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嘉陵走了以後,折嗣倫召集折楊兩家核心人物商議,年輕一輩都道此事可行,而且不得不行——如今東面將有大事,朝廷根本就顧不上這裡,若是不依魯嘉陵的建議,府麟二州根本就沒有能力養活這三十萬人,到頭來糧草一斷,不僅災民有難,而且這三十萬人一亂起來,府州麟州本地人也得跟着遭殃——這個地區是北阻契丹、西遏党項的戰略要地,一亂起來勢必禍國,且朝廷也比下旨降罪。
不過,也有主張慎重的,如楊仁就認爲應該先跟張希崇楊澤中等書信商議,然後再定大事。
折嗣倫問折從遠,折從遠道:“從府州到靈州距離不近,書信往來曠日持久,等決定下來我們還要進行其它準備,那隻怕會誤了百姓。再說,難道張令公楊刺史的書信一到,我們就肯定能夠決定了嗎?張令公楊刺史遠在朔方,他們的提議只能參考,到頭來還是得我們來斟酌。”
“那麼你的意思是?”
折從遠道:“天策軍的首腦人物都十分厲害,瞧他們謀取疏勒、龜茲、歸義軍等大戰,從來都是走一步,算十步,雖然如今張元帥西征於萬里之外,但對中原未必就全不在意,他們的用心,我看也不只是賑濟災民——只有婦人之仁的人,不可能虎吞萬里!且只是爲了賑濟的話,也不需要出動像魯嘉陵這樣的人物!”
幾個年輕較輕的子弟都吃了一驚,道:“哥哥是說天策軍要謀取我們府州、麟州?”
折從遠嘿了一聲,道:“現在之天策,已非當年之安西,他們既然擁有同時擊敗契丹、回紇的實力,對東方不動則已,若是有所圖謀,就絕不會僅僅是爲了府州、麟州!”
楊仁驚道:“那是爲了整個關中,或者河東了?”
折從遠道:“只怕還不止!”
廳內一時沉默了下來,人人心情沉重,似乎都想到了什麼,最後,折嗣倫纔打破沉默,嘆息道:“像張天策這樣的人物,不動手則已,若是動手,那目標肯定是整個中原了!”
楊仁道:“折伯父,那我們該當如何?拒絕他們嗎?”
折嗣倫道:“拒絕他們,那這三十萬人怎麼辦?”
楊仁道:“實在沒辦法,只能驅他們前往延州、銀州了。反正當初朝廷也非是叫我們府、麟獨力負荷此事,到了延、銀境內,他們就是想不管也不行了。”
折嗣倫道:“就算延、銀諸公被迫接受,也未必能善待他們,到頭來受苦的還是這三十萬百姓。而且這事若在夏天或許還做得,現在已近冬天,若將災民驅趕上路,大冬天的沒吃沒穿,有幾人受得了?路上一凍一餓,老弱婦孺首先就得趴下,若再沒條活路給他們,到頭來還是得惹出亂子來。”
他也沒細說是什麼亂子,但折從遠楊仁久經軍務,早已想到一旦出了亂子,災民在可能釀成民變,民變之後,這些災民就不是災民,而成了亂民,對付亂民就可以動用軍隊鎮壓。這些晉北災民都是外來就食者,在秦北缺乏起義的根基,不易對今年收成不錯的本地民衆造成連鎖效應,且秦北臨近諸州都有善於打仗的軍隊——這裡是邊地啊,沒有一定戰鬥力的駐軍是沒法支撐的,因此若對民變有所準備的話,軍隊要鎮壓下去並不爲難。寒冬凍死一批,屠刀再殺一批,剩下的人口再來安置就容易多了——古今中外多少狠心腸的政權,常常就是靠這一招來解決糧食與人口的矛盾。
折從遠和楊仁都感不忍,楊仁道:“我們已經開了個好頭,若不善終,則這件好事也要變成惡事!那還不如當初就拒絕他們渡過黃河!”
折從遠道:“其實也不需想的這樣悲觀,我看天策軍的提議,我們未必不能接受。他們縱然有什麼計謀,但只要我們牢牢掌握這三十萬人的治權,那麼就算如魯嘉陵所說,在朔方、定難、府麟、敕勒川之間形成一支強大的力量,但這支力量握在我們手裡的話,那麼將來如何行動,還不是由我們來決定?天策若有陰謀,也都做了我們的嫁衣。”
“但朝廷那邊呢?”楊仁道:“三十萬人西遷這樣大的舉動,朝廷那邊無論如何瞞不過去。”
“何必隱瞞!”折從遠道:“我們可以明白向朝廷請旨,大意言府、麟負擔不起,請朝廷許他們西遷屯田,同時向關內、朔方的民間募集糧草賑災,若朝廷不許,就請朝廷撥糧!讓他們來解決問題!”
