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夜宴

唐太宗政變24小時

已是掌燈時分,兩儀殿裡兀自燈火通明,大殿內外被左右千牛衛警戒得滴水不漏氣象森嚴。從中書省到這裡不過數百步的路程,封倫和楊恭仁卻走了足足一個時辰纔到,宮城裡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即使隨身帶着中書省的通行鑰信,也仍然要接受十二衛崗卒的盤查詢問。最麻煩的是,所有掌管崗戒的武官均要向今夜總管太極宮警衛的北衙副統領敬君弘回報並等候覆命。封倫身爲中書掌印,禁軍將領校尉大多識得他,也不敢無禮怠慢,但關防印證卻絲毫不肯通融假緩,一邊賠着笑臉給兩位中書閣臣賠禮,一邊訴說下官卑弁奉上命行事的無奈。這麼一路走下來,區區咫尺之遙,兩個人竟然走出了通身的大汗。

李淵坐在御案後靜靜地看畢了三道即將震動朝野驚駭天下的敕旨,點了點頭道:“不錯,擬得很好,門下省向來審慎,能在半天裡將手續辦全,可見你們是用了心的。德彝,這一遭中書省空出一個正職,你說說看,誰補上來較爲妥當?”

封倫伏地道:“陛下謬讚,臣愧不敢當,今日這幾道要敕都是中書侍郎楊恭仁一手擬就操辦,臣實不敢貪冒同僚之功。楊恭仁自入中書以來,勤慎兢業,恪盡職守,有古大臣之風範。故此臣以爲,所缺中書令一職,非楊恭仁不能當其任。”

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好啊,朕雖說垂拱九重,下面的情形,倒也還略略知道些。不論哪個衙署的長官,將下屬勞績記在自己頭上均已成慣例。下僚們也都習慣了,身爲下屬,自然不好說上官的不是。我大唐立朝未久,這等齷齪規矩縱容不得。朕現在無暇分心,待騰出手來,總要整頓一番纔是。你封倫贊楊恭仁有古大臣之風,朕看你不肯諱冒他人之功,又當殿舉賢,也有先賢風範,朕若不加賞賜,倒顯得朕不識賢愚了!”

他拍了拍御案,說道:“這樣吧,封德彝尚食奉御,楊恭仁由禮部敘禮,擇吉日與齊王一道領綬入閣,就這麼定了。”

兩人急忙跪伏謝恩,楊恭仁感激地看了封倫一眼,卻見封倫謝完了恩面帶惶恐地說道:“陛下,我大唐之所以能在前隋崩壞之際續嗣天下,最根本的一條就是賞罰分明秩序井然。臣之所以薦舉恭仁,是因爲其人向來以朝廷爲念且勞而有績,陛下擢升其品秩拜其相位,是欲使其進而奮發效力社稷,而臣下忝居帝側尸位中書,數年來未有寸功於朝廷,豈能領此人臣極致之賜?望陛下能以大唐社稷爲公器,不以私恩加賜微臣,此乃朝廷之幸,社稷之福!”

李淵的面色變得凝重起來,他的目光在封倫身上注視良久,輕輕地嘆了口氣道:“這話說得近乎於聖人了!恭仁,德彝執掌中書多年,其樞臣胸襟宰相度量,你還得多學學呀。就剛纔這一番話,政事堂諸人中,也唯有德彝說得出來。好吧,德彝,朕就收回成命成全於你,楊恭仁拜中書令,與你同列。你這番勤慎奉公的心腸朕記下了,你就放膽爲政治庶,只要你能一直照着你今天這番話做下去,位列三公是早晚的事。”

兩人再次伏地叩謝,封倫那顆高高懸起的心此刻終於放了下來。

天牢內的氣氛陰森恐怖,齊王李元吉冷笑着對張亮道:“你大概不知道吧?你所誓死追隨的秦王殿下,我那可憐的二哥,現在已經被北門禁軍軟禁在府中了。今天下晌的時候,宮內傳來了陛下的敕旨,李靖即將去接收你們家秦王苦心經營訓練多年的蒲州精騎。本王將拜門下侍中,領司空銜。你不是傻子,當知道這些事情究竟意味着什麼。你爲秦王遮掩至今,他也不曾來探視於你,這就是你們所謂愛下如子體恤將士英明神武的二殿下。你自己好好想想,這麼苦撐下去,於你究竟有何好處?”

