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變故
陳叔達擡頭直視着皇帝道:“臣萬死,若陛下一意孤行誅殺太史令,門下省將不予副署!”
陳叔達沉穩地說道:“陛下,傅奕職在司掌天文曆法星相,其所釋天象或有確實差誤,但不應獲罪,況且傅某與秦王素無來往,此番也不似爲秦王爭儲而謬解天象。陛下深思,若是傅奕黨附秦王,陛下尚且健在,且春秋鼎盛,他在此刻上此奏表,豈不是要陷秦王於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境地?他若是真的爲秦王着想,怎肯出此下策?”
“朕還活着呢——”李淵怒吼道,一把將傅奕的奏表擲在了地上。他臉色鐵青地站起身離開了御座,快步繞過御案,盛怒之下將丹墀上晚間照明的豎盞碰了一下,他隨手抽出佩劍,揮劍將豎盞劈爲兩截,唬得站在丹墀之下的幾個大臣面如土色,慌忙跪倒叩頭,連呼“陛下息怒”。
見常何不解,敬君弘冷笑道:“別忘了,我們此番追隨的,是大唐的秦王!是在十八路反王割據輾轉中未嘗一敗的秦王……”
常何嘆息了一聲:“這麼大的事情,你我二人是將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好在我沒有家眷之累,若事敗,無非一死而已!你老兄此番可是將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夾在腋下了。”
皇帝默默聽畢,半晌方開言道:“好罷,朕就聽你陳子聰一次。裴監,你還是去一趟宏義宮,帶上傅奕的這份奏表給他看看,問問他是怎麼想的,告訴他,朕就在兩儀殿,等他明白回奏!”
武德九年六月三日,太白金星再次於白日現於當空,立時間震動朝野。歷來天象有變,往往意味着君主失德朝廷失政,不過歷代大臣當然不會將責任向人主身上推。按照慣例,政事堂六位宰輔大臣紛紛上表自劾。然而三日之間主大凶的太白金星兩次現於白晝,這等詭異事就連李淵也不能泰然視之。關於皇帝要不要下罪己詔一事,君臣七人在兩儀殿議了半日,也未能有個結果。輔臣當中,裴寂、封倫和宇文士及堅決反對皇帝下詔罪己,裴寂稱,“天象有責,是爲政者不善政故,請辭尚書左僕射之職”,而蕭瑀、楊恭仁兩人則贊同皇帝下罪己詔以慰天下臣民。只有老成持重的侍中陳叔達低着頭一語不發。直到天將遲暮,太史令傅奕的奏表終於由殿中省呈了上來。
常何揮了揮手,家人捧上一個紅漆條盤,條盤之內堆着黃澄澄數十枚金刀子,數十名城門郎和禁軍校尉頓時兩眼爍爍放光。常何與站在身側的雲麾將軍敬君弘對視了一眼,微微一笑,對着這些門官軍官說道:“你們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弟兄,自山東便跟着我南走北折東擋西殺,着實不容易。早年咱們大傢伙追隨蒲山公,後來歸順朝廷,攻洛陽戰虎牢平山東,說起來也是幾十年的交情了。照說呢,這麼多年鞍前馬後的,關照提攜賞賜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沒什麼可說的,只是你們一向知道,我是個手上有點錢都過不了夜的人,平日出手雖大方,但一口氣拿出這許多金子打賞,我就是把二十年的俸米全都拿出來怕也不夠。是咱們天策秦王殿下知道你們這些弟兄跟了我這許多年,卻一個個還過得頗爲清苦,他老人家帶了多年的兵,知道吃糧人的苦楚,所以昨日便賞了我這四十刀金子,要我拿來給大家打賞。可是我不能貪冒殿下的人情,說清楚了,這些個金子是殿下賞的,日後殿下有什麼用得上你們的地方,若是哪個混賬東西敢推諉搪塞,我可是不依。話又說回來,忘恩負義的東西,縱然我能饒得了他,衆家弟兄能饒過他麼?”