折嗣倫頷首道:“遠兒所言有理,好,就這麼辦。”當下決定由楊仁去和魯嘉陵談判,而讓折從遠星夜趕往洛陽求旨。折從遠馬不停蹄,趕往東都洛陽,他折家是邊將世家,在秦晉影響力很大,折從遠親自趕往東都,沿途的豪族都提供方面,折從遠精力旺盛,每天只睡兩個時辰,此外就都是在馬背上,日夜兼程,非止一日,來到洛陽,向樞密院投了令信。折從遠雖有勇武之名,到了洛陽卻只是個芝麻綠豆的小武官,府州麟州在整個中原看來只是邊鄙上的一顆小棋子,如今李從珂正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哪有多少功夫理會他。
空等了三天,才排到他進去,樞密副使劉延朗催他有事快說,折從遠本來準備了一整套完整的說辭,這時被劉延朗不耐煩的樣子局得擇要而言,這一來沒法條理分明地展開,只說到三十萬災民寄食府、麟,二州糧草已匱的事,劉延朗臉色就變了,府州麟州請糧已不是第一遭,劉延朗哼道:“現在糧草匱乏,那又如何?”
“這……”折從遠是武將,廟堂上反而不夠從容,劉延朗是樞密副使,官威好大,被他一逼,折從遠便顯得有些倉促失措,道:“若是朝廷能夠撥糧,那是最好……”還沒說完,劉延朗已經冷笑道:“又是來請糧!朝廷看你折氏是北地豪族,這纔將這千斤重擔交給你們!如今國家正值多事之秋,還指望你們爲國分憂呢!你們未能忠君之事,連賑濟災民這樣小的事情都辦不妥,居然還有臉跑來東都請糧!”官袖一拂,將折從遠轟了出去!
折從遠一心爲國,在洛陽被撂了三天,本來已經是一肚子火氣,再被劉延朗這麼一轟,差點就要在樞密院鬧起來!總算他不是愣頭青了,曉得分輕重,且又被劉延朗官威壓住,鬱郁而退,出來後煩悶欲死!想想同時樞密副使,魯嘉陵親到府州,言語是那般親和,說什麼做什麼都爲對方考慮,而劉延朗卻話都不讓人說完整,兩相比較之下,更是鬱悶。
一時想,不如就回府州,但千里入京,什麼結果也沒有,如何就能回去?
但若不回去,如今已經被樞密院轟了出來,幹留在東都又能如何?
幸而當晚卻有一個樞密院的行走老吏來約他喝酒,折從遠哪裡有心情?卻不敢不奉陪,酒過三巡,折從遠微微埋怨朝廷不顧府、麟的疾苦,那老吏道:“都說折家是北邊的世家,折家的公子又是經歷過世故的人了,怎麼這次的事情做的如此不地道?”
折從遠一愕,忙向這個老吏請教,那老吏笑道:“折公子這次來東都,劉相公(劉延朗)那裡也不去投書,也不去進禮,這點應有的禮數也不盡到,什麼事情辦得成!”
折從遠啊了一聲,忽然明白了過來!
原來劉延朗素性貪婪,執掌權柄以後公開邀賄,任免諸將鎮守諸州諸軍,不以功勞能力爲先後,而看誰給的紅包大,就給個肥缺,誰給的紅包不夠,就派他到邊遠之地去!如張希崇多年來一直想要調回中原,只因人情行得不夠,所以一直被撂在朔方,楊澤中給折從遠的書信中曾不止一次提及此事,但折從遠剛剛從魯嘉陵那裡親炙過天策軍那種堂堂正正的辦事方式,心中所想都是正謀,來到洛陽後竟然忘了這個!
想起三十萬災民在洛陽嗷嗷待哺,涼州那邊沒什麼關係的人還不遠千里暗中送糧來助,而洛陽這邊的宰執居然還要自己先行賄賂才肯辦事,這個落差讓折從遠一時之間實在是難以接受!
那老吏見折從遠沉默,以爲他還沒開竅,又點撥道:“劉相公的門戶,不是人人都有資格進去!因折公子是世家名門,劉相公才另眼看待,若是公子這樣還不入門,那就實在是令人寒心了。”
折從遠鐵青了臉道:“折某這次來是爲民請命!卻遭遇這樣的骯髒事!究竟是誰叫誰寒了心?”
那老吏一聽冷笑起來,道:“公子開什麼玩笑!三十萬人的賑濟錢糧,這是多大的數字!過手撈個幾分就富可敵國了!公子要問劉相公取這許多錢糧,自己卻一毛不拔,這等事情,放在哪朝哪代都說不過去!”