張亮偏過頭瞥了齊王一眼,有氣無力地說道:“殿下,這麼些日子了,你刑也用遍了,話也說盡了!你還不明白麼?張亮官職雖然卑微,卻也是朝廷制命,我雖是天策府的車騎將軍,做的卻是朝廷的官。張某就算萬死,也絕對沒有謀大逆的念頭。秦王何等雄才偉略,他就算要做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怎麼會差遣我這等不入流的小官去做?說句不好聽的話,天策府裡什麼樣的人才沒有?我這份才情膽識算得老幾?殿下,不是我狡辯,你就算真的要問大逆案子,也找錯人了……”

這個張亮如此狡猾憊懶,氣得李元吉真想一刀砍了他的腦袋。他強自壓住胸中的怒火,咯咯笑道:“你敷衍得本王好啊!我倒還真不知秦王府中居然還有你這號食古不化頑劣透頂的人物。也罷,今天我跟你明說了罷。今日是你最後的機會了。明日早朝,皇帝就要頒佈敕旨,我那威風凜凜的二哥,從此就再也不是什麼勞什子天策上將秦王殿下了。你也是讀過書肚子裡有墨水的人,當知道‘庶人’二字是什麼意思。一個被削奪了兵權和爵位的李世民,真的值得你用自己的性命去保他麼?你自己仔細思量好了,明日秦王一旦被廢,你的案子就算是定案了。你去河東招募私兵之事,現在長安已是人盡皆知。如果不是秦王謀逆,那麼就是你在謀逆。你說得不錯,你這麼個芝麻綠豆官兒,就憑那幾鬥米的俸祿,謀逆,你也配?嘿嘿,你沒得到秦王半點好處,卻白白爲他擔待了天大的罪名,你自己想想究竟虧不虧?”

張亮嘆了口氣:“殿下,我知道您想讓我說什麼,可這是大理寺天牢,在這裡說謊,那是欺君之罪呀。殿下,就去洛陽那點子事,我早就說清楚了,本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讓您這麼一吵吵,彷彿真成了十惡不赦的大罪。我要是真的順着您的意思滿嘴胡謅攀東咬西,皇帝他老人家知道了還不得凌遲了我?我勸您還是省省心吧!沒有的事情,我斷然不會胡說,我雖名爲將軍,在天策府實是一個趕車駕轅的馬伕頭兒而已,您說秦王殿下派我去幹謀逆的勾當,這說出來誰信?明知是自取其辱的事情,我勸您還是收收手的好,否則在皇帝面前,恐怕您老人家面上也不好看不是!”

李元吉勃然大怒,用鞭子指着張亮道:“好,好,果然是個鐵嘴鋼牙的猢猻!來人啊,把這畜生的心給我剖出來,本王今晚要用它下酒……”

“慢!”一個不卑不亢的聲音自李元吉背後響起。

李元吉愕然回身,看了身後的人一眼,臉上立時浮現出不屑的神情:“崔善爲,你少來多管閒事!”

大理寺卿崔善爲容色平靜地道:“殿下容稟,張亮乃是欽命要犯。殿下乃此案主審,如何詢問儘可自專。不過該犯的生死只有陛下才有最後裁決之權,殿下若要逆職越權,請恕大理寺不能從命。”

李元吉滿面怒容地看了崔善爲半晌,又看了看幾個在上官面前唯唯諾諾不敢擡頭看自己的獄吏,心知此刻殺了張亮終究不妥,恨恨地道:“那好,本王就聽你的,其實今天本王殺了他是死,待明日父王的明敕下來他照樣是個死,早死晚死又有什麼不同,也罷,既然你崔堂卿固持成法,本王也不壞規矩,就留他這條命到明日吧!”

說罷,這位齊王殿下轉身出了牢門,沿着甬道石階悻悻而去。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崔善爲緩緩嘆了口氣,似是自言自語般道:“朝廷有法度,早死一日,晚死一日,實在是大有不同啊!”

說罷,這位廷尉大人亦跟在齊王后面一步三搖地去了,竟看也不看被鎖鏈吊在牢中的張亮一眼。

此次東宮夜宴,太子佈置得極爲隆重,筵宴地點竟破例設在了平日宮中節慶款待羣臣的承恩殿。爲了着重凸顯對自己這位軍功卓著的弟弟的尊崇與重視,李建成特意調來了尚儀局的幾名司樂和整套宮樂爲筵宴奏曲。十八名貌若魚燕的宮女身着華採四溢的服飾隨着樂聲緩緩起舞,當真是一番天朝盛世的瑰偉氣象。更不提由內侍省尚食局司膳親自掌廚製作的精美膳食,當真是陸地牛羊海底參鰻天上鯤鵬應有盡有,窖藏百年以上的美酒足足開了五壇。就連滿腹心事無心飲食的李世民都不得不承認,東宮這一番雖說是鴻門宴,表面功夫卻實在是做足了的。

