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鎮富精銳,摧鋒皆絕倫。還聞獻士卒,足以靜風塵。老馬夜知道,蒼鷹飢着人。臨危經久戰,用急始如神……”
張邁與龍驤營將士一起,唱着慷慨的歌,趕着成羣的羊,走在回燈下谷的歸路。龍驤營中也有部分胡族血統出身的人,漢語還說的結結巴巴,但卻已經學會了幾首大唐豪歌,唱起來毫無窒滯。郭師庸自率三武營斷後並消滅種種痕跡。
龍驤營連戰皆捷,士氣大振,之前訓練時的種種辛苦,似乎也得到了回報。
回到燈下谷,已有人等候在谷口,卻不是郭汾而是郭太行,張邁不免微有失望。
但見郭太行迫不及待地帶人清點戰利品,張邁叫道:“給我留下一百五十頭羊,今晚我要犒勞有功將士!”
“一百五十頭羊!”郭太行叫道:“特使你這次出去就搶到了這點東西,就是全部入庫也於事無大補,你還要扣起一百五十頭來?”
張邁笑道:“我不管有補無補,大補小補。總之東西你給我留下!”帶了幾個月的兵,他和龍驤營的將士間漸漸已產生了感情,慢慢地理解到嚴肅的影視作品中那些將軍們爲何要對自己的下屬偏心護短了——平時不對他們好,危急時誰跟着你拼命啊!
這時張邁開口要東西,郭太行不肯,龍驤全營上下就都鼓譟了起來,郭太行無奈,道:“一百五十頭羊實在不行,五十頭吧。”
“五十頭?那頂個屁!我們有六百人,平均十人還分不到一頭呢!肚子都填不飽!”
郭太行道:“我撥些麪食給你們補上。”
“不行!”
“那……我再給你們二十壇酒。”
“二十壇?太少。”
“三十壇,不能再多了!特使你也該知道咱們現在的處境!”
“嗯,四十壇!”
“三十五壇。”
“好,成交!”
當晚張邁就辦了個篝火羊肉宴,圍攏了論功,給所有有功的將士吃肉,兩手空空的吃麪,殺得敵人、拿得俘虜的賞酒。
張邁一手拿着酒,一手拿着肉,在將士中間一個個地勸吃勸喝,對全營最瘦的幹猴子說:“猴子,你可得吃多些,老這麼瘦,讓鷹揚營的人瞧見,人家要說我刻薄你們啊!”
旁邊的人都笑了起來,幹猴子脫了上衣叫道:“我哪裡瘦了?我很胖了!看看,看看!”他的小腹還是一片平坦,衆人都笑,幹猴子大叫:“你們不要笑啊,過來摸摸!以前我可是皮包骨頭,現在皮底下有一層薄肉了!”衆人就笑得更厲害了。
小石頭功勞最大,他打仗時用上拋索套的絕技,套上了一個回紇人的百夫長硬拖了下來,之後又將一個回紇騎兵砍翻,又拿到了一個俘虜,唐軍此次的殺敵俘敵的數量加在一起不過一百六十二人,小石頭一人就佔了三個,張邁上前罵道:“你小子知道殺人,卻不懂得女人,本來我回到燈下谷是肯定有人幫忙暖腳的,結果就因爲你亂說話,害得你老大我窩火了快一個月了!看我今晚不灌死你!”
小石頭喜歡喝酒,卻沒機會歷練,酒量不很行,被灌了兩口就嗆,拼命掙扎,馬小春等衝上來有的抓手有的抓腳,不讓他躲避,硬生生灌了半罈子酒下去,小夥子整個人醉掉了,失了神志,脫得赤條條的在人羣裡、篝火旁亂跳,大叫:“我要肉乎乎的白啊,我要肉乎乎的白……”把命根子甩得一蕩一蕩的。
數百人見他這副醜態一起大笑,張邁大怒:“你小子還敢說!”
