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天方教騎兵卻未因此而感到恐懼,反而因此而訕笑起來。藥沙河的水流量在內陸那是數一數二的,而這個季節又接近其豐水期的巔峰,中亞內陸的河流,大多寬而且淺,淺雖是淺,卻也是與長江、黃河等相對而言,這畢竟不是人馬可以趟過去的,加上這一段的河面寬度達到二十餘丈,要想截斷一條大河,在這個時代靠着人力畜力,非不可能的,但也不是十天半月能辦到的事情。
唐軍這邊也有人對郭威的行徑不以爲然,但郭洛卻沒來干涉他,只是繼續派遣其它部隊從別的地方進行進攻。就連郭威的部下也大多半牢騷滿腹,覺得郭將軍是讓郭都督給打壞了。
“打的明明是大腿,怎麼腦殼子卻壞了呢。”當然,這只是背後的低聲埋怨。
郭威這邊對敵我雙方的嘲笑並不理會,仍然督促着兩萬七千人扛泥土準備填河流。到第三天黃昏,北岸已經堆了兩層樓高的泥土了,郭威當即下令:“填河!”
這可是延綿數裡的土堆!如果用簸箕之類往河裡扔,只怕又得扔個三幾天!
這一日黃昏,唐軍與天策軍敵我雙方都來觀看,郭洛沒有來,馬繼榮卻是來了,連對岸伊斯塔也埋伏了精兵,親自到場監視——他通過探子已經得知對岸乃是北庭一戰中聲名鵲起的唐軍名將郭威,因此不敢怠慢,要看郭威如何填河。
卻見郭威組織了四千多民夫,擡上工程用的巨大撞木,四十人擡一根大撞木,攻一百隊,嘿咻嘿咻猛地前撞!
那些土山堆得太高,又沒夯實,底座本來就不穩,被撞木一撞轟隆隆地一座座倒塌,只一瞬間就都傾倒在藥沙河裡!泥土下泄,傾滿了整個藥沙河沿岸,果然將沿河填了好大的一片!就連藥沙河的河水都盪漾了起來!聲勢果然驚人!
一百撞木在奚偉男的指揮下輪流猛撞,轟隆隆,轟隆隆,石塊泥塊不斷跌入水面,噗噗作響,數千人忙得熱火朝天,終於在太陽下山之前將堆在北岸的土山全部推入河中!
夕陽之下,但見整條藥沙河都渾濁了,這個時代沒有水面污染,藥沙河由雪水匯流,本來是十分清澈的,可這時河水夾雜着泥土,半條藥沙河都變成了泥漿!
可威猛是威猛了,聲勢是有聲勢,造成的影響也算很大,但泥沙傾瀉下去以後大部分都被河水沖走了,只有三四成堆在沿岸,兩萬七千人花了兩天半功夫填河,最後也不過推進了三丈——這其實也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了,但相對於寬闊的河面,這點挺進卻是不夠看!
對岸天方教騎兵再次放聲大笑起來,伊斯塔也放了心,按照唐軍的這種速度,就算繼續挖泥填河,至少也要一個月才能真個將河流截斷——而且河水是流動的,一旦河流被堵截,河水無處宣泄,所引發的後果也是難以預測,填到越後來勢必越難辦。
岸這邊的唐軍兵將,看到這個效果也無不搖頭。
只有郭威似乎半點未受到打擊,指揮兵將繼續挖泥,準備下一次的填河,近處可以搬的地表沙石在過去的三天中已經被搬光了,郭威就下令在藥沙河的東岸挖,他休養了兩天,雙股的瘡疤漸合,卻還沒發站立起來,但趴在擔架上繼續催逼民夫、胡騎、府君勞作,許多人心想:“這法子明顯不行!郭將軍如今是死馬當做活馬醫了。”但在郭威的催逼之下卻是半點不敢懈怠。
這次的勞作,兩萬多人是混編,然而大部分人沒有發現,從第四天凌晨,就開始有精銳兵將被抽調離開了,抽調走的人數有兩千人——郭洛調給郭威的府兵數量達到一萬,則這兩千人便是五里挑一。唐軍的府兵在西域放在哪裡都能算精銳部隊,這兩千人更是精銳中的精銳。這一批精銳不但素質甚高、歷練足夠,而且穿着的都是輕便鐵鎧,拿着的都是鋒銳兵器——其中甚至還有一部分是騎射兵!
