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邁身上,鄭渭看見了一種藐視一切、銳不可當的朝氣,儘管這種朝氣在他看來,有時候總是太過於迷信鬥爭與勝利,不過他又不得不承認,常以穩重來要求自身的自己也總是被張邁的氣質所吸引。
不過呢,鄭渭卻更希望張邁能夠有更好的表現,“打仗是要贏,但這種力量,最好能往善的方面引導。”他想。而且他認爲從長遠來說,這對唐軍也是有好處的。
“敵襲”發生的地方在怛羅斯河的上游,張邁望過去,判斷出這次“敵襲”的規模並不大,便沒有加以干涉,只是任由下屬處置。
“應該只是小股的偵查兵。”張邁指着戰鬥發生的方向,那裡,也正是怛羅斯的方向,“按照薛蘇丁提供的情報,怛羅斯現在的兵力已經不多了,防守都成問題,不可能還有膽子向沙漠出擊。也好,攻略怛羅斯之前,先打一個前哨戰,熱熱身。”
“看你的樣子,似乎對怛羅斯是勢在必得了。”鄭渭說。
“那當然。”張邁笑道:“我們千辛萬苦,將塞坎這支有生力量消滅,爲的還不就是今天麼?”
塞坎的軍事力量與怛羅斯的堅城,都是唐軍所忌憚的,但是如今塞坎的部隊一被消滅,怛羅斯就反而成了一座孤城。
“局勢發展到現在,除非是薩圖克在近期趕回來,否則對怛羅斯守軍來說,憑他們自身的力量已經無法解決這困境了。”
怛羅斯河上游的喊殺聲繼續傳來,唐軍明顯已經佔據上風,偶爾還能聽到手下大叫:“別讓他們逃了,別讓他們逃了!”奚勝在郭洛的督促下匆匆趕了去,不是去增援,反而是不想將士們追敵追得太遠,亂了唐軍的整體計劃。
張邁顯得很輕鬆,因爲整個戰役的主動權已經握在他的手中,這種局部戰場只要不出大亂子就不用憂心了。而這種優勢,是龍驤營拼上性命換來的。
“可是,打下怛羅斯之後呢?”鄭渭問。
他的這句話真是問得意味深長,張邁回頭看了鄭渭一眼,見他臉上神色凝重,顯然這句話不是隨口而問,郭洛也猜鄭渭或許是想借着眼前之事,深入地探討一下唐軍未來的動向。
他揮了揮手,田浩會意,帶了近衛隊士兵前後左右散開,讓張、郭、鄭三人說的話不至被人聽見。
“打下怛羅斯以後,我們不但力量會強多了,而且進退的餘裕也會多很多,”張邁說道:“我們如今軍民兩部已經超過一萬人了,得趕緊找一個根據地了。”
“嗯,確實,是應該找一個落腳的地方了,然後呢?”鄭渭道。
“然後就,一邊經營根據地,一邊練兵,以應付隨時攻來的強敵。”
“那麼,你心目中的這個根據地,就是怛羅斯?”鄭渭問。
“這……”張邁遲疑了一下,對於怛羅斯的地理形勢,他心中還只是有一個大略的認識,還算不上很深。說實在的,他心中確實有將怛羅斯作爲根據地的意思,倒不是因爲怛羅斯的條件有多好,而是因爲怛羅斯是至今爲止唐軍最有可能取得的一座大城。
安西唐軍的高層雖然以理想來激勵軍民的士氣,但在真正決策的時候,卻總得向現實妥協。
“有什麼問題嗎?”郭洛問道。
“有沒有問題,其實不用問我,”鄭渭說:“這段時間我在燈下谷生活,和劉岸、楊易都交談過好幾次,也聽說了當日我唐軍在碎葉河北定下的四大目標。”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儲備足了其實,才道:“拯救唐民、聯繫長安、規復西域、振興大唐!”
鄭渭念出這四大目標的時候,氣勢十足,他爲人儒雅,這四大目標從他口中念出卻自有一股與張邁不同的力量。
“這四大目標,我沒念錯吧?”
張邁郭洛點了點頭:“沒念錯,就是這樣。”
“那麼,”鄭渭說:“以這怛羅斯爲根據地,你們認爲能實現這四大目標嗎?”
