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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蹄聲是從西南傳來。
玉門關矗立於山湖之間,東北是瓜州大澤,從關城向西延展開去有一個缺口,在秦漢隋唐之際一直有一堵城垛,乃是長城最西段的一部分,如今卻已經荒廢,慕容歸盈即指揮兵馬從這裡踏過,向狄銀涌來。
儘管衝到跟前尚有一段距離,但那威勢已足以使狄銀愕然。他正猶豫着是要退兵還是要分兵往西面抵擋,關城之上殺聲大作,關城的南部也是鐵蹄如雷,原本城頭是偃旗息鼓,其實城牆之後卻隱藏着超過六千兵馬。
回紇人的進攻命令一時尚未取消,許多人馬已經涌到玉門關前,偏偏就在這時關上唐軍倏地出現,或持弓,或持弩,對準了正在攀附關城的甘州回紇部隊猛然『射』擊。
玉門關屬於古長城的一部分,長城雖然綿延萬里,但古代先賢對長城每一部分的設計都有獨到之處,許多的設置極其精準巧妙,幾乎每一個細節都有它的道理,垛牆的高度、箭孔的位置、女牆的密度,都經過嚴密的計算,正是一個最能發揮步弩優勢以剋制胡騎的大堡壘,如今玉門關的設置雖然多已荒廢,但基本的建制與佈局卻還在。
哥碩指揮着城內的農兵,搬起燃得通紅的火炭,以輕便腳踏彈『射』機彈出。那彈『射』機大概只有五斤重,由彈繩、木板等組合而成,可以摺疊起來搬運,十分輕便,此機利用槓桿原理可以將十幾二十斤的物事彈出十餘步外,若再加上居高臨下的優勢便能彈出老遠,是慕容歸盈剛剛從冥河大營帶來的輔助『性』防守器械。這種彈『射』機是“播揚”類器械,沒有強弩那種集約的穿透力或者投石車那種強悍的撞擊力,然而放上火油彈、熟煤團之類,彈『射』後飛灑而下,關城城牆延伸出去三十步內登時瀰漫在一片火雹之中。
“哇哇哇——”
關下慘呼驚呼之聲四起,有的煤屑當頭砸下,若有頭盔還好,若是溜入衣領之中整個背脊都要被燙得起泡,若是落在頭髮上、衣服上燒了起來那就更加難當了。若那些煤屑還混着石油,沾上的人慘呼聲就要加倍了。
煤屑紛飛之中,眼睛都要閉起來以防被飄入燙傷,狄銀的主力部隊反應較快,舉起盾牌還能抵擋,右翼卻有些『亂』了。
這一撥的攻擊幾乎發生在鐵蹄聲響起的同時,回紇人原本還處於對這突如其來的震響的驚駭之中,被這漫天火屑一罩又平添了幾分慌『亂』。
“轟”,一聲大響,玉門關的城門不攻自開,一隊隊的帶甲戰士列隊而出!那火屑竟然不是守城的依靠,而只是一碟開路的前菜,狄銀一見關門打開就暗叫:“不好,看來這不是虛張聲勢,而是真的陷阱!”他心中便萌生了退意。
戰場的形勢,說時慢那時快,就在狄銀才反應過來的時候,謀落戈山叫道:“可汗,你看!”
“什麼?”
“龍家!是龍家!是肅州的龍家!”
“什麼!”
狄銀這時還離城門不遠,定眼看去,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出現的竟然是肅州軍!更確切地說乃是龍家的鐵甲步兵團,乃是甘州回紇政權下唯一一支以漢人爲主體的軍隊。這支步軍踏踏地從玉門關中大步走出來,不但隊列整齊,而且編制基本完整!幾名將領在陣中呼喚指揮,臉都是熟悉的臉——狄銀縱然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也對他們有些印象,而主將竟然就是龍柏!副將則是龍巖!
一剎那間,一股無名火從腹下竄起,直燒大腦,狄銀怒了!這怒火發成了一聲巨吼:“龍柏!龍柏!”
狄銀因爲肅州漢軍的出現而沒有馬上退去,周圍有近衛正拿着大盾牌替他遮擋火屑,他和龍柏兩人還處於可以對話的距離,但龍柏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卻早沒有了以前的那種巴結、討好與諂媚,反而『露』出厭惡乃至兇光——這條咬人的狗一旦換了主人,見到舊主就像見到仇人。
“龍柏!”謀落戈山怒喝:“可汗對你恩重如山,你居然背叛可汗!”
龍柏哈哈大笑:“什麼背叛!我本來就是漢人,豈能一輩子聽回虜暴君的驅遣?謀落戈山,說起來你也是漢裔,所謂識時務者爲俊傑!你也趕緊棄暗投明吧,砍下狄銀的腦袋,這場仗就算你頭功!”
狄銀眼光一斜,掃了謀落戈山一眼,眼神中竟然就帶着懷疑,謀落戈山大驚,趕緊叫道:“可汗,我對你可忠心耿耿,你千萬不可聽……”
狄銀這時卻已經沒功夫聽他好好解釋完了,指着龍柏怒道:“叛主的反骨老兒,我發誓定要將你碎屍萬段,回肅州定要滅你龍氏滿門!”