大石頭等已衝了上來,叫道:“老大,輪到你了!”也是有人捉手有人捉腳,灌得比灌小石頭還兇。
全營將士徹夜狂歡,只有二十幾個吃麪的臉紅耳赤,躲在角落裡,羞愧得不行,郭洛走過來叫道:“下次再有仗打時,可要想想今夜的窘迫!”
一個將士憤憤道:“老子下次要再空手,就不回來了,自己在戰場上自己抹脖子算了!”
安西唐軍物資緊張,平時都得數米下鍋,龍驤營完成任務歸來纔有酒肉吃,豹韜、三武四營因楊定邦郭師庸顧全大局,沒有厚起臉皮去爭取,便只是沒人吃一碗有着塊羊肉的面,飛熊營就只能幹看着,還得給他們守夜。當晚龍驤營上下醉得七橫八縱,連張邁也不省人事。
第二日醒來頭痛欲裂,卻發現自己躺在草蓆上,身上還蓋了條毯子,還隱隱聞到一股馨香,猛地甩了一下腦袋,才發現有一條人影閃了出去,急忙衝到門邊,那人卻不見了。
“是不是汾兒呢?”正想叫人來問,便聽谷外傳來消息——
“驍騎營、鷹揚營也回來了!”
過了一會,郭汴跑來:“邁哥哥,我爹請你過去。”
大都護軍帳裡,郭楊二老以及諸營校尉都已經齊聚,張邁見楊易一臉不痛快,問道:“怎麼,沒搶到東西?”
“東西?屁!”楊易道:“我們聽說有大部隊從俱蘭城裡開出往怛羅斯方向趕去,便猜塞坎回援去了,塞坎軍容嚴整,安叔說中途截擊不會有好處,便放了他們過去,等了一日才忽然衝近俱蘭城,可惜這次他們防範得嚴了,沒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也沒奪到城門。俱蘭城的軟蛋們被我們嚇怕了,沒膽子,不敢出城,只是躲在裡面頭都不冒一下。我本來想攻城的,但安叔卻不肯!只是在城外兜了一圈就走了。那城外也沒什麼東西。”俱蘭城不久前才被唐軍洗劫過一次,別說城外,城內值得搶的東西也不多了。
安守敬道:“攻城,攻什麼城!當日馬斯烏德帶着兩三千人也拿不下新碎葉,這俱蘭城可比新碎葉還大,裡頭我看也有千來人,咱們一千人都不到的隊伍,攻什麼城!”
“總之平安回來了就好。”郭師道說,“這次讓你們出去,也就擾亂一下對方,就算已達到了目的。”
張邁笑着問楊易:“所以你們這次就什麼都沒帶回來?”
“那倒不是,我帶了個人回來,就不知道你想不想見。”
“誰?”
“還有誰,那個阿齊木唄。”
“阿齊木?鄭渭?”
張邁真沒想到,短短半個多月間,鄭渭會有那麼大的變化。
初次見面時他還是個公子哥兒,雖面臨唐軍的刀劍,楊易的威嚇,也保持着俱蘭城首富應有的風範,但現在卻是滿臉的風塵之色,臉頰、脖子上都是擦破的疤痕,身上的衣服也多有破損,裡面的衣服有如奴隸所穿,外面的一領顯然是後來才披上去的,而且整個人看起來頹喪萎靡,一雙眼珠子全無神采,甚至不大敢與人對視,似乎心中藏有一件羞恥之事怕被人知道一般。陪他一起來的老家人鄭豪、他的弟弟鄭漢都呆在外面。
郭師道早從那裡聽說過鄭渭的身份,郭楊魯鄭四家百年之前曾是同袍戰友,鄭家與新碎葉城暗中又聯繫不斷,郭師道自是把鄭渭當作了世侄,這時見到他這副樣子驚道:“阿易,你怎麼可以這麼對待鄭世兄!”
