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之道
武德九年八月二十九日,顯德殿中展開了一場關係大唐王朝未來命運的大討論。
魏徵道:“人君威權至重,本無所顧忌,故極易驕矜自大肆意而爲,然其一言一行,均關乎天下安危社稷衰盛蒼生福祉,故君主的一個細微的失政,都可能造成極嚴重的局面。有一個令君主猜疑顧忌的宰相在側,可使承嗣大位之人時時警醒自察,不敢稍有懈怠。隋煬帝雖慵懶怠政,然則楊越公還在世時,卻終不敢似後來般肆無忌憚,便是這個道理。故而從根本上說,君相相疑對一時一世之天子算不得好事,但對大位的世代傳續卻有大益。皇帝對相臣猜疑,自身便不會懈怠;天子對宰輔顧忌,便不會任性胡爲。以臣的立場而言,自是希望大唐代代出英主,然則世事難料,太上皇生逢亂世,處事自然謹慎小心,陛下得位不正,自然心存顧忌……”
李世民苦澀地笑了笑:“朕倒覺得,自三位先生奉朝以來,唯有這個禮行得心甘情願實實在在,不過世民實在是做了早就應該做之事,當不得三位先生的謝,建成和元吉,原本便是我的兄弟。即便最終刀兵相見你死我活,兄弟也終歸還是兄弟。玄武門沒有錯,追隨我的天策府衆臣僚於社稷是有大功的,三位先生盡心盡力輔佐先太子治國行政,也沒有錯,與國家社稷也是有大功的。如果說有錯的話,也是世民一人之錯,是我們兄弟間生了芥蒂,使長兄不能安於儲位,使世民不得已而陳兵宮門……錯了便是錯了……錯的是我,是大哥,是父皇,是我們李家,天下蒼生無辜,不該受累,衆卿僚亦無辜,亦不應受牽累……”
魏徵神情懇切地望着皇帝,道:“其實相權坐大威逼君上亦是不可不防之事,只是相比之下,此事實在不足與天下大事相提並論!”
說到此處,他站起了身形,雙目中涌動出無盡的神采:“玄武門這一頁,自今日起便算揭過了,衆卿不得自疑。今天上午的內朝,宰臣們已經議定了新朝的年號,到明年元月,大唐便要改元貞觀了,貞者正也,我得位既然不正,其實是先天不足,還望大家能夠同心協力輔佐大唐,輔佐我李世民做一個使萬民樂業四夷來朝的好皇帝,世民殺兄戮弟的惡名縱然不能除去,但能使貞觀君臣以太平盛世留名青史彪炳千秋,於願足矣!”
魏徵沒有回答封倫的問話,卻冷然繼續問道:“敢問封相,以相公之才具,比之隋煬帝如何?”
“玄成公,請講下去,朕正聽着呢……”皇帝卻沒有理會長孫無忌的插話,目光炯炯地盯着魏徵說道。
李世民精神一振,擺手道:“玄成此論當真是聞所未聞,卿試言之!”
