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將
永清禪院在蒲州之西,離城約六裡許,蒲州扼大河之頸,自古爲兵家必爭之地。永清禪院建於隋開皇初年,曾一度毀於戰火。武德五年秦王平鄭滅夏,率軍回師之時途經蒲州,王駕行轅就設在永清禪院處,李世民見禪院殿牆破敗墟燼比比,當即下令命地方官吏撥款重修。武德八年突厥南犯,大唐數路大軍雲集大河之北,秦王以天策上將身份出蒲州提調諸軍,又在這裡駐駕。當其時由李世民召集的各路軍馬高級將領軍務會議就是在永清禪院的偏殿裡開的。李靖和屈突通此番是二次重遊了。
李靖伸手指着地圖道:“老將軍請看,夏州在東,靈州、懷遠在西,長城一線我們守得穩穩的。若是突厥大舉南下,我們即使抵擋不住被破開個口子,總也能知道敵人是從哪裡進來的。從來沒有這般敵騎突入腹地我們卻沒有絲毫覺察的道理。老將軍再想,延州被突厥襲擾是三月十四,慶州遭襲則是三月十八,遲了四天,原州告急是三月廿四,又遲了六天。最奇的是,敵人並不攻城,只是在我城池四周遊走示威然後撤走。根據斥候打探的結果,這幾撥兵馬每股人馬都在三四萬之間,決非沒有破城之力。可是爲什麼他們就是不攻城呢?”
他忽地擡起頭問道:“定方,延州方向和慶州方向的斥候還沒有回報發現敵騎行蹤麼?”
屈突通立時變色,金狼鐵騎是突厥騎兵中的精銳之師,最是驍勇善戰。不過似乎數量不多,以往與突厥接觸,出動一兩萬金狼鐵騎就已經很吃不消了,此番竟然一下子出動了最少八到九萬。這仗幾乎不用打也知道結果了。
“任城王分兵守夏州此舉極爲高明,靈州和夏州兩地皆爲緊要關隘,其餘地方都有長城阻隔,突厥全部人馬都是騎兵,斷難逾越。只要守穩了這兩處豁口,就能阻敵援軍南下。任城王那邊的軍情未必比我們清楚,但如此處置卻是萬不會錯的。”屈突通撫着花白的鬍鬚說道。
從李靖的驕人戰績上可見,其年紀資歷祿位均與屈突通不可比,但其在大唐軍中的地位卻遠高於屈突通。據聞李淵在平滅輔公祏之後宴賞羣臣時感嘆:“大河上下,二郎征討;江南半壁,藥師滌盪。得將如此,朕復何憾?”事實也確如李淵所言,如果說長江以北的戰事主要得益於天策上將秦王李世民,江南則全仗這個當年險些被皇帝一念之差砍了腦袋的李靖,他在幾年內東征南伐,硬生生爲大唐帝國開闢出半壁疆土。
屈突通是前隋重臣,開皇年間就官拜右武候車騎將軍,大業年間參與平滅楊玄感之亂,厥功甚偉,右遷左驍騎衛大將軍,被煬帝委以關中重任。曾令李淵東征大軍在河東城下無功而返。後千折百回始得歸唐,皇帝謂之隋室忠臣,以兵部尚書和蔣國公高官厚爵籠絡之。武德元年爲平薛軌父子,秦王李世民建大元帥府,年逾花甲的屈突通再披戰袍,出任大元帥府行軍長史。薛氏父子敗亡之後,珍寶堆積如山,諸將皆相爭奪,屈突通卻勒止部卒分釐不取秋毫無犯。皇帝聞之對他更是器重,對面稱曰:“公清正奉國,著自始終,名下定不虛也。”後秦王平滅劉武周、宋金剛,屈突通再任行軍長史,指揮謀劃,運籌帷幄,績業斐然。秦王伐鄭,屈突通以本官兼任陝東道大行臺僕射,於陣前大破王世充軍,生擒鄭將陳智略。武德四年武牢之戰前夕,李世民委屈突通率部圍困洛陽之重任,直至竇建德兵敗,王世充也未能分出一兵一卒往援。洛陽破後,老將軍論功第一,被授以陝東道大行臺右僕射之職。李淵幾次欲將其召回長安出任刑部尚書,他卻以素不習律法爲由每每辭謝。數年來屈突通一直鎮守洛陽統率大唐軍中最精銳的玄甲精騎。此時老將已然年近七旬,此番卻又披掛上陣率親衛奔波百里前來蒲州與新任璐州道行軍大總管李靖會商軍務。
在李靖輔佐下,李孝恭將巴蜀子弟盡數招入幕府爲官,輕鬆安定川中。武德四年九月,李靖親率周師,趁江水暴漲之際沿三峽順水東進,以實擊虛,連破荊門、宜都,月餘即進抵夷陵城下。李孝恭與文士弘一戰失利,李靖趁文軍忙於劫掠之際率軍從側進擊,殲敵近萬,獲舟艦四百餘艘,夷陵遂克。李靖卻並不喘息休整,率五千人馬直襲江陵,先克外城,復收水城,繳獲千餘舟艦。李靖命將士棄之江流,舟艦順流漂下,來援樑軍見之,以爲江陵已破,遂不復往。蕭銑坐守孤城,內無糧草外無援兵,只得自縛請降。李靖佐趙王伐樑,兩月而功成國滅,皇帝頗爲讚許,詔封李靖爲上柱國、永康縣公,賜物兩千五百段,並擢其爲檢校荊州刺史,授命安撫嶺南諸州,並特敕許承製拜授。是年十一月,李靖率大軍翻越南嶺抵桂州,嶺南之地,九十六州,遂傳檄而定。
李靖笑了笑:“若是頡利可汗手中真的有十萬金狼鐵騎,去年太原之戰他就不會鎩羽而歸了!嘿嘿,老將軍,所以我猜……”
他說到這裡,忽然頓住了話語,轉過臉掃視了一遍站立在身側的將弁們,聲音略略有些發顫地繼續道:“……此番頡利可汗確實來了,來路我們已經知道了,就是夏州,只不過,頡利可汗此番沒有裹挾大軍前來,他身邊,只有至多三萬名精銳的金狼鐵騎。騷擾三州的,全是這一支人馬而已……”
李靖搖了搖頭:“我們派去長安的人還沒有回來,夏州棄守究竟是什麼日子的事目前還不得而知。不過就眼下的情形,我倒也猜出了個八九分!他媽的,李昌這狗崽子若是此刻在這裡就好了,我就不用這麼躊躇猶豫了!”
