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見葛覽派出五千騎兵,改變了旗號,讓楊信自己把握形勢。
“郭將軍還是很信任你的呢。”徐從適跟了上來,在這個戰場上,他是唯一一個還能從容與楊信說話的人,其它的愣頭青都已經殺得瘋了。
“嘿嘿!”楊信道:“他也是中原來的……這一戰……算了,活下來再說!”
楊信的先天體質就好,又是武將世家出身,自幼打熬氣力,加入姑臧軍營之後的訓練讓他的體力更上一層樓,可是他這份潛藏的力量從出生以來就沒有機會表現過,直到上一次在烏宰河上游西岸激發出了強大的力量,但是那個舞臺太小,他的作戰只是吸引到了奚偉男,還沒能進入到當世雄霸者的視野!
但是今天,不止是郭威和奚偉男在看着他了,來自新碎葉城的田浩在看着他,來自於闐的馬繼榮在看着他,出生北庭回紇的葛覽在看着他,身爲一方主帥的郭師庸在看着他,天策府副司馬李臏在看着他,有着問鼎西域野心的薩圖克也在看着他!
這是一個大戰場,這個戰場戰場無論結局如何都已經註定了要記錄進諸國的史冊!這無數人的目光彷彿柴火一樣,讓楊信的血液慢慢燒滾了起來!
他腦中掠過在黃河邊獨個兒演練槍法時的場景,那個時候他就想着如何用手中長槍去拼殺胡虜,但一直以來胡虜只存在於他的想象之中,中原的局勢都沒有給到他這個機會,但現在不同了!
他可以名正言順地殺敵!雖然背靠着的是天策軍——一個他進來做間諜的政權,可是這一刻他忽然忘記了這一件事!
自己是在爲華夏殺敵,爲大唐殺敵,爲同族殺敵!
在這邊建立功業,和在中原建立功業,沒什麼區別!
這裡也是大唐的故土,收復疆土是每一個華夏武人天然的責任!
“從適!”楊信道:“我要讓楊家在這裡留名!”
徐從適吃了一驚,楊信卻已經縱馬衝了過去!
緊跟在他背後的,是幾百名二十歲不到的少年,他們身上穿的是龍驤軍的後備鐵鎧,胯下騎的是天策軍第一等的戰馬,手中拿的是唐軍後備府庫中的上等兵器。他們中的許多人並非搏鬥的新手,有不少還不是第一次殺人,但上這樣的戰場羣戰卻還是第一次!
幸好楊信給了他們一個非常簡單而且可以執行的命令:“跟着我的銀槍走!”
胡地漢兒多驍勇!他們潛藏的潛力被楊信激發了出來!他們前面的領袖只是一個隊正,並不像楊易慕容春華一樣在地位上高不可攀,這讓他們感到自己其實也可以喝楊信一樣!但這個領頭者居然有這虎豹一般的殺傷力!這讓這羣少年瞬間產生了一種狂熱的自我誤會!
犬羣在一頭老虎的率領下,似乎也變得認爲自己也是老虎——更何況這羣少年不是小犬!他們是乳虎!在勝利的激發之下他們露出了以前隱藏起來的獠牙!
殺人就是這樣,一開始了就上癮!
勝利就是這樣,一開始了就停不住!
——————————徐從適控制着胯下的坐騎——也是一匹汗血寶馬——放慢了速度,他是這一千多人裡頭,唯一一個還有能力在軍流中思考並進退的人,數百少年過去又是數百剛剛穿上鐵鎧的騎兵,所有人身上都透着燻人的熱氣,這支騎兵的最後,是那一隊新兵——即楊信和徐從適在烏宰河西岸救出來的人,是楊信和徐從適的本部。
兩個月前,這一隊人馬還是新兵,但現在在這些乳虎面前他們已經變成了前輩,楊信陷入忘我狀態地在前面廝殺着,而徐從適則帶領這一隊人馬在後方掌舵,是徐從適和他們在維持着這支狂熱敢死隊的秩序!
——————————葛覽派來的五千人衝了過來,但楊信竟然沒有倒退!
郭威踩着摺疊臺,用千里鏡望觀察着楊信的舉動,而北輪臺城上郭師庸和李臏也有些愕然。
“他要幹什麼?”李臏道:“應該退回去!退到車陣的射程之內,或者縮入車陣休息!太亂來了!”他讓旗手給楊信部發信號,但楊信根本就不理這邊!
