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戰之間
尉遲恭舔着嘴脣答道:“沒有,臣一路派出十六批斥候,只是時日太短,都還未回來,靈州李靖還不知臣已經到了武功,是以未曾知會微臣。不過北方逃難的老百姓此刻確已經不少了,大體上看,敵軍主力當在原州和涇州之間。”
傅奕沉思良久,擡頭道:“恕臣直言,欲取信於民而行詐道,恐非人君之所爲。天象本來便是虛的,歷朝歷代太史之職,不過依尚書或竹書等古籍詮釋一二而已。說起來臣妄託天象謬言大事也無大不可,然則此事終非正道。臣愚昧,不敢奉敕!”
李世民點了點頭:“說得不錯!朕今日召你來,實是要問你一件事情!卻與朝廷目下局勢有關。”
武德九年八月十五中秋日,尚書省刑部、大理寺、御史臺聯名上奏,奏請複審楚王杜伏威謀逆一案,皇帝當即詔準。三日後,經三省三堂共議,朝廷發佈明敕,爲杜伏威平反昭雪,復其郡王爵位,伏威無子,其弟伏德減等襲楚國公爵。當日,趙王李孝恭上表請罪,皇帝以孝恭功高,善加撫慰曰:“卿功在國家,杜案中爲宵小矇蔽,不足論過!”翌日,上敕杜伏威配享太廟,于丹陽建祠以續香菸。
傅奕坦坦然然道:“陛下謬讚,臣愧不敢當。天象者本《尚書》一家之言,其中或可窺天意,然則事情卻尚需人力以爲。臣身爲太史,只管透釋天象,朝廷黨爭,既非臣所聞,亦非臣所慮!”
尉遲恭結結巴巴地問道:“這……戰敗求和……”
尉遲恭咧着大嘴笑了笑,道:“要打大仗了!”
李世民冷笑了一聲,道:“和也有不同的和法,前隋的和親之策,朕所不取。男人的事情讓女人去擔當,天下沒有這麼個道理。朕此番不但要和,要讓頡利怎麼來的怎麼退出去,還要讓他乖乖地繳納贖金……”
李世民笑了笑:“人家是二十萬騎兵,我們卻是總兵力只有勉強二十萬人,其中騎兵不到七萬,且戰力裝具參差不齊,編制相差懸殊,有素來互不同屬,若是萬人以下的戰陣,臨時整編還來得及;幾十萬人的大仗,這麼打不成。”
李世民嘆了口氣:“目前京城人心惶惶,好多大臣家中此刻都在裝車備馬打點行囊,這些日子城防戒嚴,五品以上的逃亡文官拿住了六個,都下在大理寺了。朕知道,他們這是被突厥人嚇得。他們不相信朕能打退頡利,也不相信朕能守住長安,也難怪,就京城這點兵力而言,在突厥大軍面前能夠支撐十天就是上限了。朕甫登基,對這些文武不能用強硬手段,可是若聽由他們這般逃亡遁走,上行下效,百姓們見這些達官顯貴都紛紛逃命,還能在城裡待得安穩麼?恐怕頡利還沒來,長安城便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尉遲恭強打精神說道:“如何和呢?再嫁去一個公主?”
李世民點了點頭:“這條路本來便是捷徑,李藝一反,立時門戶洞開,頡利南來,這個便宜不撿便是傻子了!”
“知道朕爲何召你回來麼?”李世民微笑着問道。
李世民盯着傅奕的一雙眼睛,審視了良久,緩緩問道:“朕問你,若是朕不懲罰你,你逃不逃?”
“那你爲何不逃?”李世民微微嘆息着問道。
八月十四日,內廷傳敕,皇帝召司天臺太史令傅奕覲見。
傅奕緊閉雙脣,擡頭直視皇帝的雙目良久,緩緩道:“臣既非宰相,也不是率臣,政務軍務,沒有臣置喙的餘地。身爲朝廷官吏,臨陣脫逃是大罪,故而魏武帝殺楊修,不爲無理。如今朝廷上下面臨突厥大軍入寇的危殆局面,這等事本是尋常事。陛下當年居藩之時,劉宋之亂面駁太上皇棄河東守關中之議,武牢之戰期間亦曾力排衆議罷退兵之論。當時陛下爲秦王,尚且能於亂流中穩如砥柱,如今陛下已經身爲天下至尊,反而不能破此迷局?請陛下恕罪,若說陛下計窮術盡,微臣絕不相信!”
李世民哈哈大笑,戲謔道:“當其時也,朕與建成勢不兩立,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唯恐事情沾身。只有你這個太史令,公然上奏不避嫌疑,不懼太上皇雷霆之怒。就衝這一條,先皇拔你爲太史令便沒有錯!”
這還是大唐皇帝繼位以來頭一次召見傅奕,因此李世民一見了他便指着他的鼻子道:“你這個莽撞書生,一道奏表,險些要了朕的腦袋!”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尉遲恭一眼:“朕就是要讓頡利主動求和,就是要讓突厥交付贖金,我們打不起這一仗,頡利同樣打不起這一仗,老賊如今氣焰熏天不可一世,朕便是要讓他知道知道,他此番遠涉長安,是自蹈死地之舉!也正因爲此,朕才星夜召你前來!”