其實自晉室南渡以來,所謂“王馬共天下”“謝馬共天下”的局面屢屢出現,再加上亂世綱常不舉,大位輪替頻繁,皇帝輪流做,鼎器換流年,高門氏族與皇室“共天下”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五胡亂華以後,決定天下命運的往往不是一國之君,而是掌有國家大政權柄的宰輔重臣,而這些宰相又往往是某個高門大族當中的久負盛名之士。便是當今坐天下的皇帝父子,若沒有隴西郡望“北魏八柱國”的底子,想在兩三年時間裡便割據關中圖謀天下也近乎於癡人說夢。
“魏徵沒有犯上!”從剛纔到現在一直沉默不語的大唐皇帝李世民終於開了口,說出來的話卻讓殿中的羣臣均是一愣,難道皇帝要在這個時候表現自己寬仁爲懷不與魏徵計較的帝王胸襟?然而聽到李世民接下來的話,衆文武更加驚詫。
他說到此處陡然間提高了聲調:“那是因爲天子只有一個人,所謂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天下只有一位天子,九州四海歸天子一人所有。民政軍務天文地理吏治民生百事紛繁雜緒,若天子一人理之,則縱有三頭八臂,恐怕亦不能周全環顧。自漢高祖建制長安,設三公九卿以治天下,三公者總攬天下民生軍事監察之權,而天子則垂拱九重,分封諸王侯於四方,以九卿供奉天地人神及人主之所需。天子雖然撫有萬方,卻畢竟不是神祇,既不能識周天之事,亦不能行九州之政。自漢以來,州有牧使,郡有守臣,縣有令丞,其職責便是代天子閱一方之事,行一方之政,牧養一方之民。四方如此,中央亦然。天下民生政務,歸於政府,上於丞相;天下軍事征伐,歸於帥府,上於太尉;而王侯公卿百官之監察督促,歸於蘭臺,上於御史大夫,如此文景方能無爲而致文景盛世。至漢武帝,廢太尉總軍權於先,闕丞相棄政府於後,軍國事漸歸臺閣,所謂錄尚書事者天下便視爲丞相,經魏晉數百年變遷,漸成定製。後晉衣冠南渡,人君者罕有出類拔萃之才,國祚卻仍得延續,何也?那是因爲先有桓符子總攬軍政在前,後有謝東山隻手擎天於後,故而江南半壁雖殘,卻漸成清明樂土……”
在座的文武臣僚們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兩派,一派以尚書右僕射趙國公封倫爲首,主張以寬簡治政,執行輕徭薄役與民休息的國策,畜養民力發展經濟之道,先富國而後強兵,說白了就“文帝之政”,也就是以黃老之道治天下,這一論調得到了以房玄齡、杜如晦爲首的一大批原天策府臣僚的支持。而另外一派則以尚書左僕射宋國公蕭瑀爲首,認爲天下大亂之後,法度廢弛盜賊遍野,王道不存,治亂世當用重典,這個時候正是要以嚴刑峻法治理天下,明辨賞罰之制,非此則不能致太平之世,說白了就是行“商鞅之政”,也就是以韓非之術治國,這一派支持的人比較少,倒是有一些不大懂政治之道的武將們贊成。而大唐立國以來冊拜的唯一一位外姓三公司空裴寂卻被摒除在了這次國家大政討論之外,未能與會。
魏徵也不謙遜,一躬謝恩之後便在殿中省值日官取過來的坐墊上坐了下來,繼續道:“其實朝中仕官偏取高門大閥並非其他緣故,做官的人職在治理教化,總要讀過些書纔好,便是陣前殺伐的將軍校尉,要想掌帥印,也一樣要讀書。然則天下之大,並非是人人都有讀書的機會,只有世家子弟家產殷實,纔讀得起書,自文帝開明經進士科舉之道,天下寒門便也有了晉身之階。文帝這舉措原本是極好的,奈何文帝經歷了北朝歷代變遷,自家便是權臣篡位,對宰相之權威壓至重逼迫君權的故事芥蒂在胸。故而定鼎之後便極力壓制相權,用人行政往往聖躬獨斷。其實這是棄垂拱而擇獨治之道,文帝猜忌大臣,這已是天下皆知的實情。說起來其實獨治也未嘗不可,只是不能用作千秋萬代之法罷了!”
魏徵正冠出列,走到大殿中央面向皇帝一躬道:“臣在想一個問題,想得入神,故而不曾說話!”
蕭瑀怒容滿面地昂着頭道:“諸葛孔明千古第一名相,魏武帝天下歸心之雄者,其文治武功垂治千秋萬世,若韓非之法不可恃,何以此二人皆崇法治之道?”