“沒有經過嚴格訓練的士兵,就是這樣。”郭師庸嘆道:“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該進,什麼時候該退!剛纔他們所創的戰果,看來只是僥倖……唉!可惜,若是我手頭尚有三千可以衝陣的精銳騎兵,現在就可以藉由這個果實開花了。”
車陣之內,奚偉男也道:“郭將軍,快亮旗號,讓他們回來!這五千騎兵和剛纔被我們打亂的三千騎射手不同,他們是有備而來,楊信衝不垮他們的!”
“是麼?”郭威道:“爲什麼我看到的,卻是一團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焰?一頭聞到血腥的二郎?這時候去撲滅這團火,這時候去牽回這頭狼,那纔是最大的失策!”
車陣之中的摺疊臺上再次揮動旗號,徐從適一回頭,就見郭威仍然在持續剛纔的命令:自主行事!這抵消了剛纔北輪臺城上旗號帶給一小部分人的猶豫。
“郭將軍還真是信任我們呢!”徐從適想。
而楊信呢?他根本就沒去看這些!
他的眼睛,只盯着前方!
和剛纔在騎射軍中混亂衝擊不同,剛纔楊信只當自己是一人闖進千軍萬馬,而這一刻他卻明顯地察覺到身後有一羣兄弟跟隨着他!
兄弟!
儘管那一千多人大部分楊信連名字都不知道,但經過這場浴血混戰之後,心中卻自然而然地冒出這樣的感覺來,彷彿背後的少年們和自己本爲一體,他們沒有經過訓練,只是靠着直覺緊緊跟隨。
晨曦漸漸變得有些暖和,昨夜的寒意在陽光中被消解了許多,楊信向北疾行,對面衝過來的回紇騎兵已經不及兩裡。
原本縮着的長槍顯露了出來,楊信還未發出號令,身後的少年們卻已經一面快馬加鞭一面怒吼起來!
“哇哇哇哇——”
所有人都想起了今天清晨楊信第一次突入敵陣時那種可怕的場景!數百少年一開始有不少是硬着頭皮跟出來以免丟臉,真到了戰場有一些人還是怕了,但當楊信那梨花綻放般的槍法使出來時,所有少年忽然失去了害怕!這就像他們原本面對着狼羣,跟着卻發現率領自己的是一頭豹子!那恐懼感也就一股腦送給了敵方!
“要開始了,要開始了!”
他們對即將出現的“梨花”充滿了期待,整個隊伍似乎突然間獲得了力量,所有的騎兵都跟隨者楊信胯下汗血寶馬的節奏加速向前猛衝,一里……半里……十步……五步!
銀色的光芒忽然亮起!
而戰場上也隨着這銀光而發出了極其怪異的聲音!
那聲音,一是銀槍敢死隊中少年們的歡呼,他們又看見了即將產生的絢麗畫面!二是北輪臺城的大鼓——城頭郭師庸雖然不贊成楊信這樣“有勇無謀”的衝擊,但當這位他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銀槍將銀槍再動時,整個北輪臺城的鼓聲卻猛地響了起來!同時小山包上的馬繼榮、田浩,還有車陣中的郭威、奚偉男,他們和他們的部下也都呼喝了起來!除了友軍之外,便是對面回紇的驚呼聲!
整個戰場陡然間出現瞭如此突然的聲潮,以至於將對面的敵軍全部震懾住了!這就像一曲雄壯無籌的交響樂,而那一杆銀槍就是總指揮,銀光動,聲潮涌!
跑在最前面的兩個回紇士兵被這浪潮般的巨響嚇壞了,在即將接鋒時幾乎無法抗拒地向兩旁逃去,他們身後跟着衝過來的騎兵便首當其衝!銀光一閃,一匹戰馬瞎了,瞎馬驚嘶着撞向旁邊,搗亂了其側面回紇騎兵的節奏,銀光又是一閃,一個咽喉被洞穿了!
