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北方略
李靖在一旁對皇帝道:“陛下,兩歲口的馬還是太嫩,即便能跟着上戰場,關鍵的時候也是頂不住的。要能用得上,總要三年以上纔好。別的都可從速,這件事情卻急不得!”
李世民咬着牙思忖半晌,苦笑道:“其實三歲口的馬也不過才入青壯之年,長途奔襲下來,只怕十停裡要折損七八停。我擔心的是今年幷州只有不到五千匹新馬,明年春天就算再產五千匹,到貞觀三年春天也纔不過兩歲口,還不經用。如此我們定的三年之期,便要延後了……”
李世民點了點頭,隨即臉上又浮現出了苦惱之色,口中繼續喃喃自語道:“就算再怎麼拼湊,仍是不過兩萬匹馬……就算戰略上佔盡上風,若是定襄城下這一仗打輸了,亦是無濟於事……”
李世勣大步前行,穿過了兩座土樑硬生生擠出來的“雀鼠谷”,轉過代表着幷州以南戰略要地介休的石亭,沿着那條象徵着“汾水”的溪流徑直向北行去。
“樑師都?陛下準備明年開春便克定朔方?”李世勣這一驚非同小可。
李世民點了點頭,皺着眉頭煩躁地自胡牀上站了起來,一面走動着一面語氣堅定地道:“我要趁着突厥今年這場大雪打斷頡利左邊這條膀子,前些時候西域的統葉護遣使臣真珠帶着萬釘寶鈿金帶和五千匹良馬前來迎娶公主,卻被頡利遣人威脅,又退了回去……五千匹良馬啊!”
兩位威震三軍的李大將軍見面倒是客氣得緊,只不過皇帝卻似乎沒有耐性寒暄客氣,劈頭便問道:“懋功,你的馬政進展到什麼地步了?”
大唐天子李世民着一身扎束整齊的便服,正坐在一張特製的胡牀上等着他。
“所以朕絕不會讓咄吉老賊逃回漠北!”李世民冷冷接口道。
這整座御苑,竟是被人力生生改造成了一幅縮減了倍數的山川河流形勢圖。
李世勣擡頭看了看皇帝,說道:“臣以爲貞觀三年動手似乎還是急切了些。我幷州現在的騎兵不過一萬三千之數,且裝具不足。在河東作戰尚且夠用,若要遠襲漠北卻勉強得很。”
他畢竟是在戰場上打磨了十幾年的宿將,根本不用郭孝恪解說,轉眼之間便瞧出了這御苑變化的奧妙所在。
“藥師兄的建議也是朕的想法……”皇帝微笑接口道,“貞觀三年十二月底用兵,以夏州兵駐朔方榆林之地,防頡利西竄,主力則以幷州軍出雁門、馬邑,直逼定襄城下,貞觀四年正月與突厥主力會戰於定襄城下。朕料想咄吉老賊屆時必驅部衆牲畜南下至定襄過冬,正月用兵,一冬一春,有整整半年時間可用。屆時大雪封塞,頡利若率衆躲回漠北,則大部牲畜必爲我所得,連大軍的口糧都不用擔心了。而其部即便能夠全軍回到牙廷,牲畜全失之下,不知有多少人要凍餓而死,那時候恐怕即使我們不動手,突利他們也不會放過這等痛打落水狗的好機會。”
李世民看了看他,苦笑一聲道:“懋功不明白,這都是計算好了的,貞觀三年秋天是最佳時機,若是錯過了,只怕頡利便能喘過這口氣來,那時候縱然我們準備好了,打起來恐怕也會曠日持久。”
李世勣想了片刻,答道:“定襄方向雖說是突厥主力所在方向,但要擊破其倒也並不困難。只要卡好時候,定襄一舉可破,然而難的是破定襄之後我軍是否還有深入大漠尋找頡利主力會戰的餘力。若選擇頡利北還牙帳的時候克定襄,則我軍便要深入漠北數百里搜索敵軍主力所在位置,陰山以北的地域實在太過廣大,且氣候地理均不熟悉,我們在那個地方是客軍,敵軍的機動速度優於我軍,一旦陷入頡利彀中,想全軍而還都難。然而若選擇在定襄與頡利進行決戰,則敵軍有城池可以依託,且想守就守想走就走,我軍未必能夠抓得住。別的臣不擔心,只擔心頡利一旦主動北竄,我們就算拿下了定襄也還要留大兵駐守。今年突厥大雪不假,中原卻也四處災荒,百姓流離失所易子而食的事情屢有發生,頡利固然捉襟見肘,我們卻也並不好過。若兩年內國庫倉廩沒有明顯改觀,臣恐定襄拿得下守不住!”