“其實從秦漢的三公九卿,到開皇末年的三省六部,中樞制度屢有革新變法。漢武帝奪丞相之權以授臺閣,固然加強了君權,卻不料後世尚書檯由臺而省逐步坐大。東漢的權臣往往以大將軍錄尚書事,其權更甚於丞相,對人主之威逼也更重。於是後世先後分門下、中書,至隋文帝,更創制三省六部,中書取旨,門下封駁,尚書奉而行之。這些都是防止宰相擅權篡政的舉措,只要真正奉行不悖,不使其闕位,則君成君體,相安相位,天下治焉!”
李世民擺了擺手,示意他說下去。
李世民微笑問道:“我正想問你,獨治既然不好,爲何還有開皇之治?”
封倫終於拍案而起:“大膽,魏徵,你竟敢以前隋亡國之無道昏君比之今上,簡直狂妄悖逆已極,難道不懼一死麼?”
封倫張口答道:“當然是亡於煬帝,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玄成何以疑問及此?”
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看了看撫案沉思的李世民,開口道:“隋煬帝是天子,封相公是宰相,以宰相比天子,玄成這一比似乎不妥!”
“不錯,天子怠政,則應有宰相代其用人行政,然則煬帝常年闕置尚書省三相,故煬帝一旦怠政,天下便大亂了……”皇帝聽到這裡接口道。
魏徵點了點頭:“所以臣以爲,以隋煬帝之才具文采,本不至國亡身死。隋室之亡,煬帝固然有責,但更應膺其責者,卻是煬帝之父文皇帝……”
大殿裡頓時響起一片驚歎之聲,歷朝歷代,只有正經的宰相纔在皇帝面前有座位,隋定製以前只有三公三師和尚書省的三位長官纔有君前坐而論道的資格,包括侍中和中書令的座位都是仁壽元年才增設的。李世民登基後雖然允許一些特殊的大臣“參議朝政得失”,但畢竟和真正的宰相閣老還差得遠。卻不知魏徵這一席座位究竟是僅只今日得坐還是日後可以長久地坐下去。
魏徵點了點頭:“陛下問得好,文帝雖然獨治,卻有另外一樁歷代君王所不能及處,那便是文帝乃自三代以來最爲勤政之人主。其廢罷相權獨治天下,實則是任用自己爲真宰相,以帝王之尊行宰相之實,故垂治二十餘年,天下幾現盛世之氣象。”
封倫臉上勃然色變,他咬着牙思忖半晌,魏徵這一問竟是答不上來。
魏徵沉了一下,整理了一番思路,道:“自漢以來,士族門閥與皇室共治天下,此制雖歷百年而不衰。即便朝代更替鼎器遷移,高門之勢卻不能稍遏,這卻是爲了什麼?”
“六月四日宮門血變,綱常翻覆人倫不存,朕也常以爲憾事。其時朕及天策衆將身處嫌疑之地,實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雖然是無可奈何之舉,卻畢竟不是什麼光彩事,魏徵說朕‘得位不正’並沒有錯。前些天朕屢屢妖夢入懷,丙辰日長安驚現天犬食日,傅奕對朕言建成、元吉雖伏誅,其魂未歸,怨氣在腹,鬱結不散,是以偶以蔽日!朕昨日已經召見了王叔,命太常擬定建成、元吉諡號,朕正準備不日明敕天下,爲二王發喪!也算朕於太上皇膝前盡一份孝道。”
滿朝文武之中,只有坐在蕭瑀下首的長孫無忌心中暗暗讚了聲:“好漢!”其餘人等都面面相覷,不知這個局面如何收場,就是蕭瑀,雖然看到封倫被人問得張口結舌心中大覺解氣,卻也不敢在這個事情上冒着被連累降罪的風險站出來替魏徵說話。
封倫冷笑道:“社稷興替,九鼎至重,竟算不得天下大事?玄成也是積年老儒了,聖人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臣等叩謝陛下隆恩……”
這個魏徵,竟然不給當今皇帝留一點點情面。
吏部尚書長孫無忌一面隨着衆文武避席跪謝,一面回想昨日晚間在內宮中與皇帝商議新朝未來人事安排事宜的情景,在確認了魏徵、王珪二人爲門下省未來的掌印人選之後,面對他提出的此二人因玄武門事終歸心存芥蒂不能同心同德的異議,皇帝自信滿滿地表示自有主意,原來,便是這麼個主意。爲建成、元吉發喪,果然是個絕妙的想法。當然,如果不在畫蛇添足地加上後面那囉囉唆唆的一大段“襟懷坦蕩”的表白會更好一些,衆多大臣在皇帝說這些怎麼聽怎麼彆扭的大義凜然的言語時居然沒有當場笑出來,說到底還是儒家的涵養功夫好啊!