龍巖呸了一聲說:“還滅我們滿門呢,我們到了甘州之後先滅你全族!”
只聽城門處一個聲音放聲狂笑:“還等去到甘州?在這裡就滅了他!”
謀落戈山驚呼:“是鐵獸石拔!”
卻聽西面的鐵蹄聲越來越近,龍家的鐵甲步兵也正步步『逼』近——他們有城牆上的弓弩做掩護,又有側翼的騎兵做呼應,所以步步上前毫不畏懼——只因唐軍這邊人人都認爲此戰必勝,所以無人怯戰。
“可汗!”幾個甘州回紇的族老挽住了馬頭,叫道:“留得馬種,就能重新繁衍出馬羣來。這裡是一個陷阱,我們快走吧!”
“現在纔想走?來不及了!”
也不知道是誰說話,只是玉門關東南那段城牆忽然破裂了十幾個洞,那是預先開鑿的,只是沒有完全鑿穿,這時才猛地撞崩,牆洞破裂導致了整一堵城牆的崩塌,就如多開了一個更大的城門一般。
一隊隊的騎兵從這個大洞中衝了出來,卻是慕容春華帶領的五千騎兵。
至此所有回紇人都已經看明白:唐軍的姿態乃是完全的進攻,而且是攻而不守——要不然就不會自己毀掉賴以防守的城牆!
“退,退!”狄銀叫道。
可就在這時,後方來報:“不好了!可汗!後面,後面……”
“後面也有敵人!”
“什麼!”
原來張邁與慕容歸盈等商量圍攻之計,慕容歸盈以爲幾路大軍互相生疏,難以進行有效的緊密配合,所以不如才用分合進擊的手段,正面由幾支軍隊中次弱的肅州鐵甲步軍正面迎敵,慕容歸盈料定狄銀不敢正面攻擊,就算正面攻擊,有城頭弓弩作爲掩護鐵甲軍也完全可以扛住一段時間——這是它的長處,等到其它部隊圍攏那狄銀就只有等死的份。
慕容歸盈自己卻帶領大軍,從西面的缺口繞過,攻擊狄銀的側翼,這一路大軍的兵力最多,但同時有個缺點就是距離較遠,來得較慢,但由於軍力最強,當其抵達之時幾乎就可以視爲整個戰場勝負已決之時!
而慕容春華則帶領五千騎兵,守候在左面,只等城頭看準時機發出命令,他馬上就毀牆突馳而出,慕容春華所部乃是安西正規軍,是張邁最信任的一部戰鬥力,也是張邁最寄望其斬狄銀之首的一部人馬。
這三路人馬一正兩側,兩快一慢,三路大軍互相之間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不至於擠到一塊,又能夠互相呼應對狄銀展現出半包圍之勢,慕容歸盈料定這三部人馬一出現,甘州回紇就會暫時失去戰意!
然而即便如此還是不夠。背靠關城的漢人對胡人向來是『逼』退對手容易,擊潰敵人不難,但卻很難殲滅敵人的有生力量!
勝敵而不殺敵,那勝利便沒有很大的意義,因爲遊牧民族跑了之後又會再來。漢唐與宋朝最大的區別即在前者都曾有過對胡人的大殲滅、大降服,哪怕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但由漢民族的承受力遠勝於草原民族,所以能夠成爲最後的勝利者,而後者卻總只是處在永遠的拉鋸戰中,其戰勝率雖高卻後患永存,且其禍患愈演愈烈。
楊易在澤北草原的第一次與第三次阻擊都曾擊潰狄銀的大量人馬,但這些人當時逃散,戰鬥結束後又尋到本部大纛聚集起來,所以兩次阻擊楊易只是在心理上暫時打擊了狄銀,卻沒有對狄銀造成重大的兵力創傷,反而讓狄銀在戰鬥中悟到了許多楊易的缺點,從這一點上說狄銀相對於楊易其實是變強了,這不是狄銀本人勝過楊易,而是漢胡軍事習『性』與形勢使然。若不是後援大至,在第四場決戰中楊易已經難有勝算了。
這次唐軍的兵力遠勝楊易當時,但如果安排不當,便依舊只是破敵,而非殲敵,因此慕容歸盈在與張邁、楊易、慕容春華等人幾番探討之後,最終的重點便落在如何殲敵上面。
此刻漫天塵土飛揚,殺聲或近或遠,讓狄銀不知道有多少,由於前後左右都有敵人,他甚至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在一片慌『亂』之中,只聽關城之內響起了一首竄改過的唐歌,狄銀此刻哪裡還有心思去分辨那唐歌的含義?但謀落烏勒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也忍不住一陣發寒,因爲他聽明白了那歌用的是變文俗調,唱的是——
“陌刀殺人不可限,唐騎蹄下國無疆,若要四夷無侵陵,殺他個,胡無人兮漢道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