屈突通又看了看地圖,喃喃道:“三路敵軍,只有騷擾原州的敵軍打出了頡利可汗的王旗,頡利既然在那邊,看來此次敵軍的主力應該在賀蘭山南路一帶渡河過來的。”
李靖消瘦碩立的身形一動都沒動,負着雙手垂目沉思,頷下剛剛剃過的鬍子茬在夕陽下泛着青光。李靖早年原本是個身材挺拔容貌俊秀之人,最是風流自喜,人進中年之後雖不復少年輕狂,卻也能夠善加保養,膚色白皙面容清秀,三綹長髯更是飄飄似神仙中人。但這些年在外征戰,膚色曬得黝黑不說,爲了帶兵,一副漂亮的鬍鬚也毫不吝惜地剃了個精光。此刻從外表看起來,這個渾身裹着甲葉子老醜黑粗的漢子哪裡還有半分當年美男子的翩翩風範!
兩人此刻正對着一幅手繪的地圖神情凝重地商議軍務,幾十名下級將弁叉着手跨步站在兩人身後,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比起屈突通,李靖的年紀略小一些,八月十四的生日,還差四個月纔到五十五歲。李靖的家世雖不算顯赫,也是官宦世家,其祖李崇義曾任殷州刺史,封永康縣公,其父李詮事隋爲趙郡太守。李靖的舅父乃是赫赫有名威震天下的大隋開國名將韓擒虎,然而他的聲名鵲起,卻是在歸唐之後,在趙王李孝恭麾下任長史期間。武德三年,開州蠻夷冉肇則叛唐起兵,李孝恭初戰失利,李靖獨率八百精騎衝其營壘大破之,後又於險隘處佈設伏兵,斬殺肇則,俘敵五千餘。活了五十歲罕有建樹的李靖於此戰一戰成名,獲得了李淵的信任。武德四年二月,唐軍伐樑,皇帝授李孝恭夔州總管,授李靖夔州行軍總管,兼任孝恭行軍長史,並下明敕:“三軍之事,一以委靖!”
屈突通沉吟片刻,道:“會不會是因爲去年在太原堅城之下吃足了苦頭,此番學了乖,只肯劫掠卻不敢攻城了?”
站在偏殿門口的一個青年將領上前一步朗聲答道:“回稟大將軍,目下十伍人已經回來了六伍,均未曾發現突厥人蹤跡。根據發現的馬匹糞便風乾程度來看,突厥人經過這些地方至少也是十幾天以前的事情了。”
武德六年,輔公祏據丹陽反叛,李淵拜趙王爲元帥,李靖爲副元帥,征討叛逆。李靖率黃君漢等水陸並進,殺敵萬餘,馮慧亮敗逃。李靖揮軍丹陽城下,輔公祏大懼,棄城而走,被執,江南悉平。因李靖功高,李淵專設東南道行尚書檯,授李靖爲行臺兵部尚書,並極口讚歎:“靖乃銑、公祏之膏肓也,古韓白衛霍何以加?”
屈突通眉頭皺了起來:“藥師,你有所悟了?”
李靖伸手摸了摸額頭,點頭道:“這就對了!看來此番頡利可汗中原之行,確乎兵行險招了!”
李靖笑了笑:“老將軍,我派出的斥候仔細勘察了慶州和延州城外的馬蹄印記。蹄鐵形狀特別,一望而知是頡利可汗的貼身衛隊金狼鐵騎的裝備。所以說,此次在三城外出現的突厥,全部都是金狼鐵騎。”
也正因這層關係,屈突通雖然封着國公,又是兩朝重臣,對李靖卻也極爲恭敬謹奉,絲毫不因祿位懸殊而輕忽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