————————————燈下谷,郭師庸正將谷中的物資陸陸續續地搬運出來,塞坎一滅,怛羅斯俱蘭城便已是囊中之物,這燈下谷的歷史使命也即將完結。
除了物資以外,還有一些人也要跟着遷移,這裡頭有一些年紀較大的女眷,如郭老夫人,以及一些被嚴密看守起來的俘虜,如謀落烏勒。
馬小春從張邁那裡請了命令,來到谷中要將他姐夫接去與大部隊會合,並且他還得到張邁的允許,將這段時間以來的軍情變化跟姐夫說了。
“姐夫啊,等見了張特使,你就別再強項了,趕緊投誠,那樣咱們就能進怛羅斯享福了。”
馬小春畢竟是在藏碑谷成長起來的人,眼界未開,怛羅斯雖然比不上康居、疏勒,但對他來說已經是花花世界了。
謀落烏勒卻半點不爲所動:“我不會投降的,你姐姐和你的兩個外甥又不在怛羅斯,爲了他們,我會忍耐下去的——這事我又不是沒和你說過。再說,就算唐軍打下了怛羅斯,我們也不會在怛羅斯停留太久的。”
“爲什麼?”馬小春一奇。
謀落烏勒欲言又止,馬小春說:“你跟我說怕什麼啊,還怕我套你的話麼?”謀落烏勒想了一想,說:“好吧。其實以張特使那樣的見識,只要他的情報到位,應該也想得到這些。這怛羅斯雖有山脈、沙漠環繞,但這裡是用兵之地,回紇之西侵、天方之東進,都常以此爲跳板,張特使要是藉此另做重大圖謀,那還可以,但要是想讓唐軍在這裡紮根,那是死路一條。”
——————————————立足怛羅斯來實現四大目標麼?
張邁和郭洛一時都沉默了下來。
從俱蘭城的情勢看來,這一帶的民衆基礎並不好,對唐軍的到來並不擁護,燈上城的勝利或許能夠進一步震懾這個地方的百姓,但施威容易立德難,想要這個地區的人真心真意地擁護唐軍,那除非有重大的機緣,否則便非短期內所能完成。
但是,唐軍眼下顯然不具備就向百姓施恩懷仁的時間與條件。
鄭渭道:“怛羅斯與中土還阻隔着千山萬水,中間又有大敵攔路,除非我們長了翅膀,否則飛不到長安的。而且這裡地勢太過狹窄,向內發展,潛力有限,且三面受敵——所以此地可以用兵,而不能久安。”
這時怛羅斯河上游的戰鬥聲已經漸漸低了,看來勝負已決,有士兵跑來回報,但卻被外圍的田浩擋住,奚勝察明對方只是怛羅斯派到這裡來打探形勢的一夥伏兵,這次的衝突其實不是回紇發動“襲擊”,而是這股偵哨兵被唐軍發現了,一場小仗打下來,捉住了一半,逃走了一半,奚勝見張、郭、鄭顯然正討論到要緊處,便未過來打擾,和唐仁孝溫延海碰了個頭,三人自行依情勢處理了。
戰鬥一結束,遠處的喧囂之聲也漸漸靜了下來,張邁對鄭渭道:“我們才從北邊來,西域整體的情報掌握得總不如你全面。若按你說,我們以後卻該如何發展纔好?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自鄭渭抵達燈下谷到現在的這段時間裡,張邁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軍事上,反而是鄭渭冷眼靜心,思考了很多,這時張邁問起,他也不推託,道:“咱們唐軍的這四大目標,我覺得定得非常好,未必只是拿來振奮人心,我覺得是有可能實現的。長遠來說,我們還是得找個地方種田的,糧食這東西,不賺大錢,但立國也罷,立軍也罷,若口袋裡沒糧,便是金銀成山,命根子也是拽在別人手裡,這是繞不開的。不過,糧食雖是根本,卻只是讓我們守住基本的盤面。我們同時還需要有一個更大的通盤計劃來實現這四大目標才行,而不能像之前那樣,走一步,算一步了。這幾天我反覆思慮,覺得以當前的形勢而言,我們要想打開局面,必須設法取得兩股力量的支持。而要得到這兩股力量的支持,都不是立足於怛羅斯能夠完成的。”
“哪兩股力量?”郭洛問道。
“一是商家,二是宗教。”鄭渭道:“我們的錢糧,我們的情報,我們的道路,我們的未來,都在這上面了。”
張邁和郭洛對望了一眼,道:“你說的這兩點,我不是沒想過,我也知道西域的商業力量十分活躍,宗教氛圍又很濃厚,可是商人們也好,諸大宗教也好,他們憑什麼支持我們呢?別的勢力,無論是薩曼還是回紇,條件都比我們要好得多吧?”
“秤砣雖小,可壓千斤!關鍵在於找到用力的點,找到正確的用力方向!當年薩圖克一樣很微弱,但他就是因爲找到了一個好點子,利用好了其中一方面的力量,不數年間便轉弱爲強。這兩年,八剌沙袞和薩滿就總體兵力來說都比薩圖克多,結果薩圖克向西侵佔了怛羅斯,向東逐步蠶食回紇本部,奈斯爾二世與阿爾斯蘭竟然都被迫處於守勢而無可奈何,就是因爲薩圖克在這場鬥爭當中走對了路子,掌握了主動權。”鄭渭道:“薩圖克雖然比我們先行了數步,但他仍然有做得不足、沒法做到的地方,我們若避實擊虛,仍有機會。我們要得到商人們的支持,就得給予他們別的勢力無法給予、或者不肯給與的許諾。我們要想得到宗教上的力量,關鍵則在於自己先確立起一套宗教主張。”
張邁問道:“什麼樣的承諾?什麼樣的主張?”
鄭渭伸出左右兩手,分別說出一番道理,又點明瞭一條重要情報,這兩套策略、這一條消息說將出來,乃使唐軍脫得潛龍困,始見龍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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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