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兵之計
聽聲音,似乎封倫和另外一個人在爭執什麼,那人的聲音執失思力極熟悉,卻偏偏一時之間矇住了想不起來是誰。
執失思力的耳朵此刻已變得頗爲敏感,一聽便聽出這是在李世民所訓練編制的玄甲精騎中任職的勇將秦叔寶。
然而他卻不知道,大唐禮制,外地將軍進京報到述職皆在尚書省或者十六衛府,從來沒有在門下省畫卯應到的規矩。
“老天爺啊,真的是秦王哩……”
那領頭的衛士統領期期艾艾地解釋:“閣老容稟,把他押來這裡是陛下的聖敕,小人不敢擅專!”
尚書左僕射蕭瑀感佩地道:“陛下這安定人心的法子當真簡單,臣等便想不到。”
雖說李世民已然登基即位身爲大唐朝廷的九五至尊,老百姓對這個坐在深宮中的新皇帝卻委實沒什麼概念,他們腦海中的李世民,依舊是那個象徵着勝利和驕傲的秦王殿下。
如此執失思力便從正堂被移到了內堂,他離開正堂之際,影影綽綽看見蕭瑀、封倫和房玄齡三個人走了進來。他對大唐還算熟悉,雖說對於禮制僅僅一知半解,卻也知道蕭封二人是帝國的宰相,房玄齡是李世民最信任的近臣。他這才明白,自己被關押的這個地方,竟然是大唐朝廷中樞,宰相們會議之所。
執失思力於突厥和唐廷之間多有往來,太極宮也進過多次,卻從未來過政事堂。李世民做了皇帝之後脾氣暴漲,見了面竟然連話都沒容他這個老朋友說上幾句便喊打喊殺,總算幾個大臣識大體勸住了,卻又足足派遣了整整一個宮廷衛隊來看押自己。他原本以爲自己被拘押的地方是皇宮內的監獄,但是極快,他便發現不是那麼回事!
李世民回頭看了六名臣子一眼,忽然微微一笑,仰起頭看着天空,以縱意豪放的調子朗聲說道:“上蒼既以天下託付於我,我必不負上蒼,不負天下!”
他緩了緩,又是一笑:“你們都知道我是秦王,你們知道秦國在什麼地方嗎?”
黑夜漸漸在沉寂中過去,天快亮了。
執失思力一下子想了起來,此人是原先秦王天策上將府內統管兵馬提調節度的司馬杜如晦。他心中一片冰涼,此次突厥大軍南來,已然動員了各部族內的所有壯年男子,卻也不過區區二十餘萬人,大唐爲了打勝這一仗,竟然從全國各地調來了五十萬軍隊。唐軍的戰鬥力他是知道的,雖說中原農耕民族天生不比馬背上的民族,但李世民麾下的軍隊戰力依然極爲可怖,洛陽之戰他就在中軍,親眼得睹李世民以區區數萬唐軍在一個月內橫掃大河南北,大破竇建德二十萬大軍並迫降王世充。拋開這些因素,大唐不用在全國範圍內進行大規模的動員僅靠調動常備兵力便能夠集結起五十萬大軍的龐大兵力,這等動員能力何等可怕?他第一次意識到,與中原王朝的戰爭,絕不僅僅是兵力兵器戰略戰術的較量,更主要的是國力的較量。作爲北方民族,突厥人對於數百年前漢武帝以五十萬大軍作爲策應保證補給線的暢通支撐十幾萬漢家騎兵精銳深入大漠擊破匈奴王廷的歷史並不陌生。
李世民俯下身,伸手擰了擰小姑娘的臉蛋,微笑着道:“走去哪裡?你們離開了長安,還可以到其他的地方去安身立命,離開了京城,我到哪裡去?又去做誰家的秦王?”
李世民勒住了絲繮,緩緩擡手,馬隊停了下來。
高士廉似乎問了句什麼,秦叔寶答道:“蔣國公目下正在和任城王的城防軍接洽入城,遣末將前來報到畫卯!”