原本樹木茂密鬱鬱蔥蔥的御苑裡此刻除了最外面一圈林木依舊如故以外,裡面的地勢情形均已大變。兩道直直聳起的土樑假山自南而北縱貫而去,一條水流涌動的溪水夾在中央蜿蜒流淌,兩道樑子越向北便越相互靠攏,平坦的地面也越來越少,在最狹窄處交叉兩座石亭聳立,隔溪相望。李世勣武德五年來長安覲見的時候也曾御苑賜宴,那時節御苑裡雖然沒有什麼樓臺亭閣,然則山水相依麗色清幽,各種野物鳥獸奔行其間,真真彷彿人間仙境一般。若不是跟着郭孝恪一路行來,他幾乎要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
“……樑師都一日不除,頡利的鐵騎出隴右、下關中便要多方便有多方便。這顆釘子如不拔掉,西域諸國和突利契丹等部縱然對咄吉老賊再不滿也不敢向我輸誠。朔方一旦在手,我們便斬斷了頡利向西向南的通路,突厥騎兵再想如現在般自由往來於隴右關中便是癡人說夢。而我軍主力則可通過朔方和河東分爲東西兩路進擊漠北。幽州一線只要守緊關防,頡利老賊除了北遁陰山之外便再也沒有其他的路可走!”李世民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在宣泄心中的焦躁情緒。
李靖與李世勣這兩位戰功赫赫的方面大將對視了一眼,臉上均不禁露出莞爾的神色。這個年輕的皇帝一論起軍事,便半點帝王的威儀風貌都顧不得了。冒雪出兵踏冰掃北,這恐怕便是這位大唐天子此刻魂牽夢縈的念頭吧!
李世勣剛一進入後苑,就驚訝得瞠目結舌,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李靖點了點頭:“老夫已經建議陛下貞觀三年年底用兵,以半年爲期,半年間若不能破賊,大軍便撤回幷州待機,此次番不必計較一城一池之得失,但以擊破頡利主力爲第一要務。”
見李世勣不解,李靖道:“懋功還不知道吧,右衛大將軍霍國公柴嗣昌、殿中省少監薛萬均昨日已經奉節離京。爲了封鎖消息,陛下授節符沒有升顯德殿,也沒有設行軍總管府。霍國公此番是以夏州都督的名義節制靈夏諸州兵馬,爲的便是不使北虜警覺生變……”
李靖略有些侷促地笑着拱手還禮:“曹國公一路風塵困頓,辛苦了!”
郭孝恪說得不錯,皇帝和兵部尚書李靖此刻都在御苑裡。
李世勣渾身血液一陣喧沸,撩起袍子跪了下去:“臣定當竭盡所能,不負陛下所託!”
“臣左監門衛大將軍幷州刺史都督並晉璐汾忻嵐石儀州諸軍事李世勣叩見皇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李世勣表情嚴肅一絲不苟地跪倒塵埃行過了三跪九叩大禮,待李世民說到第三遍“平身”才提着袍子站了起來。
看着年輕的皇帝咬牙切齒的神情,李靖和李世勣不禁面面相覷,原來這位天子最痛心的竟不是朝廷威儀有損,而是這五千匹沒有到手的好馬。
李靖容色平靜地道:“所以陛下才召懋功回來,便是想向你面授機宜,你回幷州之後,需在今明兩年內利用時機訓練士卒,特別是訓練步騎在冰天雪地當中作戰的能力,同時還要詳細考察河東的道路情形,擬定出兩年後北伐的大軍進軍路線和糧秣補給路線,這些事情都需要你這個幷州都督親歷親爲,務求細緻,到時候陛下一道詔令,便會在幷州建行軍總管府,這些事情到那時再做便來不及了!”