可是對於這種潛在變化,就連唐軍自身也沒幾個人察覺得到,更別說對岸的天方教騎兵了。伊斯塔隔着藥沙河看到的,也只是唐軍繼續熱火朝天地挖土、運土、堆土,算算日子,唐軍最後就算能填河成功也必是一個月後。
“到那時候,他們只怕早就都疲累不堪了,便是過了河我看他們如何打仗!”
經過三天的勞作,那被抽調過去的兩千人也確實是疲累不堪了,但是此刻讓他們感到鬱悶的卻不是疲累,而是無所事事。
忽然之間被抽調到這個秘密的軍營中來,所有人都下令不得喧囂,不得外出,只准磨好自己的兵器喂好自己的馬,此外就是不許出兵營一步,違令者斬!
楊信和徐從適是這兩千人的首腦,各自統領着一千人的府兵精銳,卻是自己也不曉得即將發生什麼事情。
直到第六天傍晚,郭威纔來到軍營之中道:“今天好好休息,吃飽睡好,明日是最後一日了,明晚子時之前,你們就給我過河去!就算不拿到伊斯塔的首級,至少也得給我將對方的河防擊潰!我已經知會了郭都督,只要你們一得手,整個大軍馬上就會行動!”
楊信吹了個花口哨,道:“可這河才填了四五丈啊,離填斷河流還遠着呢!怎麼過去!飛過去啊?我只是銀槍將,不是飛將軍。”
他是郭威的嫡系下屬,向來有些沒法沒小,聚議的校尉也都知道他們這層關係,雖然知道楊信是在取笑郭威,卻也都跟着訕笑起來。
郭威道:“我在動手填河之前,就已經派了勘籌營的人,混在強行渡河強攻的木筏裡頭,將附近數十里的水道深淺探查了一遍。我們填河的這一段雖然兩岸狹窄,但正因爲狹窄,水流反而更加湍急,河心又深,而且填河越到後來就越麻煩,就算再給我們一個月只怕也填不了它。不過你們要衝過去的不是這一段河面,而是往西北十餘里的那一段河面——那裡河面最寬,但卻平緩,河水也最淺,你們所乘坐的都是西域第一等的駿馬,到時候你們不用木筏,直接放馬趟過去!”
徐從適也早想到郭威必定另有打算,聽了這話並不奇怪,卻道:“那一段河面雖然淺些,卻也不是縱馬可以趟過去的——我也問過勘籌營的人,那裡的河心水面最淺也能淹沒胸口,人馬落水還是游泳,對方有貓眼燈,我們一入水那就成了對方的箭靶子。我等兩千人平地縱橫可以所向無敵,到了水裡那可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如果河水淺到可以趟過去的地步,也不用等到現在了。”
郭威道:“這個我也知道,所以這些天想的就是如何將河水變淺!”他揮了揮手,下令衆人準備:“總而言之,明天亥時,我一下令,你們馬上行動。今晚等天黑以後,你們就都化整爲零,到那一段河面附近的軍營中隱藏休息——我已經將那幾座軍營調空了!”
他看了看下游,道:“咱們三人雖有上下之分,其實我只當你們是一場同袍,兩位請努力!如果是我計算有誤的話,那後天清晨我就只能拿首級去見郭都督了。”
他言語樸實,不像張邁那樣有煽動性,但這兩句話出於真情,還是說的帳內諸將血爲之沸,楊信挺身道:“將軍放心!明日子時我一定突破何妨!河水若不變淺,我們便是遊也要游過去!咱們中原來的好男兒,不會讓嶺西的老傢伙們看不起!”
這一日,天方軍和唐軍都顯得十分平靜,也沒有特別激烈的氣氛,也沒有寧靜得詭異,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樣,只有部分人想到郭威和郭洛之間的“七日之約”,暗暗爲他擔心焦急。
黃昏時節,在郭威的命令下撞木隊伍又撞下了幾十座土山,但收效卻是越來越微——越靠近河心,河水的衝力就越大,泥沙傾下很快就被衝到了下游。
對岸天方教的騎兵望見又都大聲嘲笑起來,笑聲甚至飄過了藥沙河,傳到唐軍耳中,人人都感不忿!