折從遠聽得愣了,感情劉延朗是認爲自己要這三十萬百姓的賑濟錢糧,爲的是從中抽取好處?他愣了一下後便明白過來:只因劉延朗本身是這樣的人,所以認爲別人也都如此!而眼前這個老吏,顯然又是他派來“點撥”自己去行好處的!
他憤然站起來,正待慷慨陳詞,但看這老吏一副老猾模樣,知道他在東都這個大染缸裡泡得久了,什麼國家大義跟他說了也是白說,若是他弟弟徐從適或者楊信來,這回當場就掀桌子了!折從遠卻還有幾分忍性,心想來東都不是來逞英雄意氣,而是要來辦事!勉強道:“好叫老先生得知,這次走的實在着急,雖帶了些許值錢財物,渡黃河時卻一不小心遺失了!我本待去回家再去取錢,只是三十萬災民如旱中禾苗,實在等不得啊!不知老先生有什麼門路沒有,我且挪借一番,回家之後一定設法奉還。”
那老吏看了他兩眼,道:“公子這番話不是推託吧?若不是推託,我倒也有條門路。”當即告訴他都中也有人放貸的,他可以做箇中人,以折家的聲望或許能夠借到,折從遠就拜託了他。那老吏見他沒錢,面上心裡就都冷了,不料第二天來臉色又熱絡了起來,連說折從遠好運氣,又說折家夠名頭,有一大家願與他結交,而且今天就可以見他!
折從遠便隨那老吏前往,不料卻是一個寺院,放貸者乃是一個和尚,法號海若,聽說了他的來意之後海若和尚道:“善哉善哉!折將軍千里奔波,爲民請命,老衲雖在世外,焉能不助!”當即取出一盒珍珠並黃金二百兩,又取出一絲劵來道:“憑此券可到城中瑞福祥號,換取絲綢二百匹。”
自絲路開通以來,絲綢價位逐漸攀升,很多時候還面臨有價無市的地步,乃是比黃金還硬的硬通貨!那老吏看到老和尚拿出來的這些東西眼睛都紅了!
折從遠也知道這一筆錢非同小可,心想這個老和尚也是有心爲國之人,便不推辭,卻道:“大師如此慷慨,我也直說了,我府麟二州雖有些許物產,卻不是富州,這一筆財物,只怕得有年頭才還得起。”
海若和尚哈哈笑道:“將軍說的是什麼話!有道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這一筆資財本是善信們的供奉,若能幫到晉北百姓,那正是幫善信們積福,這一筆錢將軍能還就還,若是不能,也不必放在心上!”
這一番話說的折從遠心花怒放,心想這一番遇到好人了,那老吏卻聽得目瞪口呆,實在不敢相信天下間還有這樣的事!
折從遠謝了海若,路上賞了那老吏一筆小錢,老吏見他有這麼大的面子,又給了賞錢,登時熱心了起來,前前後後地奉承,又爲他奔跑聯繫,傍晚就來回話說:“今晚二更之後,隨我進府!”
“晚上?”
“是啊,這等事情,晚上最好!”又指點了折從遠如何送禮等細節。
折從遠是叱吒邊疆的猛將,很不習慣這等事情,但想想自己乃是爲了百姓,當下權且忍了。
當晚進了劉延朗府內,在許多細節上雖做的不夠,但劉延朗見了這麼豐厚的一筆資材,實乃近年罕見,哪裡還計較這些末節,便對摺從遠道:“府州、麟州,甚是貧苦。我另外爲世兄在山東或關中謀個肥缺吧。”
他收了錢後,連稱呼都變了。
折從遠忙道:“相公容稟,從遠此次入京爲的不是自己,而是要給三十萬災民請命!若相公,至於我自己,卻沒什麼。”
劉延朗沉吟道:“我實對你說吧,府、麟災民就食的事情,朝廷議論過幾次了,馮相(馮道)那邊都在陛下說了不知幾回了,但陛下不會答應的,爲何不答應,事關機密,我不能告訴你。我只是對你說:朝廷眼下沒力氣來管這邊的事情。因此此事上我也實在幫不了你!你不如就聽我的,另取一個富庶州軍上任去吧。”
折從遠道:“相公容稟,府州麟州乃我生長之地,我折家一家老小都在那裡。如今那裡埋着偌大一個隱患,就算是金山銀州的刺史節度讓我去當,我又如何能安心去得?”
劉延朗道:“府麟那邊,不管你們怎麼辦,只要能維持秦北的穩定,便是有功!”
折從遠聽得有些呆了,好一會才道:“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沒有糧食,叫我們如何維持秦北的穩定?”
劉延朗哈哈一笑,說出了一番話來,直叫折從遠從頭冷到了腳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