他擺了擺手:“你不明白朕的意思,朕不是要你解說天象吉凶,朕要問你的,就是人事!”
“陛下還在城中,臣爲何要逃?”傅奕神態自若地反問道。
李世民啞然失笑:“不問蒼生而問鬼神,漢文帝煌煌文治,卻被太史公這一筆抹得一塌糊塗。他哪裡是不想問,分明是投鼠忌器不好問嘛!”
尉遲恭苦笑道:“那便是要和了?”
傅奕恍然大悟:“陛下是想用天文星象巫卜佔術來安定京師民衆保證長安秩序?”
傅奕皺着眉頭反問道:“太白經天,形於日側現於秦分,除了天策上將軍,還有誰能應對如今這內憂外患危機四伏舉朝大亂的局面?太上皇麼,還是先太子?”
傅奕坦然道:“人情誰不懼死,突厥殘暴不仁,臣又豈能不懼?”
李世民目光炯然生輝,一字一頓地道:“和議靠求是求不來的,能戰而後能和,所以我們不但要打,而且還要打痛頡利,讓他痛入骨髓。要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出動的兵力不能多,卻還要打勝,勝得乾淨利索,面對來勢洶洶的突厥鐵騎,也只有你這個名冠宇內的瘋子才能做到……”
李世民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其實最重要的,是朝廷目下既沒有錢也沒有糧草儲備。中原養馬不易,要打敗突厥,馬政是一件大事,如今這七萬騎兵乃是朝廷的老本,老本若是蝕光了,就什麼都談不上了!漠北草原,我們誰都沒有去過,那裡是一番何樣光景,誰也說不上來。此番便是勝了也是慘勝,萬難指望全殲敵寇,頡利逃回去,不用一年光景就能恢復元氣再度南下,我們的騎兵若是耗光了,數年之內我們再難組織起成建制的騎軍。馬政可不是一兩年內便能立竿見影的事情,即便有馬,倉促招募的新兵也是烏合之衆,和這些久經戰陣的老兵相去甚遠。何況敵軍若敗,十餘萬潰軍北竄,長安以北的千里之地立時便是人間地獄,遭此一劫,幾個州郡恐怕沒有個三五年時間恢復不過來。所以這一仗無論勝負,往下的幾年裡朝廷只會愈打愈弱愈打愈窮。所以此番朕與幾位樞臣商議,此番以能不大動刀兵便退兵爲上!”
傅奕神色傲岸,不慌不忙答道:“天象有變,臣職在天文,據實上奏,是爲職守,至於其他,非臣所慮也!”
傅奕一怔,擡起頭大睜着兩隻眼睛死死盯着皇帝脫口問道:“人事賢愚,當問宰相,陛下何以問計於司天臺?”
八月十五中秋日,右武候大將軍尉遲恭趕回了長安,甲冑不解便飛馬趕往東宮顯德殿,立刻受到了皇帝的接見。
傅奕一躬身:“陛下請講!”
李世民點了點頭:“儒者不信鬼神,然而只要是人,誰能不畏懼天命,天象異變,傅卿表章一上,就連太上皇也不能以等閒視之,皇帝尚且如此,何況芸芸衆生?”
傅奕笑了笑:“陛下,天地乾坤,萬物生靈,皆有其理,否則世人誰信?然則軍國大事,卻是人事,人事者需盡人力,陛下今以兵事問天象,似乎頗有點漢文帝的味道了!”
李世民默然不語。
尉遲恭目光炯炯,他已經隱隱約約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李世民的雙目逐漸亮起,傅奕的意思,他已經明白了。
“贖金?”尉遲恭詫異道。
尉遲恭愣了一下,詫異道:“卻是爲何?”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如今朝廷即刻便要與突厥開戰,勝負之數,天文星象巫卜可參詳否?”
他疲憊地揉了揉眼睛,苦笑道:“你是打了多少年仗的人,突厥爲了此次大舉南侵足足準備了一年時間,朝廷這一年光景卻都花在了內耗上,其實此戰不用打,大唐已然敗了。”
年輕的皇帝並不以爲意,微笑着問道:“既然朕的主意不是正道,那你倒是說一個算得上是正道的主意來聽聽。”
李世民看着這位勇冠三軍的將軍,神情淡然地搖了搖頭,轉身看着掛在大殿東側的山川河流圖問道:“你那邊接到了什麼軍報沒有?”
李世民點了點頭:“不錯,正是贖金!你跟隨劉武周多年,自然知曉突厥的風俗習慣,戰敗求和的一方須得繳納贖金把自己贖回去,客人遠來,朕此番便用大草原上的規矩招待大草原上來的客!”
這個馬屁拍得着實有些水準,李世民哈哈大笑起來,一面笑着一面搖頭:“誰說傅卿愚直,明明是聰慧得近乎聖人了!”
皇帝笑着擺了擺手道:“你是想說,求和的是朝廷,頡利怎肯付贖金,是麼?”
然而轉眼之間他的臉上又浮現出幾絲疑色,兩隻眼睛炯然生輝地盯視着傅奕問道:“你這個太史令既然以爲天象是虛,六月三日那一道奏表,卻究竟是實是虛?”
他頓了頓,道:“前日顯德殿軍務會議,衆將紛紛請命,欲集勤王之師在京郊大幹一場。朕思忖再三,否卻了這個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