楊信的“銀梨”就像一條嗜血蛟龍幻化成的怪物,一碰到血腥就變得瘋狂,而他的主人也馬上陷入一種狂熱的狀態,每一槍刺出那速度與力量都非平常練習時所能達到,點點銀光之中他的人就如同變成了唐軍的天神,變成了回紇的惡魔!爛銀槍頭劃出了一道道的閃電,人遇到就死,馬遇到就瞎!
什麼叫擋者披靡?這就是寫照!
“哇哇哇……”
愣頭少年們被這絢爛的景象激起了狂熱,他們揮舞着大刀、槍矛猛插進去,衝入了被銀梨震懾住的回紇軍中,他們也要殺,殺,殺!
五千回紇騎兵就像用避水神兵分開的海水!兵勢一被衝動陣腳,那就像竹子遇到砍柴刀,只要一開始能夠擊破最堅硬的竹節,再接下來便勢成破竹!
“贏了,贏了!又贏了!”
戰鬥還在繼續,但銀槍敢死隊的氣勢已經徹底壓倒了對方!
城頭的唐軍弓弩手歡呼起來,有幾個士兵毫無理由地丟出了十幾顆煉油彈在空中撞擊射爆,火光飛濺下來在烈日下流光溢彩,他們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做出這樣“無謂”的舉動,只是想着要給這隊銀槍敢死將士增加一點威勢!
馬繼榮也放下千里鏡,問田浩道:“這人究竟是誰?”田浩苦笑着搖頭,他也不知道。
但這人應該不是無名小卒,他手中拿着的“銀梨”田浩記得在楊定國家見過,他胯下是汗血寶馬,他身後跟着的那羣可怕騎兵大部分都穿着龍驤軍的後備鐵鎧!
“莫非,這是元帥隱藏起來的秘密力量?”
可是他究竟是誰?田浩不知道。不但他不知道,幾乎整個北輪臺城都不知道那人是誰!所有人只知道那是唐軍的將領,那是他們的同袍!
“大唐槍王,威武!大唐槍王,威武!”
不知什麼時候,有人叫了起來,一開始是幾個人隨口亂喊,後來幾千人上萬人一起大叫,匯聚成了極爲響亮的齊呼,就連萬馬齊踏的雜響也沒法掩蓋得住!呼喊聲伴隨鼓聲越來越高,響徹了整個戰場!
大唐槍王?
大唐槍王!
這是在叫自己麼!
“大唐槍王,威武!大唐槍王,威武!”
沒錯,沒錯,是在叫自己!
被千萬人呼喊着,被千萬人激賞着,被千萬人崇拜着!
這是什麼樣的快感啊!
一股熱意不知道從身體中哪裡涌出,直朝全身的毛孔衝去!楊信的眼睛驀地佈滿了血絲,兩手青筋暴起,胯下的汗血寶馬也彷彿受到了感應,如白龍一般怒嘶起來,和愣頭少年們不同,楊信即便在瘋狂狀態下每一槍刺出仍有章法,他的衝擊方向也都對準了五千回紇內部最弱的位置,因爲從小鍛鍊成的武藝與直覺早已像呼吸一樣自然——這是他比石拔更加可怕的地方!
如果是普通人,這時候體力早已透支,如果是普通的長槍,這時候只怕也早被那強大而持續的力量折斷,但銀梨本非凡品,而我們的大唐槍王更非凡人!
銀槍白馬猶如水龍吟嘯一般,竄入五千回紇個五臟六腑,從內部將之瓦解!在短短兩柱香時間內,那五千回紇騎兵竟然也產生了混亂!
兩個鼓手大叫着抱在一起,狂呼:“大唐槍王,威武!大唐槍王!威武!贏了,贏了!”
郭師庸也看得呆了,他沒有開口,卻不得不收回“烏合之衆”這四個字的評語!
李臏苦笑道:“這一次……好像不是僥倖吧。”
郭師庸好像想起了什麼,猛地叫道:“敵軍的左翼進入石砲射程了!秋華,快射!”
慕容秋華這才發現果然回紇的左翼果然被逼到了離北輪臺城較近處!急叫:“射,射,射!”
投石車在取的手的指揮下將石砲、土砲還有中型煉油彈都彈射了出去,石砲土炮也就罷了,那中型煉油彈凌空砸來,迸射出火光火花,火舌燎得所有被波及的回紇都滿地打滾。太陽還沒接近中天,五千回紇卻已經完全被打亂了陣勢!