秦王竟然如約赴宴,這也着實出乎東宮諸臣的預料。皇帝即將下敕廢黜秦王,此事對太子及其屬臣早已不是秘密。王珪、魏徵等人知道,就在此刻,右監門衛已將秦王府包圍了個水泄不通。雖說早就料定秦王今晚很難再有什麼心情前來赴宴,表面功夫卻還是要做足的,因此魏徵照樣將宴會安排得完善妥帖。也虧得如此,否則若是待李世民王駕到了再現行準備可就出大丑了。

對於常何跟隨秦王赴宴,李建成似乎早已料到,根本連問都沒問,就給這位御林軍總管在下首席安排了一個座位。

令李世民頗感意外的是,在宗室當中與皇帝交情最深的淮安郡王李神通赫然在座。

李神通自幾年前因“三王拱秦”公案被皇帝罰俸之後,便與天策上將府少有來往,今日坐在承恩殿裡,卻不知究竟是太子的意思還是這位著名的草包郡王又改換門庭了。

李世民坐到自己的客席上,衝着坐在對面的李神通一拱手:“王叔安好!”

李神通眯縫着一對小眼睛迷迷糊糊地還禮道:“還好,我這把老骨頭還算結實,過得去。”

說罷,他擡起頭和李世民對視了一眼,微笑着點了點頭。

李世民這才放開心懷,轉過頭去與李建成敘話。

雙方似是有默契一般,對長安城內目前厲兵秣馬緊張肅殺的情形隻字不提,盡挑一些正經卻又不涉敏感朝局的政務來說。

“王老師此次主政山東,可謂臨危受命。文官統管六郡,大唐立國以來還未曾有過這樣大的司牧呢。山東民情複雜,盜匪未靖,糧賦固然無從談起,就連地土也尚未均實。二郎經略關東很有些時候了,有什麼奇謀妙計不妨說出來聽聽,或對王老師有所裨益!”李建成端着酒盞,一雙清澈寧靜的眸子凝視着坐在主賓席位上的李世民道。

李世民微微抿了一口盞中的美酒,笑道:“王公乃是政務嫺熟的幹吏,哪裡還要小王多嘴獻計?山東是殿下打下來的,也是殿下撫平的。此次天災民變,又是玄成一力彈壓處置的,先賢比比,小王就算有什麼小算計,又怎敢拿出來獻醜?”

李建成搖了搖頭:“二弟,你不必在這裡裝神弄鬼,我是讀過你給父陛下的撫平山東策要的,煌煌巨論,字字珠璣。如今我代王老師誠心實意問計於你,怎麼,你腰裡揣着寶貝還不肯獻出來麼?”一句話說得殿內諸人都不禁莞爾,連自進殿以來就一臉不愉之色的長孫無忌的嘴角都帶出了些許笑意。

李世民看了看太子,又掃視了王珪、魏徵等人一眼,將盞中的酒一口氣喝乾,面帶笑容道:“其實在現在這個時候,武牢以東基本沒有什麼政務可言。”

話一出口,衆人都是一怔。王珪捻着鬍鬚皺眉問道:“沒有政務,陛下何必在山東六郡另設行臺?秦王此言何解?還望殿下明言以釋之。”

李世民哈哈一笑:“王公不必尷尬,且聽小王慢慢道來。自古所謂政務者,無非錢糧、刑獄二事耳。一個事關朝廷倉廩,一個干係社稷安危。但是此刻河東大戰方息,人口凋零土地荒蕪,朝廷不僅不能去徵糧賦,甚至還要想辦法賑濟,這錢糧一項,三年內是無從談起了。再說刑獄,山東盜匪猖獗不假,但根本之因是因爲生計無着饑民四起。人若是餓着肚子,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王小胡雖然還隱匿在野,然則羽翼已失,就算復起,不過流寇而已,我料他無能爲也,王公雖是文官,制他亦綽綽有餘。實際上現在河東那些命案和盜案,大多是因糧食而起。河東百姓苦於戰亂久矣,此時若是行嚴刑峻法,恐怕適得其反,反倒便宜了王小胡之流。漢高祖入關中,與百姓約法三章,因百姓苦秦久矣。故此雖緣不同實理同,河東兩到三年之內不能以法治之,一個寬字乃是治政要義。故此刑獄二字,自然也就談不上了。所以我說,現在河東,實在無政務可言。”

一番話不禁說得王珪悚然動容,就連李建成目光之中也透出了熱切的神色,他饒有興致地催問道:“二郎,你繼續說,我早料到你肚子裡憋着什麼寶,卻想不到這個寶居然還不小!”