魏徵微笑道:“以煬帝之才具,大隋仍不免亡國之運,今相公纔不及煬帝而高居相位,如何能保大唐不蹈前隋亡國之覆轍?”
魏徵表情嚴肅一字一頓地道:“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這便是聖人的千古之論。與天下蒼生福祉相論,一姓之尊榮何足道哉?”
李世民見蕭瑀脖頸上青筋暴起,用手指着封倫,卻哆嗦着說不出話來,笑道:“蜀漢弱因地理偏僻人丁稀少國力不足,而魏亡於司馬氏,與孔明武帝無干,德彝這是詭辯了……”
那裡魏徵卻還在覥着臉喋喋不休:“……但陛下的兒孫卻沒有這許多顧忌,後輩人長於深宮大院,不知民間疾苦,若眼前沒有強臣逼迫威脅,怎能奮發圖治?晉惠帝八王之亂,這不過是幾百年前的事情,出了這樣的皇帝,難道是皇家的榮耀麼?”
世人極少知道,就在突厥大軍緩緩撤離長安外圍的當天晚上,在東宮顯德殿裡參與議政的文武閣僚們展開了一場關於新朝朝政體制的大爭論。在來自外部的迫在眉睫的軍事危機被化解之後,李世民的注意力立刻轉向了內政。經過大業末到貞觀初十幾年的戰火荼毒,中原大地早已是滿目瘡痍,百姓流離失所者十停裡倒有六停之多。廣袤的國土上狼煙方息殘墟處處,民部田土丁戶簿子上在編的戶口總共還不到三百萬之數。太上皇李淵剛剛登基的時候,唐室還未擁有天下,關外各處乃至隴西都還有割據勢力爲患,武德五年平劉黑闥之後,唯一碩果僅存的割據勢力江淮杜伏威也隨李世民入關中爲臣,將自家統治下的幾千裡江山拱手獻上,自那時起李家方成爲名副其實的天下共主。然而從武德七年開始,太子秦王兩股勢力爭奪儲位的內部戰爭便正式打響,使得當時的皇帝李淵頭痛欲裂疲於應付,自然就沒有精力和心情就新朝的國家大政進行討論,更不可能就隋朝滅亡的經驗教訓進行廣泛深入地討論——如果真的那樣做的話,只怕朝堂就將變成原東宮系人馬打擊秦王的主戰場,畢竟誰都知道“楊廣情結”是皇帝的最大心病。
封倫笑着起身謝罪,李世民忙擺手讓他坐下,擡起頭望向站立在右班最末位置的一位朱袍官吏道:“魏玄成,你這個諫議大夫爲何不說話?”
殿中又是一陣騷動,緊接着,一陣難耐的沉寂之後,倒有一多半的人心中對魏徵的說法暗自稱許。
衆人一愣,怎麼也聽不出這位皇帝的大舅子這番感嘆究竟是褒是貶。
魏徵擡着頭直視皇帝道:“臣竊以爲,陛下縱然宵衣旰食,在勤政上恐亦難追前朝文帝之萬一!”