楊易叫道:“郭伯伯,你別誤會,我可沒虐待他,是塞坎乾的——我剛見到他的時候,他比現在才慘呢。”
張邁忍不住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楊易對鄭渭沒什麼好感,幸災樂禍地笑道:“那日塞坎的軍民過去後不久,我們便見鄭家的老家人鄭豪騎着一匹駱駝往燈上城的方向趕,我便將他截住,他見到了我急忙求救,原來那日我們後腳離開俱蘭城,塞坎前腳就邁了進來,因摸不到我們的影子,惱羞成怒,這時不知誰告了密,說我們進城時有商戶和我們暗通款曲,塞坎一查,果然還真搜到了不少咱們開出的‘借條’,塞坎一怒之下,就把所有‘借’過我們東西的商戶都抓了起來。鄭小子人聰明,提前將借條還有種種證據都毀了,可惜啊,人家回紇要找他麻煩時,哪裡管什麼證據不證據。所以啊,他們鄭家也就跟着遭殃了。”
鄭渭一直不說話,聽到這裡怒道:“你,你……”胸中似有無窮的痛苦與憤怒,卻說不出話來。
張邁也聽得愕然,當初他開出那“借條”,一來是走個形式,二來嘛,他也預備着往後唐軍要發達了是真準備還這筆錢,建立信用,沒想到卻給這些商戶惹來了無妄之災。
楊易繼續道:“別的商戶,塞坎還只是懷疑,偏偏鄭家有個外管家叫蒙由的卻背叛了家主,竟然將我們與鄭小子幾次接觸的事情都告訴了塞坎,那個蒙由還不知如何,還偷看到了邁哥將地圖交給鄭小子的情景。”
軍帳中所有人都忍不住哦了一聲,心想這對鄭家來說只怕是件不小的禍事,都想知道鄭渭如何處理,卻見楊易說到這裡臉色轉和,繼續道:“不過這鄭小子也有點好處的,塞坎對他威逼利誘,甚至拉出了他的家人來作威脅,他居然還是扛住了,咱們駐紮點的事情他半點也不泄露,還覷了個機會把邁哥給他的那張地圖給燒了。”
他這幾句話說的輕描淡寫,郭師道等都知道當時的情況一定十分的兇險殘忍,而鄭渭竟能忍下來沒出賣唐軍,他對唐軍的這份情義,已足以讓帳中所有人爲之感動。
楊易繼續道:“當時鄭家上下,只有一位最忠心的老家人鄭豪……”他往門外一指:“逃了出來,他逃到城外後躲了一天,輾轉聽說他走了之後鄭府的變故後,便逃入沙漠。因之前鄭小子……”楊定國喝道:“什麼鄭小子!”楊易吐了吐舌頭,改口道:“因爲鄭……鄭渭兄先前將燈上城的事情告訴過鄭豪大叔,所以鄭豪大叔脫身之後在城外,來給我們報信。我本來要去俱蘭城,知道這件事以後更是快馬加鞭,趕去救人。塞坎把那些搜到借條的商戶抓起來後,男的拷打,沒打死的就發到城內城外做苦工,我們見到他的時候,”楊易一指鄭渭:“他家在俱蘭城的產業已經被塞坎和蒙由瓜分了,一家子的男丁和十幾戶被塞坎貶成苦工的破產商家,正被一隊回紇士兵押着,在城外做苦工運柴草呢,我望見之後衝了過去將他們都救了出來,但他們家的女眷便找不到了,聽說都充到軍中去做……做那個……嘿嘿。”楊易說到這裡,見鄭渭臉色越來越難看,就沒講下去了。
諸將便猜是軍妓之類,臉上都有不忍之色,張邁和郭師道都不禁站起身來,向鄭渭道謝。
鄭渭斜着頭,冷冷道:“一份假地圖而已,我就算出賣了你們,也損不了你們分毫,謝什麼謝!有什麼好謝!”他既到了谷中,自已知道張邁當日的言語有詐。
張邁急忙道歉,道:“用假地圖,畢竟是防人之心不可無,若你我易地而處,你當時會怎麼做?但燈上城那邊我卻派了一隊人馬在彼處,鄭兄若到了燈上城,我們的人馬上就會接應過來。”
郭師道也道:“特使說的是,地圖是假,情義卻是真的。”
鄭渭是對儒家、佛教、天方各家經典都曾通讀的人,文化修養與性情涵養均佳,這時卻忍不住跳了起來,完全失態地捉住了張邁的衣領怒道:“情義是真?真個屁!我告訴你,你對我沒什麼情義,我對你也沒什麼情義!你們這些人,別裝出一副可憐我的臉孔,我不需要!是!我妻子也被捉去了,怎麼樣,你臉上裝着可憐,其實心裡很得意了,因爲我當初沒聽你的話,是吧!覺得我好笑!對吧!”