李世民似乎也講出了興致,他拿起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繼續說道:“其實說山東沒有政務,不過是個比方而已。陛下之所以要在山東單設行臺,就是爲了恢復生產做養百姓,以備日後萬一與北面開戰,武牢以東不再是朝廷的累贅,甚至希望那時候山東能夠成爲關中的糧倉。如何恢復將息呢?這個題目絕大,小王以爲乃是山東行臺的一等要務。”

他沉了沉,繼續說道:“當年我初破建德,曾經有人建議我經略蓬萊以取海鹽。現在朝中也有一種說法,想改山東戶課爲鹽課。這意思再明白不過,因爲收糧食收不上來,所以想改別的道道從那個地方弄錢。以小王之見,這個辦法是可取的,但是卻不是急務,海鹽之利,利在民部,而眼前的田土糧棉之弊,卻是直接危及大唐社稷,一近一遠,諸公當曉得取捨!”

王珪連連點頭:“秦王殿下說得不錯,目下讓百姓安分務農做養田土之業,乃是根本之計。”

李世民也點了點頭:“正是如此。山東戰亂多年,土地荒蕪者極多,人丁也稀少。自大業年間以來,煬帝大修運河,導致大批自耕者傾家蕩產,河東土地絕大部分輾轉流落到一些地方豪強手中。庶民百姓手中的田土越來越少,由於戰亂,豪強手中的田土越來越多,租息也越來越高,衆人不堪盤剝,這才揭竿而起釀就亂源。建德之亂、黑闥之亂,皆起於此。所以若要剷除山東的亂源,非從田土入手不可。”

王珪長嘆道:“殿下此真乃謀國之言,若要山東穩定不釀禍亂,終歸要小民富足私廩殷實。可惜朝中諸公皆急功近利,行竭澤而漁之策,長此以往,山東難平。齊魯不定,則天下不寧!”

太子聞言,臉上一紅,笑道:“真是慚愧,看來坐在長安,終歸難知下面實情。若不是今天二弟剖析就裡,我這個太子恐怕每天還坐在顯德殿裡空言論道呢!”

李世民笑道:“殿下謙虛了,我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在擒獲建德時未及見此,未能在山東因地制宜妥善撫治,這才導致黑闥復起,貽社稷之憂。父皇雖未因此罪我,臣弟心內實在難安。”

李建成擺了擺手:“二郎這話我卻不敢苟同,此一時彼一時。你初戰建德之時,洛陽未破,王世充尚且據東都堅城以拒天兵,當時你的心思都在軍事上,鄭夏兩軍相總倍於王師,稍有不慎則有全軍覆沒之虞。你那時候若是分心考慮民政,恐怕如今關東之地,還是反王割據呢!甚或朝廷危殆,鄭夏聯軍兵臨太原亦未可知。”

李世民嘆道:“這是大哥體恤弟弟的一片私心,我自己卻不能這樣想!那時候我總領關東軍政全權,未能一舉安定冀魯,畢竟有負陛下和太子的一片殷切之心。”

魏徵沉吟許久,此刻終於出言發問道:“我在山東待了三個月,親眼見到了那裡的情形,與秦王所說並無二致。只是我想請教殿下,若要解決田土難題,殿下胸中可有定策?”

李世民微微一笑,說道:“玄成問得好,田土干係微妙,輕不得也重不得,若是立時變革土地屬劃,惹惱了那些當地豪強,恐怕塌天大禍立地而起,若是視而不理,恐怕……”

說到此處他猛然頓住,身體前傾,一手扶住案几,一手緊緊捂住了腹部。衆人頓時愕然,李建成關切地問道:“二弟,身子不舒服麼?”

轉眼之間,李世民的臉色已變得慘白,斗大的汗珠不住地自額頭上滾落,兩眼圓睜,眼角佈滿了血絲,頸部青筋暴現。他嘴脣發紫,緊咬着牙關,似是強忍着極大的痛苦一般。

早已看出不對的長孫無忌迅即離席來到秦王身邊扶住了他,焦急地問道:“殿下,殿下,您這是怎麼了?”

坐在對面的淮安王李神通雙手據案直起了上身,一對原本無精打采的小眼睛精光大綻。

此刻衆人早已驚得呆了,一絲不祥的味道悄然掠過魏徵心頭。太子也放下酒盞離席走了過來,伸手要攙世民。便在此時,目光逐漸開始渙散的李世民再也忍耐不住,“哧”的一聲,一道色澤鮮紅亮麗的血線從他已然轉青的嘴脣間噴涌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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