李世民喃喃自語道:“勤政……原來如此……”
封倫微笑答道:“諸葛亮以法治蜀則蜀弱,魏武帝以法立魏則魏亡,正可見法之一道,本不足恃!”
“……儒者稱恕道,佛家倡慈悲,蕭相素以釋儒兼修著稱,無論是孔聖人還是釋迦牟尼佛,有哪個是大講殺伐之道的?漢文帝倡黃老,遂有文景武昭宣,煌煌前漢極盛之世,文治武功曠絕古今。秦始皇和隋文帝倒是用法家謬說,結果如何?歷二代而亡其國!自堯舜三代以降,有聞以禮治國而致大同者,以儒治國以致太平者,以無爲治國而致盛世者,何曾聞以法治國而得長享國祚者?”封倫端然穩坐侃侃而談,一派仙風道骨模樣。
沉默半晌之後,端坐在御牀上的皇帝終於開口:“獨治利在一時一家,弊在天下千秋;共治利在千秋,弊在權臣坐大。難道二者之間,便沒有一個兩全其美之策麼?”
李世民皺了皺眉,略有些氣惱地道:“你這話朕亦認亦不認,你接着說吧!”
“多謝衆位卿家了……”說到此處,身穿袞服頭戴平天冠的大唐天子雙手合抱,衝着或坐或立於丹墀之下的公卿大臣躬下身去深深一禮……
“是故後漢君王無道,卻有魏武收拾江山整理上下安定四方……”吏部尚書長孫無忌喟然嘆道。
魏徵點了點頭,擡頭目視着皇帝問道:“敢問陛下,以陛下之才具文采,比之隋煬帝如何?”
封倫沉吟半晌,答道:“若論才具,倫頗有不如!”
魏徵頓了頓,道:“實則卻不會如此,蓋因縣令怠政有縣丞代行其事;郡守怠政有通守代行其事;州刺史怠政則有長史別駕代行其事……”
“有!”魏徵神情灑脫地道。
皇帝頓時愕然,羣臣也同時愕然。
陳叔達閉目垂眉,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竟公然在朝堂之上打起了瞌睡,高士廉則一臉無辜地望着他,語氣謙恭地答道:“封相公是在問我話麼?老夫上了些年紀,耳朵有些背,聽得不大真切……”
他揮手道:“殿中省,給玄成設坐!”
剛纔魏徵提到“陛下得位不正”一句時,李世民確實愣了一下,縱然早有心理準備魏徵這個呆鳥嘴裡吐不出什麼象牙來,在聽到“得位不正”四個字的時候他還是覺得被刺了一下。隨即便擡頭看到了這位諫議大夫的那張醜臉上帶出來的若有若無的笑意,一副“就是要刺你一下,有種你就殺了我”的傲岸神情,不僅一腔尷尬化作了又好氣又好笑的無奈感觸,這一瞬間,新皇帝的心頭閃過了“作繭自縛”四個大字。
魏徵環顧了殿內的公卿們一眼,緩緩道:“請問陛下及各位公卿閣僚,前隋之亡,究竟是亡在隋文帝手上還是亡在隋煬帝手上?”