郭威怒道:“賊子膽敢辱我!”因下令:“連夜動工,我我誓要在午夜之前,將這一段河填斷!”
兩萬多人裡頭有一半齊聲應和,雖然他們都知道要在一夜之內填斷之前花了七日都沒能填斷四分之一的河流那是完全不可能,但輸了戰鬥也不能輸了氣勢啊!又想是七日之約的最後一天了,人人都自我激勵起來,入夜以後也點了火把,在郭威的指揮下拼命幹活。
對岸天方教的騎兵望見,那更是沒口子地嘲弄了起來!
眼看已近午夜,忽然之間,藥沙河東岸發出了一聲轟然巨響!似乎是有什麼崩塌了一般!跟着是上萬人齊聲驚呼!但這萬衆驚呼很快又被極響的水流聲給掩蓋了!
水聲嘩嘩,就像崩堤了一樣!
“發大水了?發大水了?”
人人都有些驚恐起來。
唐軍受到了郭洛的部勒沒有亂,對岸天方教的騎兵卻都在猜想出了什麼事情,貓眼燈從四下匯聚,終於有眼睛特別敏銳的隱約見看到了對岸的情形,大叫道:“唐寇挖土填河,將自己那邊的河堤給挖崩了!”
心中有了這個印象,貓眼燈四聚再看,果然發現河水不住往東、北傾斜!如此堤防崩潰乃是用兵最害怕的事情,但是崩塌的是對方堤防,那就是天底下最值得幸災樂禍的事情了!
天方教騎兵無不喜出望外,個個高興,人人撫額,都叫道:“真神保佑,真神保佑!這羣唐寇想要填河,結果卻淹了他們自己!淹得好,淹得好!”
藥沙河的河水從東岸堤防崩塌處洶涌突入,涌入到那片面積達到數十平方里的低地之中,而且由於河堤的這一邊早被郭威挖得入地數尺,河水涌入之際就更加兇猛!
黑暗中天方士兵只看到對方堤岸崩塌,卻又有誰注意到堤岸崩塌、河水分流的同時下游的流量在瞬間驟減!雖然還不至於斷流,但那一段平緩的水面其水位已經在短短一頓飯時間下降了一大半!
“郭將軍好妙的機謀!”郭洛在下游憑河嘆道:“這個辦法,在中原是沒法用的。咱們那邊的河流,動輒數丈十數丈,不像西域這邊多是寬淺河道……”
便聽轟轟幾聲,那幾座白天非常空寂的軍營猛地衝出兩百頭猛虎般的戰士來!人人騎着高頭大馬,縱馬踏入藥沙河中!郭洛大喜,趕緊下令增援!
黑夜之中,楊信啥也不管,只是前衝!
西域河牀不像江南,多沙石而少爛泥,兩千騎兵踩入水中,水只淹過馬膝!雖然河牀凹凸不平,有數百騎兵因爲馬匹崴倒而吃水,卻還是有一千多人順利踏過了河心!
貓眼燈本來都聚焦於東岸河堤崩塌處,這時趕緊調集了過來,卻哪裡來得及?
弓箭手望河而射,但楊信等在馬背上和在木筏上的靈活度是不同的!憑着黑夜那點能見度,憑着這一段河流對岸倉促發動攻擊的幾百弓箭手,能奈運動着的這千餘騎兵何?
三十餘丈的距離,騎兵衝鋒那是轉瞬即到!雖然爲水流所阻,但也只一頓飯功夫就有八百餘騎衝到了岸上!
天方軍尚未反應過來,唐軍千騎已經集結!
伊斯塔聽到消息引了精銳前來!藥沙河兩岸唐軍的兵力遠勝天方軍,但在這個局部,在這個時間點上,伊斯塔聚集起來的兵力還是遠遠多於剛剛過河的唐軍!
但面對數倍於自己的天方教部隊,楊信只是發出一聲長笑:“這些日子阻擋了我們鐵蹄的也就是這條破水溝,如今既已過河,天方小兒們,來楊爺爺槍下受死吧!”
皎潔的月光下,點點銀光如梨花般閃動了起來,汗血寶馬在月色下也如化身爲龍,八百多人就如一把寶刀一般,奮起憋了多日的勇猛劈向異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