衆人趕緊上前來攔,張邁見他臉色猙獰,也體會到他的痛苦,道:“我沒這意思!我沒這意思!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大家都不想的。”
鄭渭呸一聲吐了張邁一臉的口水,怒道:“不想?不想?什麼叫不想?都是你們,都是你們!我們鄭家在俱蘭城過着好好的日子,若不是你們無端端冒出來,我會落到今天這地步!”
口水噴了張邁一臉,他卻也不擦拭,這時兩人的眼睛相距不到一寸,張邁眸子一點也不迴避,沉聲道:“我早和你說過,刀握在別人手裡是不行的!自大唐退出西域,這裡已成胡虜之地,諸胡貴,唐民賤!你就算改掉了漢姓,在回紇人眼裡仍然是比昭武、波斯等族都不如的第三等人!你就算積聚了再多的財富,也只是人家砧板上的魚肉,圈欄裡的家畜,分別只是看人傢什麼時候找個理由來割而已,運氣好的話就苟且一生,運氣不好的話,就是你現在這個樣子了。除非我大唐國威重振,否則這種命運是不可能改變的。”
鄭渭全身一震,手不由自主地鬆開了,踉蹌退到門邊,蹲了下來,掩住了臉,眼淚鼻涕從手縫中流了出來:“我本來以爲,回紇會慢慢變得好的,他們的立國者卡迪爾大汗曾頒佈了律法,說會像唐太宗天可汗一樣對治下諸族一視同仁,博格拉汗佔據怛羅斯和俱蘭城時,也跟我們許諾說會按照大食已行的天方律法辦事……”說着說着忽然嚎啕起來:“原來都是狗屁,狗屁啊!”
其實在塞坎看來,女人類於貨物,在他的觀念中奪走雅麗絲也只是奪走鄭家的一件珍品,那仍然是敲打之折磨之警戒之的意思,他認爲並不算做絕,但鄭渭心裡的感受卻完全不是如此,這一刻,那個優雅從容、博學多才、縱橫商場、獨當一面的凱里木·本·阿卜杜勒·阿齊木不見了,蹲在門邊哭泣的只是一個虛弱到了極點的可憐男人。他弟弟鄭漢在外面聽到哭聲,走過來叫道:“哥哥……”卻也跟着哭了起來。
郭師道長長嘆了一口氣,其他人也都不知該如何勸他,許久許久,張邁問:“那你現在想怎麼辦?”
鄭渭哽咽着不能說話,楊易冷笑道:“算了,邁哥,別理他了,這種窩囊廢,見多了都心煩。”鄭渭猛地擡頭:“你說什麼!你說誰是窩囊廢!”
楊易冷冷道:“你在俱蘭城不是神氣得很麼?卻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出了事只會哭,你不是窩囊廢是什麼?”
鄭渭咬牙切齒,咬得嘴角淌下血來,也不知咬破的是牙齦還是嘴脣,猛地道:“我不是窩囊廢……我不是窩囊廢……我要報仇!我要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