“論才具文采,我不如隋煬帝!”坐在御牀上的皇帝淡淡一笑,氣定神閒地道。
封倫氣得幾乎吐血,欲當場彈劾這二人“君前失儀”,卻又顧忌着高士廉是皇后的舅父,對自幼失怙的皇后和吏部尚書長孫無忌有養育之恩,而且六月宮變當中立有擁立大功,平時就是在朝堂上皇帝也稱其爲“舅舅”而避免直呼其名,根本不是自己能夠撼動得了的人物。
“積年”兩個字,多用來形容賊寇,封倫急切間說出“積年老儒”這不倫不類的形容來,殿中絕大多數人都是習儒術的,聞言都暗自皺眉。
羣臣再次冷汗大冒,這個魏玄成,當真是膽大到了極處,方纔諸多的狂悖言辭也還罷了,如今連“陛下得位不正”這樣赤裸裸的言語也說出來了,直刺大唐天子心中最不能揭破的傷疤。玄武門之變是皇室的隱痛,也是當今天子最忌諱的話題,聽說前幾日在東宮寢殿里居然鬧鬼,鬧得皇帝睡覺都不安穩,他居然召了勇冠三軍的尉遲恭秦叔寶去守衛宮門,要借兩位殺人不眨眼將軍的威名和煞氣震懾惡鬼冤魂,若不是心中耿耿於此事,又怎會妖夢入懷不能安寢?平日裡哪怕是宰輔重臣,也都小心翼翼地避開這個話題,不去碰觸這貼膏藥,哪知道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魏徵,竟然毫不顧及地當面指摘挖苦,這老傢伙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在顯德殿上,蕭、封兩位“相公”脣槍舌劍唾沫紛飛辯得不亦樂乎,而作爲君主的李世民則歇着身子倚在座席上微笑不語,根本看不出他究竟更傾向於哪一種觀點。
其實董仲舒的“君爲臣綱”,大多時候只不過是掛在嘴皮子上說說的理想,儒家士人們真正信奉的,倒是先秦的學說,畢竟孔孟纔是千古傳頌的儒門正碩。
他緩了口氣,又微笑着道:“其實以臣愚見,君主對宰相稍存猜疑顧忌,也並非全然不好!”
皇帝直視着這位語驚四座的諫議大夫,嘴角露出一個極欣賞的微笑,道:“這卻怎麼說?君臣相疑,竟然還是好事麼?”
李世民的聲音沉寂了下去,良久,眼眶中淚痕隱隱的王珪、魏徵、韋挺三名太子舊臣都已經離席跪了下去。
他這話說得極含糊,只提醒兩位門下掌印的侍中魏徵“狂悖犯上”,他們作爲掌省的宰相應該立即出面表態,卻又不明確說魏徵究竟如何犯上,不再去揭皇帝的傷疤。其實他這番用心原本是極好的,既替皇帝處分了魏徵又照顧了皇帝的顏面,奈何那兩個“閣老”的反應委實令他這個新晉位不久的“相公”哭笑不得。
衆人面面相覷,封倫說的沒有錯,不過此時並非中朝,又沒有殿中侍御史在側,更何況魏徵身爲諫議大夫,雖然問得無禮,卻正是職責所繫。只是即便如此,當着皇帝的面問出這樣的話來,卻也着實有些膽色了。
公卿們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大殿中驟然間緊張起來的氣氛終於緩和了下來。
只是這種情緒畢竟只是他與魏徵之間的默契,旁人卻不會省得,魏徵話音未落,封倫已經站了起來,向着坐在左班裡的高士廉與陳叔達一揖爲禮:“高閣老,陳閣老,魏某是門下省的僚屬,其言語狂悖冒犯聖躬,兩位閣老難道便這麼坐視麼?”
魏徵的表情卻極坦然,他款款言道:“獨治的弊病,卻在於過於偏重皇權。這固然可以絕了臣子覬覦大位的野心,卻也同時使得相權闕位,天下安危衰盛繫於人主一身。皇帝勤政也還罷了,一旦君王無道或者僅僅是倦政,則天下大政立時無所適從。比如煬帝喜好巡遊,若朝中有宰相重臣主軍國大事,則帝雖在外而朝政無所滯,天下亦不至分崩離析。再比如煬帝慵懶疏散不理朝政,若朝中有宰相代理其事,以文帝留下的底子,天下太平亦非難事。然則大業間,皇帝常年在外,門下省積壓的上行表章汗牛充棟,卻無人理睬。正所謂縣令怠政則一縣不治,郡守怠政則一郡不寧,州官怠政則一方荒廢,天子怠政則天下亂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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