哥哥你幹什麼?”
石堅是愛護弟弟,卻道:“小石頭,你偶爾也讓哥哥出出風頭嘛。”
石拔哈哈笑道:“好!我打仗從來不讓別人搶在我前面的,今天爲大哥你破例!”
石堅也是能拋繩索套奔馬的人,飛出繩索用的是技巧,練習純熟即可能辦到,但要拉住奔馬所需膂力之強勁卻可想而知,石堅的膂力不在石拔之下,靈性卻是不足,這時心想:“小石頭太過要強,身體又沒恢復,今天若讓他衝在最前只怕性命得送在這裡,今天我可得替他擋一擋!”
跑到城門下,只見奔馬如怒潮般涌來,肅州甲士是龍家豢養着的爪牙,訓練雖然不在瓜州軍之下,但這些人大多供養較足,臨陣不敢拼命,論起膽氣來卻連百帳軍也不如,這時陣勢微亂,望見胡騎踏來,一些人轉身就閃。
張邁大怒道:“該死!該殺!”
眼下唐軍人數雖多卻是烏合之衆,這也是慕容歸盈與楊易都傾向於讓幾方面軍隊分進合擊而不是並肩齊上的原因之一,若這次圍攻狄銀幾方面的人馬都是安西軍隊,便不至於出現這等情況。
看看一員胡將衝近,那員胡將身高九尺,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上猛衝過來,肅州甲士望風披靡,石堅叫道:“弟弟,看看老都護教我的本事!”衝上兩步,在城門之外四步,衝上來的那胡將身上穿着鎖子甲,身份自然不凡,就是戰馬也是銅鞍鐵蹬鐵轡頭,而且還罩着馬鎧,竟然是一員重騎!且連人帶馬都如此裝備,那馬的速度卻絲毫不減,自可見此戰馬之神駿。
便聽有人驚呼:“是狄銀的侄子藥羅葛愛都,甘州三大名將之一!”
這時連同戰馬猛衝過來,石堅還迎了上去,眼看撞也撞飛了,踩也踩死了,分明是迎着戰馬去送死,旁邊肅州步兵望見都驚呼起來,石堅卻是上萬里路闖過來的人,早有面對戰場死戰的經驗,這時竟然是站得極牢,等到戰馬衝到近前,身子忽然一閃閃到一邊,腰部一彎斧頭一輪,正正地敲在來馬的膝蓋上!斧頭一震被那強大的衝力撞開了,那戰馬卻驚嘶一聲,前身匍匐後臀翹起,將那號稱甘州三大名將之一的藥羅葛愛都摔了下來。
這一招是在燈下谷時郭師道傳下來的步破騎的絕招,石堅練了幾百次才上的手,至於臨陣能否敲中方位,除了練習純熟之外,還要有臨陣不慌的經驗以及臨場發揮的狀態。
衆人驚呼聲中,石拔高聲喝彩!
那號稱甘州三大名將之一的藥羅葛.愛都身上穿着鎧甲,行動本不如石堅靈便,再加上陡然被從馬上摔下,整個人都慌了。石堅右手震得厲害,用左手按住右手,跳將過去,一個猛剁剛好剁中了愛都的脖子,硬生生將那胡將的首級給剁了下來,高舉起來叫道:“誰還敢來!”
愛都背後還有一羣輕騎本來已經衝到近前,被石堅的氣勢一震反而退後了幾步!
石拔哈哈大笑,叫道:“唐軍威武!安西威武!大石頭威武!”
弟弟贊哥哥,不免有自賣自誇之嫌,背後龍驤鐵鎧府的將兵齊聲笑了起來,笑聲中有點對石拔的嘲弄又有着對石堅的佩服,百數十人跟着一起高呼:“唐軍威武,安西威武,大石頭威武!”或拿橫刀,或拿斧頭,或拿鉤鐮槍,幾百人一起衝了上來,用身體堵住了城門。
張邁在城頭望見,拳頭擂打着垛牆笑道:“關鍵時刻還是得靠這羣兄弟!”
狄銀遠望之下微微吃驚:“玉門關內還有這樣的兵將!”這時卻已經沒有退路,招呼着:“給我衝上去!殺開一條血路!”
平心而論,他的這個決定亦有道理,這時戰場的大局仍然是唐軍佔據絕對優勢,但在這個小局部卻由於肅州軍的失誤而落於下風,若是狄銀能將關門衝破,即便捉不到張邁,回紇軍的主力也有可能直接衝破玉門關,直接從澤南地區返回。唐軍的主力都佈置在玉門關以北,未必有足夠的時間南下阻攔,便是捉住了對方的尾巴也無法實現其殲滅敵人的目標了。
玉門關乃是大關,城門可容八馬同時行走,只靠着石拔等人就算堵住了也必傷亡慘重,石堅在這時叫道:“河西就沒有一個男人麼!還是都被狄銀閹了?看你們的模樣,也配做漢人?”
城門裡頭安西將士齊聲訕笑。
本來正朝兩邊退散的肅州甲士中有一個極高大強壯的虯髯男子跳了出來,怒道:“安西來的小子,你逞什麼英雄!不過湊巧打中了馬腿而已。”
那虯髯男子身上也穿着重鎧,倒拖一支長兵器,猛地橫過來擋在石堅面前,他手裡所抓乃是一柄長柄單錘,從錘身到錘柄全是熟銅打成,錘頭狀如臥瓜,大如西瓜,整支兵器重達一百餘斤,非天生力士不能用,能用這件兵器者有個專門的名目,喚作“金瓜武士”!
這時又有兩騎衝上,那虯髯大漢大吼一聲,橫過一錘砸中馬頭,竟然將馬砸得腦骨碎裂而死,跟着一橫掃中另外一個騎士,硬生生將那騎士給掃了下來。那虯髯大漢一腳踏出,踩在先前落馬者臉上,一腳踩得那人五官扭曲、血肉模糊。
堵在城門的安西將士望見齊聲喝彩,城外的肅州甲士更是學着剛纔安西將士的腔調,紛紛大叫:“唐軍威武,河西威武,竇金瓜威武!”
這等腔調,這等呼喊,競爭味道極濃。
張邁亦大讚道:“好個甘涼男兒!叫什麼名字!”這時戰場已經紛亂,馬蹄聲、弓箭聲、呼喊聲,交加夾雜,張邁的話哪裡傳得出去?
馬小春傳了命令,旁邊就有十餘個將士齊聲叫道:“金瓜武士,大都護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虯髯大漢左一錘,又一錘,又逼退了幾個進犯的騎兵,張開他那破鑼般的嗓門,叫道:“我是副火正竇建男!”
正通長,副火正即副火長,乃是軍隊中小得不能再小的將官。然而他一出手,肅州軍中便有不少人認得他,並有肅州士兵自發涌上來團在他周圍衛護,顯然是在軍中大有武勇之名。
張邁對馬小春說了一句話,馬小春便命十餘個將士齊呼:“大都護有令,金瓜武士竇建男陣前立功,即升爲校尉!賞銀五十兩!橫刀一口,良馬五匹!女奴三人!”
肅州甲兵中有數百人齊聲歡呼,齊齊涌了上來,堵在了安西將兵前面。
竇建男啊了一聲,大叫:“奶奶的,女奴三人?這兩下子就有女奴三人了?奶奶的,老子多宰幾個,大都護你看好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