“還有定襄及漠北的消息情報!”李世民語氣乾脆地補充道,“天文地理丁畝戶口畜牧軍力城防等等事宜都要摸清楚,凡是來自漠北的商旅馬隊,一律扣住盤問,但要和和氣氣,所有貨物一律由幷州都督出面統購,事後你和兵部直接結賬,對這些行走北地的人要好吃好喝好招待,如能說動其爲我所用更好。只要你懋功覺得妥當,五品以下的官銜隨便你封賞,京城在精簡編制,你那裡便是擴充出一半冗官我也不會怪罪。總之凡是有關漠北的消息,便是一個婆娘生了幾個娃這樣雞毛蒜皮的瑣事也不能放過。侯君集和張亮已經奉命組建了專門偵查漠北軍情的斥候隊,但從這個方面得來的消息畢竟有限,主要還要靠你幷州這邊。”
“不錯,陛下用兵如神,兩年後這個時間卡得極準,頡利實際上是不得不和我軍在定襄決一死戰的,退回漠北實際上是死路一條。”李靖徐徐道。
關於北征突厥的軍事方略,李世勣也已經思忖許久。他的結論和皇帝及李靖的一樣,若要徹底解決突厥對大唐北部邊境的軍事威脅,必須收復朔方和定襄這兩個前隋時期的邊防重鎮。目前這兩片地域分別由樑師都和楊政道兩股割據勢力佔據,他們受命於頡利,歲歲南下騷擾大唐邊境,當唐軍北伐時,這兩股割據力量又變成了擋在頡利和大唐之間的一道天然屏障。故而唐軍哪怕是要實現與頡利進行戰略會戰的目的,都必須先敲碎這兩顆釘子。
待站直了身軀,他才向盤膝坐在皇帝身側的兵部尚書李靖躬身行禮:“李世勣見過藥師!”
郭孝恪撫掌大笑:“正是!”
在這兩顆釘子當中,定襄被頡利當作過冬的行營,幾乎每年冬季都要率領部衆南下來此地就食,而定襄的防務也全然是由突厥軍隊負責,楊政道雖然在名義上稱爲大隋正統,基本上便是頡利的傀儡,自己實在沒什麼主意;而樑師都卻是希冀着能夠以突厥爲靠山南下中原圖取關中,與已經一統的大唐爭相逐鹿。從戰略上看,打楊政道實際上便是直接和頡利交兵,但打樑師都,頡利會不會救援卻在兩可之間。春季正是草原上的牲口馬匹交配繁殖生產的季節,也是一年當中突厥移動最困難的時候,在這個時候以突然的手段打擊樑師都部,頡利即便想援救亦是有心無力。因此對於李世民在貞觀元年即將過去的時候派柴紹和薛萬鈞遠赴夏州籌備此事,李世勣雖初時吃了一驚,隨即便立刻想通了其中的關節。今年冬季突厥大雪成災,牛羊牲口被凍死無數,元氣大損,只怕要有成千上萬的牧民難以活着度過這個冬天,頡利可汗自顧不暇,這時候大唐若還畏首畏尾不敢動手取朔方,待明年夏季一過突厥恢復元氣,再想動手就晚了。
昔年的瓦崗豪傑輕笑一聲,傲然問道:“皇帝可是在幷州等我麼?”
李靖目視着李世勣道:“懋功,陛下的方略便是先西后東,先打樑師都,後破楊政道,先取朔方,再破定襄。明年春天霍國公用兵成功之後,突厥對關中和隴右的威脅便可解除,那時候幷州就將成爲北伐前哨,無論是克定襄還是擊破頡利主力,東線都是主戰場,你肩上的擔子不輕,這次陛下密召你進京,便是部署兩年後的進軍事宜。”
李世勣點了點頭:“不過冬季用兵,對我軍也是一場惡戰,將士折損必不在少數。臣恐怕死於陣前的士卒還不及凍亡之士卒十分之一;更何況冬季大雪封路,道路難行,糧草轉運輸送恐怕也是個大問題。”
“妙!”李世勣不假思索地讚歎道。
李世勣穩了穩心神,道:“今年開春產下的四千八百匹馬駒力氣還未長足,臣估計到明年春夏,應該便可以跟着運一些不甚緊要的輜重了,只是一歲口的馬耐力差,走不得長途,總要到明年秋後才能正式編入軍廄從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