此刻外面的宰相和官員們似乎意識到了他還在內堂,聲音又低了下去,雖說還能聽見聲音,但說的什麼內容卻是再也聽不清了。
胯下的戰馬恰與此時前蹄揚起,仰天長嘶,後足立在地上轉了一個圈子,又復緩緩立定,馬鞍子上的大唐天子帶着一臉的寵溺神情撫摸了一下馬頸,擡起頭高聲道:“秦就是長安,長安就是秦王的封地!回去告訴你們的家人和鄰居,只要秦王還活着,他就不會離開離開他的封地……”
“秦王——”
一雙雙帶着期盼和希望的眼睛熱切地望着端坐馬上的大唐皇帝,大街上的氣氛在這一刻彷彿凝固住了,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下達命令,大家不約而同地在皇帝馬前跪了下來,只有一個十餘歲的小姑娘傻呆呆立在皇帝馬前。
隨後又有十幾員將軍絡繹而來,有些執失思力不認識,有些聲音聽起來耳熟,有些一聽聲音他就能記起名字,這些來的將軍大多是李世民帳下舊將,如今不是在外軍任職統領一方便是代替軍團主帥前來應到。執失思力愈聽愈是心驚,他萬萬沒有想到,李世民登基不過十幾日光景,竟然已將全國的軍權牢牢抓在了手中。如此看來發兵之前各部族首領會議上樑師都所言大唐剛剛發生宮廷慘變人心不穩上下不安、李世民剛剛得位根基不穩等等諸事皆不確。
縱馬走在隊列最頭裡的那個人,頭戴一頂玄色軟翅紗巾,身上披着一件赭黃色的龍紋袍褂,兩道英挺的眉毛斜入鬢中,眉毛下面一對炯然生輝的眼睛不怒自威,挺直的鼻樑,高高的顴骨,兩撇八字的鬍鬚微微上翹,嘴角上帶着淡淡的笑容。
“是秦王——”
李世民溫和凝定的目光緩緩掃視着衆百姓,一語不發。
李世民在馬上坐直了身軀,一聲輕叱,烏鬃馬兒邁開步子緩緩前行,所到之處,人羣如波浪般讓出一條路來。
那人也高聲道:“封相公要對陛下負責,難道如晦便不是對陛下負責了麼?如今各地勤王之師近五十萬大軍雲集京兆,人吃馬嚼哪裡不要用錢?僅幷州軍一路,一日所費粟米便高達二十萬斤,草料多達八萬石。民生經濟固然要緊,眼前的軍事又豈能輕忽?這麼大的戰場,如此兇悍的敵人,朝廷若不傾盡全力,怎能一舉滅此朝食?”
身後的幾個大臣心中暗自發笑,那些小民百姓自然不會知道,戰國時秦國的都城雖然離長安極近,但大唐秦王的封地,卻並不在長安,而是在長安以西的秦州。
執失思力正要從看押自己的衛士處套點話出來,卻聽得外間正堂裡突然間傳來了一個粗獷豪放的聲音:“高閣老,末將代屈突老將軍報到來了!”
又議了一陣,外間屋子的聲音漸漸少了下來,顯然是會議完畢,各自散去了。
一縷曙光自東方的蒼茫中透了出來,將遠處的山脈和關隘映成一片亮色。昨夜一場大雨,洗去了長安城中的絲絲暑氣,也剝去了最後一分夏意。風雨過後,遍地黃花。天色漸漸明朗起來,一陣銅鑼聲在朱雀大街上響了起來,告訴人們上街的時辰到了。長安城戒嚴已有十餘日,百姓們只有在每天清晨至中午這段時光才能上街走動採買食物及日用之物。然而這一天,從家中走出來的人們見到的除了禁街武士明晃晃的刀槍外,還有一隊放慢了絲繮緩緩而行的人。
有一陣子,似乎兩個人都動了情緒,聲音不自覺地大了起來,封倫拍着桌子叫道:“絕對不成,一舉動用國帑近歲入的三分之一,別說我沒這個權力,便是有,這等敗家子的事情我也不能做!如今天下方安定不久,百姓生計尚且不能餬口,如此巨大的數目足以賑濟十二個郡的災荒,我要對陛下負責!”
政事堂貴爲政府中樞,殿宇卻是皇城內最爲狹小破舊的,內堂和正堂之間不過隔了一扇屏風,那邊的話語聲不斷地繞過屏風飄入他的耳中。
雖說服飾變了,長安城裡又有誰不認得這位昔日英武神朗縱橫天下的秦王?
封倫道:“主上是要滅此朝食,卻也沒說便不要天下的老百姓過日子了。各地勤王軍馬雖多,又豈有自己不帶糧秣供給的?你這個擔子也未免過分……”
他擡起頭,臉上帶着按捺不住的笑意緩緩說道:“我知道,有些人走了,他們不相信朝廷,不相信我。我不氣惱,他們不相信我,我也不稀罕這些懦夫的信任,只要你們這些留下來的人相信我就好!長安是大唐的京城,你們是大唐的子民,大唐的子民沒有離開大唐的京城,大唐的皇帝自然也不會離開……”
在一片沉寂的壓抑氣氛中,小姑娘怯生生問道,聲音裡透着一絲微微的顫抖,一縷淡淡的失望。
他越聽越是後怕,越想越是氣餒。
高士廉氣得兜頭給了他一個嘴巴:“皇帝讓你把他押來門下省,又沒說要你把他押在這政事正堂!內朝散了,我等還要在這裡會議,蕭相封相一會便要過來,晚間各地勤王的將軍們還要過來畫卯簽到,多少事情,你耽擱得起麼?還不快快把他押到內堂去!”
首先是高士廉不多時便從外間走了進來,一見他被軟禁在正堂便大發雷霆,臉色鐵青地訓斥衆衛士:“怎麼這麼不會辦事情?這裡是大人們議事的場所,豈是拘押犯人的所在?”
朱雀大街頃刻之間沸騰起來,轉眼之間,整條大街便被成千上萬得到消息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民衆擁堵得水泄不通,周圍負責警蹕的禁軍武士早得到了命令,卻也並不攔阻,一雙雙緊張警惕的眼睛死死盯視着人羣。
又說了幾句什麼,外面又響起了程知節的聲音,聽話語,他現下卻是在幷州都督李世勣軍中任行軍長史。
“你要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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