精銳騎兵突擊與守城工事遠射的配合在這一刻呈現得無比完美!
“好!”郭師庸叫道:“見好就收!回去!”
但楊信還是沒理會城頭的旗號,他還是沒有回去的意思,郭師庸頓足道:“不要戀戰,殺多幾個敗兵沒意義的!”
奚偉男也在勸郭威鳴金,但郭威卻道:“我們的槍王似乎還有體力……”
楊信果然沒打算停留!切穿了五千騎兵的銀槍敢死隊繼續一挺,猶如一把細長的激流一般繼續向前!他沒有戀戰,沒有屠殺那些被他衝亂了的士兵,而是徑自朝葛覽衝去!
他要……斬首!
郭師庸和李臏在看破他意圖的那一瞬間同時屏住了呼吸!
這個楊信!他未免太大膽了吧!
然而戰場的局勢已經陷入了非理性!楊信在這半日間所創造的奇蹟般的戰果震懾住了所有人——包括葛覽周圍的士兵!
眼看着梨花般的銀光捲來,所有人心裡都產生了“絕對不能抵抗”的心理,“逃!”
可怕的心理感染蔓延住整個回紇右軍,在這一刻楊信徹底掌握了整個戰場的氣氛,銀槍變成了一種不可戰勝的信仰,他人馬所向,行於回紇之中猶如風行草上,風過之處百草自然匍匐!
這種情況只有冷兵器時代纔可能有,這樣的機會也不是靠兵力與計謀就能創造的,這樣的機會有時候還要靠着時機,而且是一閃即逝的時機!
在遠處用千里鏡望見的薩圖克大吃一驚,但這時他連做什麼都沒辦法,葛覽也沒想到楊信能夠突破他所派出的騎兵,更沒想到這區區一千多騎兵竟然有種突破到自己面前,更沒想到楊信會來輕取自己!
變故來得太快,快得讓人幾乎沒有反應的時候!
葛覽身前本來還有不少兵將,但此刻映入葛覽眼簾的卻是所有人一看到銀梨就以一種不由自主的本能紛紛閃退!
汗血馬來的好快!這匹汗血馬是白色的,頸項上的鬃毛判卷得猶如一堆雪花,因此也有個名目叫“雪圍脖”,此時那白色鬃毛卻因爲衝擊得快而飄了起來,銀光閃處,楊信竟然不可置信地逼到了跟前!
就在練葛覽都差點失去行動力之際,旁邊一個近衛大叫:“將軍快逃!”他才猛然醒轉,回馬逃跑,哐一聲頭盔竟被刺中,幸而只是被斜斜擦過!然而逃出二十餘步外的葛覽已經嚇得汗流浹背。
他周圍的近衛終於從驚恐中反應過來,震懾力的短暫效果開始消逝,楊信似已有所洞察,嘆道:“可惜可惜!”這一擊不中馬上回馬撤退,戰場上那道銀線迅速縮回,徐從適卻逆向前衝,變成了殿軍,馬上開弓連發三箭,箭箭穿喉!
追上來的人馬爲之一窒,不敢過分靠近。
徐從適冷笑着迴旋,郭威下令打開車陣門戶,銀槍敢死隊魚貫退入,葛覽這才下令收拾人馬,回想起剛纔的驚險恍在夢中。
薩圖克的嘴角不住抽搐,他的整個作戰計劃本來不是這樣的,這時卻不得不抽調兵馬向車陣逼來,準備圍剿。
車陣與銀槍敢死隊出現以後,田浩與馬繼榮的重要性忽然降低了,甚至慕容春華的重要性也降低了,戰場的決勝關鍵已經移動到了這裡,郭師庸在城頭觀望全局,忽然間似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銀槍敢死隊所發動的這一戰其實只是整個戰場的局部,所殺傷的敵人數量也非甚多,且並未瓦解回紇的精銳,並未撼動回紇人的根基,但是郭師庸卻發現:回紇人的佈局似乎也開始亂了!
“機會來了!”這個老將捕捉到了一種不但自己沒有料到、就連薩圖克也肯定沒法掌控的意外力量!
勝負的天平重新傾斜,而那一杆銀槍就是導致這一傾斜的準星!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