敬君弘笑了笑:“他那人膽子小,機密之事,還是不和他說透得好。否則他過於憂懼,出點什麼差錯反而不美。”
幾位輔臣自大殿中走出,都不禁擦了一把汗,因傅奕上表而險些引發的一場政治危機總算在衆臣苦口婆心的勸諫下滑了過去。但是太子和秦王之間的明爭暗鬥卻愈演愈烈,李淵的情緒也越來越不穩定。幾位宰相心中極清爽,似今日這樣的危機,絕然不會是最後一遭,下一遭發生的時候,究竟如何應付遮掩,卻委實是一件誰心裡都沒有數的事情。
站在常府庭院當中的這幾十個人,均出身于山野草莽,生計潦倒家破人亡之際纔不得已投了瓦崗軍,在常何手下前後十餘年,如今均在左右監門衛和北衙屯營中擔任下級武官,雖說做了官,大多卻仍桀驁剽悍,不改亡命習性。禁軍規制特殊,不同尋常府兵輪換統制提調。是以常何才能利用職權之便將這些人安插在宮禁宿衛的要害崗位。
裴寂這才長長出了一口大氣,叩頭道:“臣領敕!”
裴寂渾身哆嗦了一下,卻仍不知如何作答,遲疑着道:“這……”
良久,皇帝沉重地嘆息了一聲,苦笑道:“罷了,朕不做這個無道的昏君了!你們都起來吧,你們說得對,朕不能殺史官,不能給後世開這個例!”
玄武門禁軍屯署之下,編制有左右二屯營,左屯營統領爲黔昌侯雲麾將軍敬君弘,右屯營統領爲中郎將呂世衡。常何身任左右監門衛左翊中郎將和玄武門禁君屯署左右屯營將軍二職,前者主司勘驗文武官員王公貴胄出入宮城的門籍,後者主掌北衙統軍兵權。這兩個職銜權雖重,但品秩都不高。
陳叔達方纔在罪己詔的事情上含糊遲鈍,此時卻第一個反應過來,擡起頭挺直了上身肅容叫道:“陛下,萬萬不可!”
陳叔達點了點頭:“陛下,裴相國所言乃赤膽忠心之言,純爲陛下着想,還請陛下雅納!”
當下衆人喜笑顏開地謝過了賞,便紛紛上前領金。常何走到一邊,對敬君弘道:“呂世衡那邊,還要不要打招呼?”
裴寂也叩頭道:“陛下,自漢高祖以下,歷代帝王無誅史官者。司馬遷著謗書遺世,直斥漢武皇帝之非,漢武帝都沒有誅殺他。當今陛下乃仁愛之主,怎能爲此連一代獨夫都不敢爲之事?史官地位超然,自古便是如此,縱使觸怒人主,亦不可輕誅。今日陛下盛怒之下誅殺太史令,將遺後世不盡之害……”
這位朝廷天文星相權威的奏表極短,核心內容只有三兩句,意思卻極爲明白淺顯,只是,這意思卻是皇帝君臣萬萬想不到也萬萬不願去想的,“太白形於日側,見於秦分,主秦王當有天下”!
敬君弘抿着嘴脣沉了沉道:“我們不會失敗的!”
李淵凌厲的目光立時移到了他的身上:“怎麼?你陳子聰要爲這等亂臣賊子鳴不平?”
皇帝直着眼睛看了看這兩位老臣,冷冷問道:“朕若是不納呢?”
皇帝喘着粗氣站在御案前,手中的寶劍斜斜指着丹墀之下,手在微微顫抖,額頭上青筋暴現,沙啞着聲音冷笑道:“朕身體康泰,有人就已經迫不及待了啊!好,朕今天就殺一儆百,給百官、給天下人做個樣子看看!中書省着即擬敕,立刻將傅奕拿赴大理寺問罪,妖言亂政,形同謀逆,朕斷然容不得他!”
幾位輔臣面面相覷,對這道不倫不類的口敕都不知該如何作答,大殿中一時間竟然寂靜了下來,氣氛既尷尬又詭異。
一旁的陳叔達再次開口道:“陛下,恕臣直言,秦王有大功於天下,沒有顯著事由,不可輕加懲黜。陛下若對秦王有惑,可當面責問之,萬不可以此等非人臣可與聞之含糊言語質之。秦王性情勇烈,若抑迫過甚,其不勝憂憤,恐他日生不測之疾。此有傷君臣父子情分之事,亦非主上所忍見。”
他有些心灰意懶地道:“朕的這些兒子們啊,當真個個都是英雄好漢,都巴不得朕早點死了。自古無情最是帝王家,村言俚語,平日朕不信的,不想竟然說得竟一般不差!朕真是寒心了,什麼‘太白形於日側,見於秦分,主秦王當有天下’,嘿,直接說朕該讓位了不好麼?看來世民是真的得人心啊,連老天爺都幫着他來催朕。”
他扭過頭對裴寂道:“你這就去宏義殿,問問世民,朕明天就禪大位給他,問問他行不行!”
李淵掃了幾個人一眼,問道:“怎麼,裴監,連你也不奉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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